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人物誌——曹長卿

白衣僧人抹了抹嘴,問道:“你這落魄西楚士子,還念想著找到那位身負氣運的小公主,復國?”

曹官子神情落寞道:“怎麼不想,都說她與皇帝陛下一起殉國了,可我始終不信小公主會死。西楚龍氣仍在,欽天監不敢承認而已。”

白衣僧人仰頭喝了一口酒,“曹長卿,你是為我的新曆而來?離陽王朝沿襲舊曆,本是奉天承運,可吞併八國後,顯然已經不合時宜,欽天監在忙這個,我這邊倒斷斷續續,不太著急。你想著動些手腳?給你那位亡國小公主保留一線復國生機?”

曹官子突然站起身,一揖到底,久久不肯直腰。

白衣僧人嘆氣道:“曹長卿,你當真不知道這是逆天篡命的勾當?龍虎山上任天師的下場,你不清楚?”

這位二十年間幾乎一舉問鼎江湖魁首、傲氣不輸任何人的曹官子仍是沒有直腰。

白衣僧人猶豫了一下,沉聲說道:“不是我不幫,而是大勢所趨,舊西楚根本無法成事,有老太師孫希濟裡應外合又能如何?真當全天下人都是束手待斃的傻子嗎?徐驍顧劍棠沒死,六大藩王沒死,如今再加上張鉅鹿,還有皇宮裡那位,曹長卿啊曹長卿,聖賢只說力挽狂瀾於即倒,可狂瀾已過,大局已定,你又能做什麼?莫說是你,便是齊玄幀這等仙人都沒用!”

曹官子直起身,怔怔無語,一臉淒涼。

千佛殿外,電閃雷鳴,很快便大雨磅礴。

白衣僧人低頭望著曹官子代替徒弟所下的白子,決然不顧,哪裡是曹官子滴水不漏的官子?一時間有些慼慼然,長嘆一聲,“罷了罷了,這壺酒是好酒,我只能保證這位西楚小公主不死,其餘的,愛莫能助,你如果再得寸進尺,我頂多下山去皇宮要一壺酒還你。”

曹官子再次作揖,灑然轉身,走入大雨中。

這正是雖千萬人吾往矣。

儒家豪氣長存。

白衣僧人即便身在釋門中,依然有些感傷。

徐鳳年臨近亭子,只看到那青衫儒士距涼亭二十步時,雙袖交相一揮,似要撣去塵埃以示莫大尊崇,然後轟然下跪!這儒士悽然淚下。一字一字咬牙說出口。聲音不大,卻在徐鳳年耳畔炸開。

“西楚罪臣曹長卿,參見公主殿下!”

徐鳳年頭皮發麻。

要來的終究是要來,可是西楚遺孤餘孽無數,怎就偏偏碰上了眼前這一襲青衫?

曹長卿,亡國西楚史載寥寥,只知出身庶族,幼年身體孱弱,以棋藝名動京華,九歲奉召入內廷,西楚皇帝臨時興起考校生死這般宏大命題,不說稚童,恐怕花甲老人都未必能以棋說人生,曹長卿以“盤方規矩若義,棋圓活潑如智,動若騁材棋生,靜如得意棋死”策對,皇帝御賜“曹家小得意”,將其家族破格拔擢入士品,因其家族位於龍鯉縣,日後曹長卿又別號曹龍鯉。

十二歲與國師李密手談三局,先手兩局早早潰敗,唯獨最後一局酣戰至兩百手,愈戰愈勇,讓黃三甲說成是李密一死敵手難覓的西楚帝師稱作可以稱霸棋壇三十年的天縱奇才,少年時代神童曹長卿仍是射不穿札馬非所便,候命於皇宮翰林院,並無官銜品秩,只是候命於天子宣召對弈,曹長卿得到帝師李密傾囊相授,才學冠絕翰林,青年時這位難開弓弩不擅騎馬的曹家龍鯉開始掌教內侍省,但難逃內廷侍臣窠臼,帝師李密死後,得意弟子曹長卿便復爾歸於寂寂無名,三十歲前都隱匿於重重宮闈之中不為人知,當時春秋諸國中以西楚士子最盛,惟楚有才!

曹長卿二十年浸淫棋道,在大內贏得了人生中第三個名號,曹頭秀,取自木秀於林一說,足見曹長卿才學之大,幼年入京城,直到三十二歲才去南方邊陲獨掌一兵,抗拒蠻夷,常設奇謀,每戰必以少勝多,再獲曹北馬稱號,可惜西壘壁一戰,西楚大勢已去,大廈將傾,曹頭秀獨木難支,世人只知遁走江海,不知為何眾人皆知弓馬不熟刀劍不諳的曹長卿,搖身一變竟成了一力當百萬的武道大宗師,以棋奪曹官子稱譽,再以武學贏曹青衣的說法,二十年間,兩次武評都穩居前三甲,風頭無雙,前十年被這一襲亡國青衣刺殺的離陽重臣不下二十人,每次獨身翩然而至,再攜人頭而去,後十年曾三次入太安城,其中兩次殺入皇宮,先後面對兩朝天子,殺甲士數百,最近一次離現任皇帝只差五十步,若非有人貓韓貂寺護駕,說不定就要被曹青衣在千軍叢中摘去那顆世上最尊貴的頭顱,據傳這位曹青衣曾面對皇帝笑言,天子一怒固然可以讓春秋九國伏屍百萬,我匹夫一怒,如何?

