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信使》｜小人的毀滅性與成就性
小人真能把事做絕嗎
時光
一束一束
紮成血紅玫瑰
愛情
一段一段
誤了美麗青春
時間這味藥
很久沒有靜下心來讀書，週末反覆認真地讀了兩遍《信使》。短篇小說，不到一萬字，可我讀了很久。
很喜歡這種寫法，留白足夠。
故事也很真實，把一個小人對他人人生的毀滅性打擊刻畫得淋漓盡致卻又不著痕跡。著墨絕不拖泥帶水，刪掉主人公三十多年的繁雜人生，僅僅用一小段簡訊般的語言就概括了遭遇小人之後倉促推倒重建的一生，一筆帶過。
所有的輕描淡寫背後，都是徹骨的愛與痛，斷與舍，離與合。
合上書，頓覺耳目清明。
很喜歡其中一句話：“
時間是毒藥，也是偏方
。”
思量身處的這人間，還真是一個小人當道的世界。
哪一部千古傳唱的悲歡離合中，沒有小人？
如果小人真的絕了種，那些跌宕起伏的生命情節豈不少了傳奇性？
但傳奇最好是別人的，是文藝作品中的，是傳說的，而不是自己親身經歷的。我們的人生，最好順風順水平淡無奇，至少，永遠不要犯小人。
閨蜜與仇人之間 只差一個誤會
《信使》中，主人公陸婧和閨蜜（密）李花開，就遭遇了一個殺傷力極強的小人——起子。
主地點是雖城，次地點是北京。
開篇是2019年的北京西客站，隨夫送女兒出差的陸婧在等一個紅燈時意外看到了街邊的時代體育店裡，走出了闊別三十多年的李花開。此時的李花開腿有殘疾，拎著半人高的鞋盒回店，她並沒有看到車流中的陸婧。
回憶的閘門就此開啟，憋了三十多年的洪水重獲自由，以排山倒海之勢摧毀陸婧心中的平靜。
陸婧和李花開是大學同學，陸婧家在雖城，李花開則是山區姑娘。畢業後兩人同在雖城上班，依舊是深閨密友。
從小生活貧困的李花開，要嫁給遠房表哥起子。在那個人人都需要單位，沒有單位的人總顯得可疑的年代，起子僅僅是為一家出口的商店畫彩蛋，在陸婧看來“那也算單位？”那可能不算單位，但是起子有房子，獨院，在那個住房靠分配的年代，有一個女生的母親因為沒分到房子吞安眠藥自殺，這種優越便可抹殺掉“不算單位”的弱勢了。
李花開兩次問及“
值嗎
？”陸婧兩次都選擇了沉默。
一次是陸婧隨李花開去起子家，見識了那如同過道一樣逼囧的獨院，和兩間出門見牆的西屋，以及屋裡那鋥亮如鏡的煤爐爐圈。起子說，他母親每天用豬皮擦拭，母親死後這項任務落到起子頭上，由此，爐圈才能保持光滑閃亮。做這件事情，顯然需要情懷，但李花開不是具備這種情懷的人，她可不想以後天天用豬皮擦爐圈。從起子家出來，李花開忽然問：“值嗎？”
然後說到那個女同學的母親，為了房子，吞藥自殺。李花開忽然又問：“值嗎？”什麼值不值呢？房子到底有沒有命重要？但顯然，房子是命的一部分。
擁有天鵝般長頸的當年校花李花開就這樣嫁給了微胖的畫彩蛋為生的起子。
情書是浪漫的約會
情書是不倫的證據
不久，陸婧也戀愛了，和父親的同學肖恩，一個有婦之夫。
多年之前，肖恩是北京某文工團的團員，來雖城駐紮，常來陸家蹭飯。有時他有事不能來，陸婧便自告奮勇去送飯，兩人便互相記住了對方。
十年後，肖恩已是文工團長，再來雖城演出，到陸家會老同學，見到了讓自己驚豔的陸婧。
兩人的關係陷入俗套，陸婧之後便頻頻進京，不能會面的日子，往來的是熾熱的情書。
戀愛是秘密的。因為肖恩有家室，這戀愛就變得無恥又快樂。
不倫之戀的無恥，讓愛的快樂加倍。
但“秘密戀愛固然秘密，卻彷彿必得選出一個可靠的人分享才更夠秘密。”一個人的快樂不是快樂，非得分享，讓別人知道，這快樂才能成為真正的快樂。
也因此，
緋聞多是當事人自己製造的
。
陸婧最可靠的分享人，當李花開莫屬。然而在滷煮小店，李花開這個從山旮旯裡走出來的傳統女性，一聽這事，馬上驚呼“我娘！”
“我娘！”是李花開家鄉的感嘆詞，不褒不貶，用在此處表示明確的反對。
但她的反對無效，戀愛是陸婧的。委屈、義無反顧加上撒嬌和軟磨硬泡，最終李花開吃人嘴短，默許了陸婧的戀情，並且同意以後來自肖恩的情書寄往她家那個“獨院”。
