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漢大丈夫的......別哭了......”江沅哭得更厲害了:“我不是男子漢....."

文 |蘇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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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漢大丈夫的......別哭了......”江沅哭得更厲害了:“我不是男子漢.....

白辰閒閒喝了一口酒,正饒有興味地看窗沿上的燕子啄著一枚堅果,忽然被潑了一身尚有餘溫的殘羹剩菜。湯水在月白衣衫上氾濫開來,白辰竟很不著調地想:這力道可以啊,要是潑墨在紙上,定成一幅好山水!

“對不住啊對不住!”江沅慌亂地掏出帕子,正要為白辰擦拭,卻見他一臉玩味的笑意,不由怔了怔,暗想:這位爺莫不是被我潑傻了?有啥可樂呵的!

“快給這位爺擦乾淨呀,發什麼愣呢!”酒館掌櫃一臉殺氣地趕過來,待走到白辰身邊又堆起笑臉,“他不是我們這兒的正經堂倌,是幹零活兒抵飯錢的,不周之處還望小爺多擔待!”

白辰細細打量著裹在肥大堂倌服裡的瘦瘦小小的江沅,覺得那狼狽的模樣像極了方才沒啄開堅果反而磕到小腦袋的燕子,微微一笑道:“無妨,這堂倌蠻正經的。”

這叫什麼話!江沅被噎得只能乾瞪眼睛。白辰接下來的話讓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這小哥欠掌櫃多少銀兩?我代他還了。”

兩人從酒館出來,江沅看著白辰皺巴巴的衣裳,低頭捻著衣角道:“多謝公子相助,欠你的銀子只能慢慢籌給你了。”

白辰挑眉一笑,“銀子倒不急,只是我看你也不像野小子,怎會連飯錢都付不起?”江沅頭垂得更低了。白辰問:“可有什麼難處?”

江沅抬頭看向白辰,眼睛紅紅的,緊咬著嘴唇,憋了片刻竟大哭起來。白辰一時呆住,撓撓額頭,迅速搜捕安慰的詞彙:“男子漢大丈夫的……別哭了……”江沅哭得更厲害了:“我是姑娘!”

許是太久沒聽到這麼暖心的話,江沅終於撐不住滿腹委屈,在一個生人面前哭得一塌糊塗。白辰拉她坐在簷下,聽她抽抽搭搭地講清了事情的經過。

兩年前的某天,江沅也是扮作公子模樣在街上溜達,順便笑納沿途女子桃花色的羞怯眼神。走到岔路口,忽有一人從她面前飛跑而過,江沅暗歎:好腳力!又走了幾步,見一位大娘氣喘吁吁地邊跑邊喊:“抓小偷啊!”

小偷?就剛才那小子?哼,碰上本姑娘算你倒黴!江沅足尖點地,迅速追了上去。她自小跟家中武師學功夫,雖說拳腳功夫一般,輕功卻不錯,不一會兒就追上了那人。那是個二十來歲的男子,挎了個不小的包袱。江沅直撲上去奪過包袱,得意地說:“就這點功夫還敢偷東西?”

男子道:“小偷在前面呢,我是追小偷的!”

江沅撇撇嘴:“接著編!”

男子不想再跟她糾纏下去,跺跺腳繼續往前飛跑。江沅往回走了一段,越想越不對勁,哪有這麼好脾氣的小偷?不會真的抓錯人了吧?她把包袱往肩上一甩,轉身又跟了上去。

追到城郊江岸,只見那男子跟另一人交手正酣。江沅正欲近前,那兩人竟互相拉扯著雙雙落水。彼時潮水正湍急,不識水性的江沅喊啞了嗓子,待有人趕來時,已無人影。江沅趕緊報官,官府派人沿江尋了幾日,終是未果。官府說,那男子應是外地人。

大娘的包袱溼淋淋地掉落在江岸,自是可以完璧歸趙,可自己手裡的包袱呢?那個被冤枉的男子現在是生是死?如果他真的死了,那自己就是唯一的見證者,這包袱也是他的遺物了。

大娘失聲痛哭;“那是個好孩子啊!”

江沅沉默半晌,柔聲道:“大娘放心,我會找到他的家人。”

隨後江沅給父母留下一封長信,打點好行囊,換上男子裝束,悄悄溜出家門。

“男子漢大丈夫的......別哭了......”江沅哭得更厲害了:“我不是男子漢.....