只要世間尚有青衣,便教你得了天下卻不得安穩。

武夫至此,該是如何的氣魄?隨著西楚亡國,曹得意曹龍鯉等名號都已不被熟知,只剩下曹官子與曹青衣兩個,前者是武林弈林兩林中俱是官子無敵的曹長卿,後者更是世上唯一將離陽皇帝頭顱視作囊中物的狂儒,任意揀選出一個說道說道,都能讓人神往不已。而這位傳言只穿素衣不好絲竹的西楚舊臣,此時就跪在亭前,跪在了那名亡國公主面前。

天地君親師,家族早已與國一起覆滅,恩師李密更是早已逝世,如今除去萬古長存的天地,還有誰值得曹長卿去一跪?

答案就在眼前。

而這位驚才絕豔的國士奇人,非但沒有惱火於小公主的失態,一垂再垂的低頭時,感受察覺到本名姜姒的姜泥由衷懼意,沒有失望,唯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憤與自責。

士子風雅比江南道任何名流都要出彩的曹長卿始終沒有起身,雙膝跪地,雙手撐地,旁人只看到他雙鬢已有霜白,但這並未折損八斗風流曹官子的舉世無雙雅氣風流,聯想到他的坎坷一生,愈加平添了這位西楚股肱臣子的第一等名士風範。

曹家有子最得意,三十二歲領兵出京城,最後與帝王一弈,權傾宮廷的大太監親自為棋脫靴,西楚皇叔親自為對弈兩人倒酒,遍數天下士子,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曹長卿緩緩抬頭,淚眼望向那個記憶中當年只是活潑小女孩的公主。

他曾牽過她的小手。萬重宮闈中,投子於枰,佈陣列勢,與君王指點江山,曹得意卻不是求富貴,只是求一個君王身側的佳人笑罷了!

年輕最為意氣風發時,攜琴而行,與她在花園一隅偶遇,夕陽銜山,她哼著鄉音姍姍而來。棋詔亭中,她慢慢挽起的衣袖,輕輕落下的一枚枚烏鷺棋子,重重落在了他心頭上。後來,她成了皇后。他與帝王最後爭勝於棋枰,她見陛下將敗,以懷中紅貓亂去繁複棋局,陛下出聲喝斥,她只是嬌憨一笑如當年,他只得低頭不去看。

否則以曹得意的才學,輕鬆覆盤有何難?趁行移手巡收盡,數數看誰得最多?盤上棋子最多有何益?那一日,曹長卿灑然起身,獨然離京,不曾想一去便再無相逢。曹長卿記得她,自然記得她的女兒,那個與她一樣天真無邪的小女孩。

抬頭看去。

真像她啊。

再低頭時,曹長卿清冷嗓音再度響起,“誰敢擋我。”

若是李淳罡還是當年劍道第一人的劍神,今日興許還能擋下一往無前的曹官子。

可如今江湖,齊玄幀已是登仙而去,除了王仙芝一人,誰又敢說能勝過眼前神色落魄的中年文士?

世間誰能登頂武帝城?唯有曹青衣。

高手過招,鬥智鬥勇鬥力,更鬥心,曹青衣一生跌宕,儒家本就擅養正氣功夫,他亡國後以匹夫之身去抗衡天子之怒,手不沾兵器,身不覆護甲,一襲青衣三進三出皇宮,心智心胸都無疑比尋常武夫要堅韌和寬闊無數,官子無敵一說,毋庸置疑,王仙芝無敵於天下後,於東海建城,築解兵樓,頂樓以下有六層,有六位武奴分別坐鎮,應對天下挑戰者,一般絕代高手都是勝過一人後便休息一些時日,等到精氣神圓足才再戰,即便不可一世如鄧太阿,彈指間破敵,但仍是勝後退出解兵樓,半日一戰,三日過後敗去六人才到了樓頂,唯有曹長卿接連兩日大戰,一舉登頂。

曹官子可以不在乎全天下人眼光,唯獨不願讓太平公主記恨。

幾里以外,曹長卿雙手抓住鬢角下垂的灰白頭髮,眯眼望向天空,人生經得起幾度聚散離合?