情書這東西，怎麼說呢，一方面，在那個年代，每一封情書都可以理解成是一場跨越時空的約會，浪漫，美。另一方面，對於一場無法光明正大的戀愛，所有的情書都有機會變成不倫的證據，變成八卦，變成刀子。
刀子是刺向自己的，八卦卻只能取閱他人
。
起子不用坐班，在家就可以畫彩蛋。所以，情書寄過去，第一個接到的人，就是起子。陸婧下班去拿情書，大多時間李花開尚未回家，起子心照不宣，直接把情書交給陸婧，並不邀請她坐下等李花開。
這種心知肚明，讓陸婧對起子和李花開充滿感激。作為回報，她經常送禮物給他們。
但是作為信使的起子，慢慢不知足起來。
李花開渾然不覺，她只沉浸在自己的戀愛小世界裡，忽視了一切可能的危險。
她不知道，起子是個小人。
起子也許生來就是小人，又或許是李花開的情書讓起子變成了小人。
事實上，從第一封寄往獨院的情書開始，起子就用茶壺嘴裡噴出的熱氣軟化封口，開啟，用微距拍照，然後沖洗出來。對於其中內容，他豔羨又鄙夷。
他討厭陸婧那極力隱藏的優越感，這優越感，可能真實存在，也可能是起子自卑引起的錯覺。
有一天，李花開出差了，起子在遞給陸婧一封情書時，提出一個要求，讓陸婧的父親在自己管轄的任意一個單位裡給他安排一個位置。為了李花開，為了孩子，為了這個獨院裡的家，他不想畫一輩子彩蛋。
陸婧很吃驚，她說那些單位，都不是一般人能進的。
起子的回答很有意味：“
我覺得我不是一般人。
”
陸婧被父親拒絕了。父親暴怒：“異想天開！”
可是陸父的拒絕惹惱了起子。他說：“我不是在求你，而是在要求你。這事非辦不可。”
當陸婧因此發怒：“你憑什麼命令我，你以為你是誰呀？”
起子拿出了殺手鐧：“我知道我是誰，更知道你是誰，你不就是肖大團長的小軟木塞嗎？”
陸婧呆住了。“我的小軟木塞”是肖恩在信中的愛稱。
後來，起子為了威脅她，拿出了自己拍照的六十六封情書。
真慶幸，陸婧雖然被嚇住了，但她還是拒絕了起子的無理要求。
第二天，陸婧的領導收到了情書的照片。接著，陸婧的父親、肖恩的領導陸續也收到了。
陸婧打李花開單位的電話，不容分說用世界上最惡毒的話痛罵了自己的閨蜜，然後摔了電話。李花開只來得及說了句：“我娘！”
肖恩受了處分，陸婧被父親趕出了家門。
三十多年後的2019年，陸婧專程趕到了時代體育店，醞釀了許久，裝作驚喜地和櫃檯後的李花開打招呼。
李花開一拍大腿，認了身份：“我娘！”
陸婧的經歷很簡短：“出國，陪讀。算是閃婚吧。年前剛退休，業務荒疏大半，職稱副高。女兒自立，丈夫厚道。”一幅歲月靜好的模樣。誰會去計較青春期那段荒唐往事？時間就這樣治癒了回憶的傷，真是絕妙的偏方。
兩人重聚，不免說起當年。陸婧摔了電話後，李花開就去找她，卻滿世界找不到。只聽說陸婧去了北京學習，出了國。
李花開要和起子離婚，起子不同意。李花開站在樓頂上，以跳樓相威脅。起子跪下求她，起子認為她不敢，因為她懷著孕。
李花開就跳了下去。一條腿殘了，孩子卻結實地保住了，婚離了。
她拖著殘腿回了老家，當了鄉村教師。此前初戀過的中學同學，破鏡重圓。兒子跑得快，得過亞運冠軍，當兵轉業後開了這家體育用品店。
陸婧驚訝，說你怎麼這麼軸，那眼淚便出來了。
一場會面，一次回憶，兩行淚流，所有恩仇，便這樣泯滅了。
論小人的有用性
《我的父親母親》中，小人謝某曾說過一句話：“
沒錯，我是個小人。可是，所有的大人物，都曾經是小人物。
”
聽到這句話時，我很厚道地笑了。
小人愚蠢就愚蠢在，他們把“小人”等同於“小人物”。小人物有可能成為大人物，不假；但小人，即使身居高位腰纏萬貫，也終改變不了小人的本質，永遠成不了大人物。
以為自己是小人便是“可能成為大人物的小人物”，呵呵，小人，你想多了，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起子是個小人。
小人更習慣於心理不平衡，也有著更脆弱更高層次的自尊。
小人更善於窺見良機，投機取巧。
小人還善於腦補仇恨，創造仇恨，從而理所當然咬牙切齒地恨比自己強的人。