“這一找就是兩年?小丫頭夠仗義!”白辰遞給她一條帕子。

江沅抽抽鼻子:“要不是中途丟了盤纏,我哪會這麼慘……還有,我叫荔子。”

白辰點頭:“那你叫我兄長就好。”江沅破涕為笑:“才不!你是好脾氣的白丸子。”

白辰揉了揉鼻子,說服自己悅納這個口感還不錯的雅號,然後問道:“可有確切線索?”

江沅嘆了口氣:“那包袱幾乎全是書,還有一隻碧玉鐲,沒有能直接查明身份的物件,倒是在幾頁手書的《恰歸集》裡尋得些許痕跡。”

“恰歸集?”白辰若有所思,從江沅手裡接過那幾頁紙,只見首頁上寫著“恰歸集—與阿寧”幾個字,筆體俊逸,頗具風骨。一頁頁翻過,彷彿窺見了一對如花美眷。

“常記幼時花燈樂,阿寧笑我紙漏火。灰燼紛紛化蝶去,卻見流螢比星多。”他們是青梅竹馬,玩花燈時他不慎把自己的燈籠燒著了,兩人正笑鬧著,忽然就亮起了漫天螢火。

“竹馬載得青梅歸,十里桃紅染春水。願護阿寧女兒態,櫻桃點唇柳畫眉。”他們喜結連理,他願阿寧在他的守護下不被世俗所累,永遠都有小女兒的情態。

“莫笑阿寧學不深,玲瓏七竅自天真。讀書不為功名事,憐卿只緣玉壺心。”阿寧沒有多大學問,卻天生聰明,而他讀書不為功名,深愛阿寧也只為她純良的心思。

“江南春早薺菜狂,喜添鮮味佐羹湯。枝頭玉蘭開數朵,採作阿寧繞腕香。”阿寧廚藝極好,會變著花樣烹飪,他也愛極了她,看見玉蘭初開就採來做成花串,戴在阿寧腕上。

白辰翻頁的動作越來越輕緩,似乎紙頁間真的遊弋著一雙和美的鴛鴦,他生怕打擾了他們。看到“日月安和隨逝水,挽月湖畔清平居”時,白辰頓住了:“挽月湖?”

“是啊,你看還有這句!”江沅指給他看,“‘挽月湖水清如許,早映歸鴻,不教阿寧蓮心苦。’後面還有好幾處都提到了挽月湖。”

白辰久久不語,江沅低聲道:“你是不是也覺得我闖禍了?”

白辰輕拍她肩頭,柔聲問:“你是尋著挽月湖一路過來的?”

江沅開啟一卷地圖:“我打聽過了,把江南一帶有‘挽月湖’的大小地方都納入行程,說不定哪天就找到了。”長路飄搖,兩年來她定吃了不少苦,看著眼前瘦小的姑娘,白辰心疼不已。

“可我又怕找到的那刻。如果大哥真的不在了,阿寧姐卻還在等他,我該怎麼對她講?他們本是那麼好的夫妻……”江沅又掉下淚來。

白辰看著江沅:“小荔子,我陪你找。”說罷在地圖上圈了個地方,“接下來咱們就先去這裡碰碰運氣。”

白辰是個很會尋樂子的人,兩人躺在徐行的牛車上,他能指著變幻的雲朵編出一長串故事,逗得江沅喜笑顏開。怕牛車顛簸起來不舒服,白辰又往江沅頭頸下多墊了幾層稻草。風輕輕吹過,江沅側頭看著白辰,忽然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就這麼一直走下去。

相知漸深,兩人已默契如故交,卻仍各自揣著心事。

江沅離家兩年了,她時常寫信回去報平安,卻從不肯吐露自己的行蹤。她沒有告訴白辰,自己其實是江御史千金。父親早為她許下了親事,對方是門當戶對的尚書之子,江沅很小時見過那少年。

江府的牡丹花向來頗負盛名,父親常在花期宴客,有一年那少年也來了。江沅見到他時,他正攀在花園的一棵大樹上。江沅找話說:“你覺得哪種牡丹最好看?”他咬著一莖青草,含糊卻堅定地說:“百無一是,自無一是。”

江府牡丹皆是上品,竟無一能入他的眼,這個眼睛長在頭頂的傢伙!這是她對那少年唯一的印象。辭家遠行,除了為給大哥的親人一個交代,也為暫時逃避婚期。天大地大,嫁為人妻之前,容她再放縱一回。