大涼龍雀劍尖猛然朝上,她御劍衝入雲霄。

一人一劍凌駕於雲海之上。

曹長卿抬頭望去,卻已經不見她身影,喃喃道:“巍巍巨觀。”

舊西楚境內,不像春秋其餘幾國氣運轟然倒塌散盡的一道接天雲柱,在這一刻驟然凝聚方圓千里的氣運。

一騎絕塵。

曹長卿站在原地。

這一次徐驍披將軍甲而非穿涼王蟒袍,出現在了邊境。

因此,曹長卿此刻是目送年輕北涼王離去。

陸地神仙就是世間所謂高高在上的天人,可曹長卿的儒聖,踏足時間不長,卻已是駭人聽聞地幾入地仙巔峰境,離數百年前呂祖過天門而返身,恐怕只差一層半境界。

借了傾力兩禮僅是一袖略微破敗的曹長卿臉色平靜。

廣場上許多官都猛然記起此人西壘壁入聖時,朗朗乾坤下,他曾經對整座西楚所說的一句話。

“曹長卿願身死換翻天覆地,願身死換天地清寧。”

曹長卿已是如此近乎無敵,

可馬上所有人都感到一陣凌厲劍意,刺骨冰冷。

御劍女子視線所及,那一條線上的官武將都下意識左右側移躲開。

直到一人“浮出水面”。

北涼徐鳳年。

那一年,西楚亡了國。

那一年,她兩頰有梨渦。

那一年,他還不曾白頭。

離陽皇帝踏出一步,朗聲道:“朕希望有生之年,能跟曹先生能心平氣地在這太安宮城內以棋會友。”

曹長卿灑然一笑,沒有附言。

曹長卿一路走到了舊皇宮東北角的一座涼亭,落座後,已有白髮的儒生就坐在那兒,不言不語。

曹長卿,出身龍鯉郡豪閥曹氏,是那一輩當之無愧的神童,師從於黃三甲之前智冠天下的國師李密,學棋十數年,最終在棋盤上勝過了李密,成為大楚首席棋待詔,曾經多次跟皇帝陛下在這座涼亭手談,這位曹頭秀更是讓宮內第一等的權宦脫靴倒酒,他如何不是曹家乃至於大楚最得意的天縱之才?

曹長卿眼神溫暖,望向亭外,亭子再往東北些,當年還年輕的自己,曾經見著一個哼著鄉音小曲的女子,有著跟這座皇宮不符的跳脫性情,初入宮闈的她見著了他,見他像只木訥的呆頭鵝,還朝他做了個鬼臉。

再之後,她成了妃子,成了皇后,曹長卿還是那個才高八斗卻始終屈居於棋待詔的風流棋士,當年那些與皇帝一場場君臣融洽的棋局爭勝,手力遠遜曹家得意的君王總是眉頭緊皺盯著棋盤,她盯著君王,而被李密稱為從無勝負心故而立於不敗之地的年輕棋待詔,則偶爾偷偷看幾眼她,就足夠。

低頭落子時,總能看到她那不合王宮禮制的繡花鞋,普普通通,可他總是忘不掉,忘了這麼多年,為何還是忘不掉?

曹長卿獨坐涼亭,閉上眼睛。

片刻之後,一石天象我獨佔八斗的曹官子似乎光陰回退,睜眼後,不再是那個四過離陽皇宮如過廊的高手,不是什麼把武夫極致匹夫之勇發揮到淋漓盡致的亡國狂儒,僅僅變成了那個年紀輕輕卻意氣風發的棋待詔,面露笑意,雙指併攏作拈棋子狀,在空蕩蕩的石桌上,提子落子如飛。

西楚有青衣,國士無雙。

西楚京城中,從白蘆湖上趕回朝堂主持軍政大事的曹長卿,來到大殿外視野開闊的白玉廣場上,大官子的視線隨著那抹劍光從東緩緩往西,嘆息道:“衍聖公,這一劍,原本應該是在太安城外等我的吧?”

曹長卿朗聲道:“徐鳳年!就請你替李淳罡、替王仙芝、替劍九黃,替所有已死在江湖的江湖人,教那些廟堂中人知道,何謂江湖!”

大楚皇宮。

曹長卿從百忙之中抽出身,走到那座自己常去的涼亭,瞧見了公主殿下獨坐亭內,她膝上擱放著那隻藏有大涼龍雀的紫檀劍匣,一串銅錢解下後,整齊放在劍匣上,她心不在焉一敲一敲,每次彈匣,一顆顆銅錢就豎立而起,又滾落躺平,週而復始。

姜泥察覺到棋待詔叔叔的到來,一抹劍匣,迅速收起銅錢。

曹長卿坐在石凳上,猶豫了一下,正要開口說話,姜泥擠出一個笑臉,輕聲道:“沒關係。他是北涼王,我是大楚公主,我知道的。”

曹長卿黯然無語。

曹長卿緩緩閉上眼睛,仍是欲言又止。

姜泥攥緊銅錢,喃喃自語:“禍害遺千年。”

曹長卿睜開眼,感慨道:“如果再晚一些就好了。”

祥符二年,穀雨至,春已暮。

家家戶戶,硃砂書符禁蠍蟲。

而在這個時候,有個綽號無用的和尚一葉下廣陵,找到了身處西楚樓船的曹長卿,和尚在漂浮江面的葦葉上雙手合十,抬頭望向那襲青衣,說要請曹長卿放下一物拿起一物。

曹長卿沒有說話,只是搖頭。

大楚,他曹長卿放不下。中原,他曹長卿拿不起。

本名劉松濤的爛陀山和尚,問道:“貧僧都可放下,你為何放不下?”

