比翼連枝,一往而深(蘇東坡)

比翼連枝,一往而深

一斛珠

洛城春晚,垂楊亂掩紅樓半,小池輕浪紋如篆。燭下花前, 曾醉離歌宴。

自惜風流雲雨散,關山有限情無限,待君重見尋芳伴。為說相思,目斷西樓燕。

那年那日是唐朝,那君那人是玄宗。

時唐明皇在花萼樓,恰逢外使覲見,奉獻頗豐,遂命貼身太監從貢物中取珍珠一斛,悄悄給梅妃送去。一斛者,十鬥也。 這位“尤知音律”的“梨園鼻祖”,同時命樂府官用新聲譜曲,名“一斛珠”。該詞牌名由此便傳了開來。

梅妃者何人?梅妃不姓梅,而姓江,名採蘋,開元中被選入大唐後宮。妃淡妝明秀,慧敏能文,又性喜梅,於是唐玄宗賜名梅妃,寵愛有加。很合情合理、合乎劇情發展的,梅妃遭楊玉環妒忌,被迫遷居上陽東宮。玄宗思念梅妃,在夜裡滅燭召見,被楊妃發覺,引起風波。之後乃有上述“一斛珠”的典故。結果如何?梅妃並不領情,寫詩答道:“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溼紅綃。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珍珠乃是無情物,怎慰朝朝暮暮心?

這是宋人傳奇小說中記載的故事,未必全真,也未必全假。蘇軾這闋《一斛珠》乃是同樣不真不假,卻有情有意有韻味的妙品。

情之於詩詞,就像茶之於水,不可或缺,但難以捉摸。詩詞中的情,往往難以確指,於是就難壞了各朝各代有考據癖的索隱派,大家各執一詞,各有其理,卻難定於一。以這首《一斛珠》為例,有人認為蘇軾是追憶舊友,有人認為是懷念新婚妻子王弗。為故事的美麗起見,從後解。

比翼連枝,一往而深(蘇東坡)

這年(宋仁宗嘉祐元年,即1056年),二十一歲的蘇軾與父蘇洵、弟蘇轍父子三人離蜀赴京趕考,過關中,至洛陽時正當(閏)三月,乃暮春時節。

垂楊生綠,已可成陰,半掩紅樓,搖曳參差。小池清淺,波紋如篆,如斯美景,誰人顧盼?景動人心,瞬息萬里,他年他月,燭下花前。不醉美酒醉離歌,何時執手再重說?風流已散情不散,他日尋芳君為伴。此情此景誰可擬,斜陽一半西樓燕。

兩年前,蘇軾與鄉貢進士王方之女王弗成婚,當時蘇軾十九歲,王弗十六歲。這樁婚姻當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什麼要結婚這麼早?其中有父母的深遠之慮。蘇軾、蘇轍兄弟兩人快到二十歲的時候,家裡就籌備讓他們進京趕考了。可是趕考之前,要把婚姻大事解決了。因為他們若是未婚進京, 並且一考而中,有可能就要娶外地老婆了。

北宋年間有一種求婚習俗,京都中有未婚之女的富商,每年都眼巴巴地等著考試出榜,榜單一下,便立即向新得功名的未婚舉子提親。所以科舉考試的季節,就是婚姻大事活躍進行的季節。作為父母的蘇洵夫婦,覺得讓兒子娶個本地姑娘,他們對姑娘的家族知根知底,要比迎娶哪個不知根底的京都富商的千金要好得多。於是就有了蘇軾與王弗的婚姻,以及第二年蘇轍與另一位本地姑娘的婚姻。

父母之命,未必全錯;媒妁之言,未必不美。先婚姻後愛情,亦可成為一種美麗與浪漫,甚至更有可能化成朝朝暮暮的陪伴、年年歲歲的依念、生生死死的愛戀。

每一份真摯而深沉的感情,起航點都是漫不經心的偶然,而結果與起點卻沒有那麼吻合。“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般的愛情固然充滿野性、新奇、刺激,催你 “載笑載言”“泣涕漣漣”。但最後的結果也有可能是“老使我怨”“不思其反”“亦已焉哉”!同樣,父母之命與媒妁之言, 也可以是命運大神的溫柔點撥,從此兩個生命日夜廝磨、相融相合、生死難割。蘇軾與王弗的愛情,無疑就是這一種。

比翼連枝,一往而深(蘇東坡)

王弗嫁入蘇家,事舅姑“以謹肅聞”,出身書香門第,但並不以詩書自矜。“其始,未嘗自言其知書也。見軾讀書,則終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後軾有所忘,君輒能記之。問其他書,則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靜。”這段文字出自蘇軾多年後所作《亡妻王氏墓誌銘》。

“敏而靜”是蘇軾給他愛妻的評價。這是一位聰慧而低調的女子,知書而不自言,但她顯然很喜歡自己相公沉浸於讀書時的模樣。專注的男人最有魅力,大概古今一理。“見軾讀書, 終日不去”,這個簡單的細節讓人陶醉而感動。唸唸有詞的蘇軾,在讀書間隙,抬眼四望,不經意看到凝神望著自己的妻子,和她嘴角淺淺的微笑,這是怎樣的溫馨?

她的內斂、賢淑自始而終,她的聰慧卻日久方顯,蘇軾不 小心遺忘的文章書籍,她“輒能記之”,對其他書也“略知之”。 “略知”應該也是謙語。蘇軾至此方知這位妻子不僅秀外,而且慧中,不僅達禮,而且知書。心裡當陶陶然,樂不可禁。

這位蘇軾鍾愛一生、牽掛一生的女子,不只是蘇軾居家、讀書的良伴,還是處世交遊的賢內助。“軾與客言於外,君立屏間聽之,退必反覆其言日:‘某人也,言輒持兩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與是人言?’有來求與軾親厚甚者,君日:‘恐不能久。其與人銳,其去人必速。’已而果然。”透過察言觀色來識人辨人,這方面女人的天賦往往比男人更出眾。

“燭下花前,曾醉離歌宴”。洛城暮春,楊柳搖曳,草長鶯飛。二十一歲的蘇軾覽美景,思佳人,難免“關山有限情無限”起來。在那萬里之外的蜀國眉州,是否也有一位佳人,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呢?

犯花痴的後世女子會說:“來生嫁給蘇東坡,哪怕歷盡千年的情劫。”我們不知道王弗和蘇軾的緣分耗了多少前世的劫難,但王弗嫁給蘇軾時,肯定沒有想到自己的夫君將成為光芒萬丈的人物。王弗和蘇軾的故事,溫馨多過浪漫,凝望多過誓言, 沒有感天動地,也不求感天動地。它是有人間煙火味的,就像蘇軾身上的味道一樣。

常有人把蘇軾看作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其實是誤讀。蘇軾其詩其詞其人的可貴與可愛,在於他總是在人間尋找自在和快樂,而不追求什麼幻境、彼岸、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