白辰也未告訴江沅,他其實已經見過阿寧,她一直等著夫君歸來,還有一個名喚小寧的女兒。一年前,白辰遊江南時經過一個名喚“恰歸堂”的小菜館,館外有楹聯:雁歸棲雲麓,風過挽月湖。因名字別緻,白辰便踏入其中。館子不大,可看到菜譜時卻令白辰眼前一亮,那些菜名取得著實不俗:小巧玲瓏的蒸南瓜叫“花燈樂”,青梅酒醃嫩筍叫“竹馬載青梅”,玉蘭餡兒包子叫“繞腕香”,桃花羹叫“染桃紅”……

白辰以為店家會是讀書人,沒想到竟是一個不大識字的女子。女子淡淡一笑:“菜名都是從夫君教我念的詩文裡摘來的,他外出遊學,本應半載回還,如今兩年未歸。起初還有書信捎回,後來就斷了音訊……”白辰憐其悽苦,為她寫了“恰歸”兩字,裝裱成卷軸懸在菜館牆上。

江沅是這般重情的姑娘,倘若見到阿寧的境況,定會深深地自責。他要陪她了卻心結。

“男子漢大丈夫的......別哭了......”江沅哭得更厲害了:“我不是男子漢.....

進入恰歸堂後,江沅已臉色蒼白,待見到阿寧,那個左腕戴著碧玉手鐲的溫婉女子,江沅更是說不出話來。白辰緊握江沅的手。

阿寧看著眼前落淚的陌生姑娘,有點不知所措,轉眸看見白辰,驚喜道:“你是送我字幅的那位公子!”

字幅?江沅有點懵懵的,深吸一口氣,正要說出醞釀已久的話,卻見一個兩三歲的小姑娘跑了過來。只聽那小姑娘脆生生喊著:“娘,爹說給學生講完那篇‘大學之道’就回來吃飯!”江沅和白辰一時怔住了。

阿寧忙把兩人往裡邊請:“真要多謝公子,公子留下字幅沒幾日,夫君竟回來了!雖說這趟遭了不少罪,可人終歸是平安的!”

原來,大哥落水後被浪衝捲到一處孤立的礁石上,昏迷中被彝家漁船救走,後被帶至偏遠的彝寨。他醒轉後,又幾經周折才辭別規矩森嚴的彝寨,千里迢迢趕回家。積壓心頭多年的大石頭豁然移除,江沅一下感覺天地亮堂堂的。

大哥回到家中,看到阿寧抱著包袱,江沅抱著阿寧,又哭又笑得像兩個傻姑娘。白辰向他道明原委後,大哥指著江沅大笑:“好哇,你這小丫頭竟追到我老窩來了!”

花好月圓夜,阿寧在挽月湖畔的涼亭里布置了豐盛的酒菜,大家開心地圍坐一團。看著眼前一雙璧人,念及終是繞不過的親事,還有即將作別的白辰,江沅的心沉了幾分,索性多喝了幾杯酒。

白辰柔聲道:“你喝得不少了。”阿寧看看白辰,又看看江沅,問道:“小荔子可有心上人?”江沅紅著臉笑:“我的親事早定下了……那是個眼睛長在頭頂的傢伙!”大家靜默半晌,白辰扯扯嘴角道;“是二郎神嗎?”江沅笑出了眼淚:“這笑話太好笑了!”

“男子漢大丈夫的......別哭了......”江沅哭得更厲害了:“我不是男子漢.....

惜別了阿寧和大哥,江沅和白辰踏上歸程。

每往前走一段,相處的時光就少一段,兩人心照不宣地放慢了腳步。行至一片花開成海的梅林,硃紅,雪白,鵝黃,秋香綠,各色梅花綿延如雲朵。

江沅愛極了白梅花,駐足後輕聲問道:“白丸子,你最喜歡哪種梅花?”白辰為她拂下肩頭落花:“百無一是,自無一是。”

一時間天地都靜了,江沅淚盈盈地笑著,在白辰悵然的面容上細細辨認舊日模糊的影子。

百無一是,自無一是,正是“白”字啊。白牡丹,白梅花,他愛的一直是白色的花,從始至終都是。可笑她太愚鈍,這個謎底她猜出得太遲。

江沅上前抱住還在發怔的白辰,在他耳畔悄聲道:“又見面了,我的二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