曹長卿笑了,“我放不下的,你又從未拿起,何談放不放下?”

無用和尚低頭默唸一聲佛號。

曹長卿抬頭望向那座視線遙不可及的大楚國都。

說是放不下大楚。

放不下京城,放不下皇宮,放不下涼亭,放不下棋局。

其實不過是,放不下他與君王身側笑吟吟觀棋的她。

這一天,無用和尚戰死於廣陵江上。

這一日,海水倒灌廣陵江。

儒聖曹長卿之霸道,朝野皆知。

徐鳳年登山之時,驟然間,滿山鐘響。

一陣陣悠揚鐘聲中,徐鳳年心生感應,在爛陀山半山腰駐足,遠望東方,怔怔出神。

徐鳳年緩緩閉上眼睛,輕輕低頭合十。

願北涼不悲涼。

姜姒示威地重新抓起毛筆,點了點,“要不是當這個皇帝,我就偷偷摸摸把那個姓宋的傢伙揍成豬頭。”

曹長卿忍俊不禁道:“學誰不好,那個北涼王在太安城拔掉了晉蘭亭的鬍子,害得那位禮部侍郎隔了大半個月才敢去衙門點卯。”

姜姒重重把筆擱在筆架上。 曹長卿猶豫了一下,還是嘆息道:“清涼山必須在大勝之後有個北涼王妃,在這件事情上,不能怪他。”

姜姒一拳輕輕敲在桌案上,怒目相向,然後皺了皺鼻子,冷哼道:“怪我咯?!”

曹長卿笑著連忙擺手:“不敢不敢。”

他算是明白了,那個宋茂林根本不算什麼,北涼王娶妃才是咱們大楚皇帝生氣的重點。所以他曹長卿這回其實給那個姓徐的小子殃及池魚了。

曹長卿笑臉溫柔。

男女在各自年輕的時候,

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沒有誰不喜歡誰,真好。

世間男兒皆有願,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可是比起怕那親見美人白頭,更怕紅顏薄命無白頭。

曹長卿有些黯然,第一次質疑自己,是不是錯了?

自己已經錯過了,為何如今讓他們也錯過?

皈依佛法的劉松濤以生死相勸,儒家衍聖公以情理相勸,甚至整座中原的硝煙四起,都沒有勸服他大楚曹長卿“放下”。

曹長卿突然問道:“陛下,聽說現在有人建言三策,上策是我西楚大軍應該主力南下?不惜和燕敕王趙炳與虎謀皮,聯手與離陽劃江而治?中策是向西開拓疆土,下策才是與盧升象大軍死戰?”

姜姒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曹長卿冷笑道:“迂腐書生的紙上談兵!”

姜姒抬起頭,看著曹長卿,輕聲問道:“棋待詔叔叔,當年我們一起去北莽,除了春秋遺民的南朝豪閥家主,最後見面的那個色迷迷老頭,是不是就是如今的北莽東線主帥王遂?”

曹長卿點了點頭。

姜姒猶豫了很久,終於沉聲問道:“那麼棋待詔叔叔是不是也暗中聯絡過顧劍棠?!”

曹長卿沉默不語,卻笑了。

我大楚皇帝陛下,比起離陽新帝趙篆,絕不遜色。

姜姒低下頭,咬著嘴唇道:“野心勃勃的燕敕王趙炳不是什麼好人,可是王遂顧劍棠這些人,也好不到哪裡去啊。”

曹長卿站起身,走到視窗,緩緩道:“文人治國,所以大楚有數百年盛世,成為中原正統。但是時逢亂世,想要書生救國,何其艱辛。這個道理,我大楚讀書人想不通,我曹長卿也是個讀書人,不能親口去說這個道理。但是不管如何,我能做到一件事,就是讓離陽三任皇帝都明白,沒了徐驍,你趙家一樣書生救國而不得!”

曹長卿放低聲音,“可我曹長卿真想要跟這個天下說的道理,仍然不是這個。”

許久過後,曹長卿轉過身,望向她,笑道:“早年春秋動盪,有無數蠱惑人心的讖語歌謠流傳世間,其中就有說你娘……也就是我們大楚皇后……所以棋待詔叔叔知道,你當時願意離開北涼,是怕……”

姜姒撇過頭,惡狠狠道:“不是的!”