一旦不成功，小人是不會有什麼良知的，不惜魚死網破。
一切對於世間的仇恨，都是起子想象出來的。他臆想出妻子和陸婧面對他時的優越感，進而聯想到自己“坐擁”一個獨院，於是油然而生出自己的優越感，再用獨院帶來的優越感治療他人優越感造成的創傷。
陸婧不倫之戀的情書，給了他一個作惡的導火鎖。
但
世間凡不道德的理由，都存在玩火自焚的隱患。
小人起子試圖以邪惡要挾陸婧，要挾不成便欲毀滅陸婧，沒想到，同時也毀了自己。
所以，“小人之心”這種東西，是把雙刃劍。
狗急跳牆之前，還是要先衡量一下自己的能力，是不是能成功越過牆頭，且安全落到對面。
做小人，也是有風險的。
然而，陸婧和李花開，兩個受害者，從另一個角度來講，卻因禍得福。
陸婧因此警醒，快刀斬亂麻，不得不結束這段見不得光的戀情，從而走上了正常的人生之路。和許多人一樣，風浪皆是平靜的。畢竟，當初即使沒有起子這個小人，所有的婚外情也無一例外一定會淪為笑柄的。
我非常佩服陸婧，因為她在明知起子手裡握有證據的情況下依然拒絕了他，這需要多大的勇氣！
面對小人，最正確的決定，就是拒絕。
因為，小人是不會收手的，敲詐一旦得逞，絕不會像他所承諾的那樣當面銷燬證據，而是要把證據備份無數份，在往後餘生用來一次又一次從脅迫他人中獲得利益。
這是小人的貪心。貪心，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
所以小人，儘量不要招惹。萬一一不小心被纏上了，那就不要上當。一次的妥協，只不過換來片刻的安寧，日後，那證據會像不定時炸彈一樣，時不時來嚇你一下。
只要犯上小人，記住，那些炸彈早晚會炸，一定會炸，所以長痛不如短痛，不如讓它現在就炸，說不定還能同歸於盡。
陸婧其實就等於和起子同歸於盡了。起子沒有得逞，便把證據亮了出來，結果，雖然陸婧和肖恩受懲，起子自己也因此失去了一切，妻子，孩子，和他妄想的“單位”。
不能給小人甜頭，也是一條做人之道。
再說李花開，在嫁給起子之前，她有刻骨銘心的初戀。因為男孩沒能考上大學，二人天各一方。當她問陸婧“值嗎？”時，其實她是在問自己。嫁給起子，她也是不甘的，她想用一個獨院說服自己安於現狀。但起子的“小人行徑”暴露之後，最後一根稻草終於讓她漂浮不定的心有了定論。站在樓頂上的那一刻，她在想：“跳下去，要麼死得更快，要麼活得更好。”
雖然殘了一條腿，她回到了所愛的人身邊，確實活得更好。
但前提是，你得敢於往下跳。
生活幸福與否，全在膽子。
敢於選擇，敢於放棄，敢於追求。
所以，起子這個小人，以他的小人之心，無形中給這兩個閨密進行了毀滅並浴火成生的脫胎禮。
小人果然不可或缺！
秘密與八卦
肖恩寫給陸婧的66封情書分別寄給當事人的單位或家庭，陸婧的天就塌了。
她的愛情那麼美好，美好到在她的世界裡是無懈可擊的。可是這是個美好的秘密，秘密一經公開，便可以摧毀你的世界。
但這足以摧毀你的秘密，卻僅僅是別人的八卦。
似乎滿世界都長滿了嘴巴，那千萬張嘴巴都在談論你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越是體面，你的秘密便越是為人所不齒。
看！這個體面的人，背地裡是多麼地無恥多麼地不體面！
愛八卦的人，能從傳播並對之添油加醋中獲取心理的強烈快感，這種由周圍熟悉的或陌生的人們所共享的快感，能夠給當事人以無形的心理壓力，嚴重時甚至會殺死當事人。
幸虧有遠方。
幸虧有時間。
遠方不會安慰你的委屈，遠方也不知道你的委屈，遠方還可以包容你的委屈。
時間不會分擔你的痛苦，時間也理解不了你的痛苦，時間卻可以沖淡你的痛苦。
不要在意別人的八卦，更不要借用別人的八卦來毀滅自己。
世界如此邪惡，你要足夠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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