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記憶,真的遠沒有我們想的那麼長情

水靈寺在哪裡,有好遠

前幾天在微博上看某小眾雜誌翻譯的一篇戰地記者在加沙的稿件時,轉發感嘆地說了句,人的記憶遠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長情。

有過共同或類似記憶的人總是有種嘆口長氣默默地說上句“我操”的情誼。好比這個寫加沙的戰地記者大哥。在他的筆下,看他面對一次次的爆炸,硝煙,生死離別,心裡憋屈的想找個地方灌上一瓶啤酒卻只能去個清真寺聊以慰藉時,我特別理解,瞬間就有了這段開頭的那一種情誼。誰說不是呢,我在阿富汗時,聽著當地好友Lina面無表情地講述當地女孩的非人經歷時,我是多麼需要有人拿著接著啤酒桶的塑膠管子狠狠地衝我的臉滋過來,讓我憤怒而痛苦的心情冷靜一點。

人的記憶,真的遠沒有我們想的那麼長情

這故事絕不好聽。

Lina是阿富汗一位著名作家的女兒,受過良好教育,開明的父親用言談身教使她從小就和別的阿富汗女孩不太一樣。她獨立,熱情,冷靜且才華洋溢,也是一位非常優秀的獨立攝影師。雖然她目前只做了兩個專案,但第二個已讓我驚豔,一組身穿黑色Chardor(穆斯林罩袍)的女人,沒有五官的石膏臉部,全部被按上了指紋。

Lina說她現在在考慮第三個專案,關於那些大多數無辜地被關在監獄裡的阿富汗女人。她們有的是因為有男朋友,有的是因為喝酒,更多的,則是因為不是處女。(在阿富汗有男友是違法的,喝酒當然也是違法的,婚前性行為更是違法的。)

我問她,你可以直接就去採訪嗎?

她搖頭,然後說道:

“我的一個好朋友,在一個月前,和一些朋友在外面吃飯,結束的時候已經晚上11點多了,她有些醉,同桌的一個只認識了幾個禮拜的男性朋友,以比她醉得還厲害為由,請求她開著他的車子送他回家,然後她可以開著車子回自己家去。

那個女孩同意了。誰知開了一會兒,那個男人就坐在後座對她言語挑逗,甚至上升為動手動腳。女孩有點驚慌失措,酒也醒了一半,邊罵那個男人邊準備把車子往邊上停下。”

Lina喝了口水,繼續說:“那個男人有點瘋瘋癲癲地,他開始大嚷大叫,而且突然就掏出一把匕首,先照著自己紮了幾刀,又探出胳膊準備用來抹女孩的脖子,好在她用胳膊一擋,只劃在胳膊上一個很深的口子。

車停下後,路過並目睹的路人報了警。警察和急救車來了以後,以男人傷重的名義先把姑娘銬了起來,之後就把她關進了監獄。她覺得自己今晚乾的這一系列事很蠢,也以為在警察明白起因原由後會把她放了,就沒有給任何人打電話尋求幫助。”

我沒有聽明白,“怎麼就關進監獄了?”

“在阿富汗,警察抓到女人後,不管是因為什麼所抓,第一件事都是檢驗處女膜是否完整。我的那個朋友不是處女,所以就被扔進了監獄。”

“在第四天時,她終於受不住了,央求女獄警把電話借給她,她打了電話給我,讓我幫忙想辦法。

最後,她在監獄裡呆了十九天,我去看過她三次。那裡的女人都認識我,她們會幫助我完成這個專案的,她們需要有人來幫她們。”

我點頭,“對,幫她們,也是在幫自己,是在幫所有阿富汗女人。”

Lina繼續說:“你知道麼,這些女人被關進監獄後,那些警察就會去找裡面那些個年輕、水靈的,然後要求和她們發生性關係,並承諾之後可以把她們放出來。我聽說有個女孩甚至被一個警察強姦了,可她現在依然在監獄裡,沒人知道她什麼時候能出來。”

人的記憶,真的遠沒有我們想的那麼長情

我這時站起來,說了句抱歉,然後衝進廁所開啟水龍頭,開始洗自己這張已經佈滿淚水的臉。我突然覺得自己如此渺小,我一直說世界上已經有足夠的人去拍那些讓人心痛的照片,所以需要我這種人去拍那些別人看了會開心的風景人物。 可我今天真的有些懷疑自己,那真的可以是理由嗎?

我一直信奉的“順其自然,人各有命”,這種“信”在阿富汗女人如此殘酷的現實面前,顯得如此軟弱無力。來了阿富汗以後,幾乎每天都會哭,有時哭路上那些到處都是的缺胳膊缺腿的人,有時看著一幫孩子衝我咧嘴笑得天真爛漫就哭了,有時想到自己和世界上大多數人很幸運就哭了,有時想到戰爭是因為一小撮人的利益而起就恨恨地哭。

我哭得次數太多,自己都記不清楚了。

故事到這裡遠沒有結束,可結尾已經不重要了。

人的記憶,真的遠沒有我們想的那麼長情

我是2013年10月25號離開阿富汗的,在那裡呆了31天。離開那個國家的頭兩天,我神情恍惚,走在烏茲別克的大街上像在夢遊一樣,自由自在不用頭巾把臉圍起,相機可以拿在手上而不是藏在罩袍裡的日子已離我太遙遠,遠到如今迴歸“正軌”都顯得如此的不真實。在之後的兩個月裡,我在夢裡都會驚醒,起身看向門或豎著耳朵聽窗外的動靜,怕有炸彈或什麼人在門口撬鎖;或是夢見那些可憐的阿富汗女人對著我哭,我屁也幫不到,只能和她們對著哭,從夢裡哭到清醒,臉上還都是眼淚。

然後呢,然後11月中回了國,我起初吃得好些都會內疚,每夾一筷子肉就想到在不怎麼遠的阿富汗的Mazar-E sharif,我的乾媽媽一家守著4個炒雞蛋就是大餐,你說,這飯怎麼能吃得香。玩到夜裡喝多了,兩三點在大街上晃晃悠悠地往家走時,想到Mazar家裡的那兩個妹妹還因為上學路上會有炸彈不得不在家自學高考的功課,我蓄了一晚上的正能量可以瞬間不舉。

然後現在呢?我吃得好,睡得好,玩得也好。現實就是這麼殘酷,人的記憶就是遠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長情。我一己之力無法改變那麼巨大的現實,於是我選擇了忘卻。

可不是麼,哪來的那麼多矢志不渝,什麼事出了能記上個三年五載就足讓人感動的無以復加了。

但好事是,我可以寫出來讓你們看見,若可以,還能讓你們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