御書房內寂靜無聲。

姜姒猛然現棋待詔叔叔不知何時站在了桌案那邊,趕忙伸出雙手遮掩那摞宣紙,漲紅著臉道:“不許看不許看!”

曹長卿故意伸長脖子一探究竟,好奇問道:“似乎瞧著不像是王八蛋三個字嘛。”

姜姒脫口而出道:“當然不是,誰願意寫他是王八蛋!我罵都懶得罵!”

曹長卿笑著不說話。

一身龍袍的年輕女帝就那麼堅持擋住曹長卿的視線。

曹長卿笑眯眯問道:“‘刺死你’,御書房內就棋待詔叔叔一個人,陛下,這讓微臣如履薄冰啊。”

姜姒乾脆彎腰趴在桌案宣紙上,抬起腦袋,“看錯了看錯了,棋待詔叔叔你眼神不好使了呀,以後少挑燈讀書!”

曹長卿蓋上茶杯,身體前傾,餘下空閒的那隻手揉了揉這個傻閨女的腦袋,

“棋待詔叔叔老了,不光眼神不好,記憶也不行嘍,現在總算記起那句話,那個人在太安城的時候說了,大致意思就是說很快他就會親自帶著北涼鐵騎來廣陵道,接你回去,如果你不答應,那他就搶,把你塞麻袋裡扛回去。離陽西楚天下什麼的,他徐鳳年才懶得管。”

她目瞪口呆,只是眨了眨眼眸。

曹長卿笑道:“這次沒騙你,是真的,千真萬確。”

她還是眨眼睛。

曹長卿好像喃喃自語,假裝有些惱火,“不管我如何看待,既然在太安城和鄧太阿兩個打他一個,都沒能打贏,那就明擺著是攔不住的嘛,我這個棋待詔叔叔又不是真的神仙,能怎麼辦?嗯,有句話怎麼說來著?”

姜姒笑著的時候就有兩個酒窩,一個傾國,一個傾城。她下意識笑著回答道:“黃瓜涼拌,才好吃!”

曹長卿輕聲道:“先帝是個有道明君,卻不是個好丈夫。我曹長卿更不如,是個讀書讀傻了的孬種罷了。但是北涼那個年輕人,比我們都要好。陛下,到時候意思意思給一劍就行了,可千萬別真的刺死他啊,會後悔傷心的。”

死心看似遠比傷心更重,但其實傷心遠不如死心輕鬆。

姜姒泫然欲泣。

如聞至親長輩臨終遺言。

曹長卿動作輕柔地放下茶杯。

放下了。

但是不久後的一天,離陽的祥符三年,西楚的神璽二年。

那時候,顧劍棠獨自站在帳內,一宿沉默,最後只有自言自語一句話:曹長卿誤我二十年。

而北莽邊境上的王遂,獨自痛飲,哈哈大笑:“解氣解氣!這才算我輩痴情種的真風流!”

那一日,太安城外。

有西楚曹長卿。

一人攻城。

而此時,正值北涼鐵騎南下中原之際。

一位青衫儒士由南往北。

當年那位名動天下的大楚曹家最得意,不知何時就雙鬢霜百了的風流讀書人,走得雲淡風輕。當他在那天成為棋待詔之後,他從未如此如釋重負。

山河破碎家國不在之後,這襲青衫四入離陽皇宮,只是這最後一次,他不入城不入宮。

一人兵臨太安城而已。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西楚霸王曹長卿!

雙鬢已經霜白卻有一股獨到風流的儒士笑著搖頭道:“有件事,委實拖不得。”

說完之後,儒士就走出書鋪子,沿著那條小街向鎮外走去。

他這一路北上,刻意收斂氣息,所以走得並不快,是因為有一些舉風鎮書鋪這樣的故人朋友要見,怕他們在自己死後萬一被殃及池魚。

世事怕如果,世人怕萬一。

所以他的那個“如果”,註定此間世人已經無人可知了。

如果在他的官子階段,西楚復國由他親自領軍揮師北上,同時顧劍棠的離陽兩遼邊軍南下太安城,而王遂抗拒北莽馬蹄的趁機南下,徐鳳年的三十萬北涼鐵騎因為某個姜姓女子,選擇按兵不動。且有陳芝豹領蜀軍坐鎮廣陵道,只需牽扯吳重軒和許拱兩支大軍,甚至根本不用刻意攔截燕敕王趙炳麾下南疆大軍的馳援太安城,因為根本來不及。

那麼天下還姓趙嗎?

他不那麼認為。

他曹長卿不那麼認為!

這個男人緩緩走出舉風鎮後,摘下行囊,取出兩隻棋盒。

且容我曹長卿,為你最後下局棋。

離陽京城南大門外,那條與城內御道相連線的寬闊官道之上,在兩個時辰之前就已經空無一人。

滿城等一人。

等一人攻城。

城上城下皆鐵甲。

這一日京畿東西南北四軍精銳全部列陣此地,面對那一襲青衣,仍是如臨大敵。

有個緩緩而行的青衫儒士,在距離這座京城大概不足半里路程的官路上,獨自一人,手捧棋盒,停步坐下。

他並沒有面向北面那座天下第一大城,而是面西背東,盤膝而坐。

黑盒裝白子,白盒裝黑子。

他將這兩盒從西楚棋待詔翻找出來的宮廷舊物放在身前,相隔一張棋盤的距離,棋盒都已開啟。

遙想當年,國師李密曾有醉後豪言:“天下有一石風流,我大楚獨佔八斗,他曹得意又獨佔八分!”

這般人物,如何能不風流得意?

他正襟危坐,雙指併攏,伸向身前就近的棋盒,捻子卻不起子,他只是笑望向對面,好似有人在與他對弈手談。

雙鬢霜白的青衫儒士,眼神溫柔,輕聲道:“你執黑先行。”

原本萬里無雲的晴朗天空,剎那間風起雲湧。

太安城高空異象橫生。

隨著那五個字從這名儒士嘴中說出,只見稍遠處那隻雪白棋盒中自行跳出一枚黑子,劃出一道空靈軌跡,輕輕落在那張無形棋盤上的中心位置。

先手天元。

很無理的起手。

但是更無理的景象在於只見太安城高空落下一道絢爛光柱,轟然墜地。

一座雄城如同生百年不遇的地震。

天地為之搖晃!

包括太安城武英殿在內的所有殿閣屋簷之上,無數瓦片頓時掀動起來。

青衫儒士雙指拈起那枚晶瑩剔透的白色棋子,眼中滿是笑意,輕輕落在棋盤之上。

與此同時,第二道光柱如約而至。

太安城又是一晃。

城前離陽鐵甲數萬,竟然還是那一人臨城之人先行攻城。

城頭所有床子弩終於展開一輪齊射。

空中如有風雷聲大震。

中年儒士全然視而不見。

第二枚黑子跳出棋盒,落在棋盤之上,落子生根後,安安靜靜,懸停不動。

城內,武英殿屋簷岔脊上的十全鎮瓦裝飾,仙人、龍鳳、狻猊、狎魚、獬豸、鬥牛等等依次化為齏粉。

城外,威勢雄壯如劍仙飛劍的近百根巨大箭矢在空中砰然碎裂。

青衫儒士拈起第二枚白子,落子前柔聲道:“我恨躋身儒聖太晚。我恨轉入霸道太遲。”

他併攏雙指重重落下,落在棋盤。

有鏗鏘聲。

太安城出現第四次震動。

這一次最是動靜劇烈。

成為許多城外騎卒的胯下戰馬,竟是四腿折斷,當場跪在地上。

巍峨城頭之上,終於有數人按捺不住,或御劍而下城頭,或躍身撲殺而來,或長掠而至。

又有一雙黑子白子先後落在棋盤上。

那襲青衫似乎不敢見對面“下棋人”,低頭望向棋盤,“我曹長卿之風流,為你所見,方是風流。”

當第四顆白子靈動活潑地跳出棋盒緩緩落下,那出城數人距離他曹長卿已經不足三十步。

曹長卿拈起棋子,這一次不是由高到低落子,而是輕描淡寫地橫抹過去,微微傾斜落在了棋盤上。

有浩然氣,一橫而去。

那數名護衛京城的武道宗師全部如遭撞擊,迅猛倒飛出去,直接砸入太安城城牆之中。

祥符三年春的春風裡。

西楚棋待詔,落子太安城。

沉默許久,姜泥突然小心翼翼說道:“棋待詔叔叔算計過你,你不要生氣。”

徐鳳年搖頭笑道:“我生不生氣不重要,我只知道那位西楚霸王對這個天下很生氣,所以要 拿太安城撒氣。”

小泥人低下頭,開始擦拭眼淚,抽泣道:“我不想棋待詔叔叔死。”

徐鳳年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輕輕說道:“春秋,真的結束了。”

我大楚曾有人用兵多多益善,勢如破竹,七十二大小戰役,無一敗績,心神往之。

我大楚有人詩文如百石之弓,千斤之弩,如蒼生頭頂懸掛滿月,讓後輩生出只許磕頭不許說 話的念頭,真是壯麗。

我大楚有人手談若有神明附體,腕下棋子輕敲卻如麾下猛將廝殺,氣魄奇絕。

我大楚百姓,星河燦爛,曾有諸子寓言、高僧說法、真人講道,人間何須羨慕天上。

春秋之中,風雨飄搖,有人抱頭痛哭,有人簷下躲雨,有人借傘披蓑,唯我大楚絕不避雨, 寧在雨中高歌死,不去寄人籬下活。

你生死都在這樣的大楚,我也在,一直都在。

大楚儒聖曹長卿,他終於說出一句話,一句他整整二十年不曾說出口的話。

“這個天下說是你害大楚亡國,我曹長卿!不答應!”

在他這次一人臨城之後,第一次拈子高高舉起手臂,然後重重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雲霄翻滾,齊齊下落。

中原天空,低垂百丈。

曹長卿嘴角翹起,不理會軒轅青鋒的撲殺而至,微微一笑,凝視著棋局,“大夢不覺,平生如何知。”

很久以後的江湖,在江湖幾乎只有餘地龍和苟有方兩人而已的江湖,其實也有一場不為人知的十年之約。

每隔十年,她都會準時破關而出,獨自坐在大雪坪缺月樓的樓頂,穿著紫衣,從桂花樹下拎 出一罈十年齡的桂花釀,等一個人赴十年之約。

三次之後,第四次,那一天大雨磅礴,他沒有找到她,她失約了,只有一罈擱在屋頂的桂花釀,任由雨水拍打。

窗外雨密風驟,紫衣女子坐在梳妝檯前,銅鏡中的女子已隱約有白,見不如不見。

她的裙襬打著一個小結,她腳邊放著一把她珍藏了四十多年的雨傘,她趴在梳妝檯上昏昏睡 去,似乎做了個美夢,她在笑。

有個上了年紀卻不顯老的老傢伙,沒有敲門就進了屋子,收起那把溼淋淋的油紙傘,站在門 口笑問道:“外頭下著好大的雨,都要淹死好多魚了,要不一起看看去?”

她睡了,沒有醒。

……

太安城那邊所有人都看到可謂荒誕的場景,那襲紫衣分明撞向了西楚曹長卿,而且分明已經一撞而過了,但是曹長卿卻依舊坐在原地,而軒轅青鋒卻站在距離曹長卿南邊十幾丈外的原地,好似老僧入定。

曹長卿目不斜視,從棋盒中拈起一枚棋子,落子輕柔,轉頭笑道:“該醒了。”

好似一夢四十年的軒轅青鋒猛然間驚醒過來,背對著那位青衣大官子,她不知何時淚流滿面。

她沒有轉身,伸了個懶腰,雙手抹過臉頰,笑道:“真是個好夢。”

曹長卿聞言微笑道:“那就好。”

就在軒轅青鋒欲言又止猶豫要不要轉身致謝的時候,曹長卿緩緩收回視線,重新看向已經有 九十多枚棋子的棋盤,微笑道:“我無妨,你們莫要學我就好。天大地大,那江南廣陵有清風明月大江,那西北薊涼有黃沙蒼茫勁氣,先看遍了再說生死。生死是人生頭等大事,尤其是年輕的時候,不要隨意決斷,生不易死簡單。而生死之間,又有緣來緣去,人活一世,總要活得比草木一秋更精彩一些。”

軒轅青鋒點了點頭,“我軒轅青鋒在世一天,就會盡量讓西楚遺民少死一人。”

曹長卿一笑置之。

軒轅青鋒一掠而逝。

那場大夢的末尾,她明明知道自己沒有醒來,或者說已經死去,卻能看到那個拿著傘的混蛋 家 夥,孤零零站在門口,嘴唇微動說不出話來,很悲傷。

軒轅青鋒突然仰天大笑道:“老王八蛋!”

這襲紫衣莫名其妙的突兀離去,沒有耽誤柳夷猶下令刑部供奉的出城殺敵。

城頭上的兵部尚書柳夷猶雙手按在城頭,雙手顫抖。

作為廣陵道出身的寒士,他認得曹長卿,不在西楚,而是在西楚敵國的離陽,就在這座太安城。

但是在曹長卿與西楚女帝姜姒在祥符元年來到京城之前,在刑部衙門無人問津的柳夷猶只認識一個偶然相逢的遠遊儒士,認識那個每次偶爾入京都會請他喝一頓酒的外鄉讀書人,柳夷猶買不起宅子,只得在京城東南租賃一棟僻遠的小院子,那些年每次在門庭冷落的家門口,見到那個含笑而立的中年人,柳夷猶都尤為驚喜和開心。

官場沉默寡言的柳夷猶喜歡跟這位言談風雅的前輩書生牢騷,跟這位自己只知道姓氏的曹先生吐苦水,他醉後說過自己的座師是那位門生滿天下的輔大人,明明自己是那一屆的會試頭名,殿試文章更是不輸那次的一甲三名,最終卻只有同進士,他覺得是輔張鉅鹿故意輕視廣陵士子,所以世人只知碧眼兒有學生殷茂春趙右齡元虢等人,從不知他柳夷猶,而張輔也從不認為自己是他的門生,更別提視為得意弟子。

而那位曹先生一字不差聽過他的應試文章後,笑言這般文章,與年輕時代的碧眼兒如出一轍,深諳議論忌高而散、宗旨忌空而遠的精髓,是好文章,但正是如此,張輔才會讓你跟他一般坐上多年的冷板凳,故而你柳夷猶切不可急躁。

在那之後,柳夷猶既有一半是釋懷,也有一半是死心,安分守己,腳踏實地,埋頭做他的刑部小官員。但是他徹底心灰意冷的是哪怕輔大人身敗名裂之際,他冒天下之大不韙去登門拜訪,只為師生之義而已,可那個輔大人不但閉門不見,而且讓門房遞話給他,“柳夷猶是誰,我張鉅鹿有這樣的弟子?記不得了。”

那個黃昏中,柳夷猶回到簡陋的小院中,大醉酩酊。

但是。

但是等到那位輔死後,齊陽龍在他升為刑部侍郎後,找人給他送了一本尋常至極的經籍,只 說是從某人家中無意間翻到的東西。

柳夷猶現書中夾有兩份已經泛黃的老舊考卷。

不過千字文章,竟有十六處總計五百餘字的評語。

末尾是那句:“良材出廣陵,亦可做棟樑,我當為國用心栽培,何時我死,何時大用。”

柳夷猶眼眶溼潤,竭力睜大眼睛,站在城頭,死死盯住那一襲青衫。

曹先生,我生於大楚,不敢忘本,所以我會在將來為所有西楚遺民在廟堂謀平安。

曹先生,我為張鉅鹿學生,不敢忘恩,所以我今日不得不站在此處,與你為敵。

曹長卿突然轉頭望向這位在離陽官場平步青雲的刑部尚書,微微一笑,眼神中只有欣慰。

一切盡在不言中。

為一國一姓壯烈死,不如為天下百姓苟且活。柳夷猶,你這個讀書人,別學我曹長卿。

曹長卿重新正襟危坐,面對棋局,目不轉睛。

寂然不動。

天地共鳴。

天人兩忘。

太安城外,曹長卿身前,黑白棋盒,都是僅剩最後一枚棋子。

吳家劍冢吳見和東越劍池柴青山始終無法破開那一丈距離。

曹長卿始終泰然處之。

太安城始終一次又一次震動。

城外騎軍已經沒有一人能夠騎在馬背上,如何能夠衝鋒廝殺?

城外弓手已經手臂抽搐,箭囊無羽箭,又如何能夠潑灑箭雨?

柴青山渾身浴血,哪怕那襲青衣根本沒有刻意針對他一次次的出劍。

吳見的手心也已是血肉模糊可見白骨。

柴青山吐出一口血水,苦笑道:“先見過徐鳳年迎接那一劍,又見過你曹長卿的不動如山, 這輩子也算差不多了。曹長卿,你要是此刻起身進城,我已攔不住,就不在這裡擋路了。”

柴青山轉身緩緩走回城門,身形傴僂,盡顯老態。

原本站在曹長卿和城門之間的吳見讓出道路,感嘆道:“老夫雖然還有一劍之力,但擋肯定 是擋不住的,我吳家劍冢對中原也算仁至義盡,是時候袖手旁觀了。畢竟留著最後一點氣 力,以後說不定還有些用處。”

隨著曹長卿不再落子。

天地間就變得寂靜無聲。

曹長卿笑望著對面。

最後那枚黑子終於躍出棋盒,好像執黑之人有些舉棋不定,晃來晃去,就是不肯落下,或者 說是不知落在何處。

曹長卿身體微微前傾,一手雙指拈子,另外那隻手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棋盤某處,柔聲 道:“不妨下在這裡。”

那枚黑子果真落在那一處。

曹長卿放下那隻拈子的手,笑而不言不語,好像認輸了。

兩百多枚黑白棋子,密密麻麻懸停在空中。

曹長卿閉上眼睛。

你贏了。

但我曹長卿也從不覺得自己輸了。

這局棋,才是我曹長卿此生最得意。

曹長卿嘴角微微翹起,拈子的那隻手臂,袖口猛然一揮。

那枚棋子從南到北,入城後沿著那條漫長的御道,筆直衝去,撞爛皇城大門,宮城大門,武 英殿大門。

直到撞爛了那張離陽曆代皇帝坐過的龍椅,那枚棋子才化為齏粉。

曹長卿睜開眼睛,淚流滿面,卻無絲毫悲苦神色,向前緩緩伸出一隻手。

直到此刻,鮮血才在瞬間浸透那一襲老舊青衫。

天地之間有一陣清風拂過。

吹散了血腥氣,也吹散了風流。

曹長卿的五指開始消散,然後手臂,身軀。

黑白棋子也皆煙消雲散。

最終太安城外再不見那一襲青衫。

世間再無曹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