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振振 唐詩新解」第二集

桂殿長愁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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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振振 唐詩新解」第二集

【鍾振振 唐詩新解】第二集

「鍾振振 唐詩新解」第二集

鍾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鍾振振 唐詩新解」第二集

塞下曲(四首其一)

【唐】王昌齡

蟬鳴空桑林,八月蕭關道。

出塞入塞寒,處處黃蘆草。

從來幽並客,皆共沙塵老。

莫學遊俠兒,矜誇紫騮好。

關於“從來幽並客,皆共沙塵老,莫學遊俠兒,矜誇紫騮好”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唐詩選》注曰:“這兩句說居住在幽州(唐轄境相當今北京市及所轄通縣、房山、大興及河北武清、永清、安次等縣)、幷州(今山西陽曲以南文水以北的汾水中游地區)的健兒,為了保衛國家,歷來習於征戰,在沙塵中渡過了一生。”

又注曰:“唐代遊俠之風很盛,遊俠兒有驕矜放縱的一面,本篇對此給予批判。末兩句說應以報國為志,不要學某些遊俠者,只誇耀自己的駿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上冊,第 94 頁)

按:注者以王昌齡此詩中的“幽並客”與“遊俠兒”為兩類不同的人,認為前者是保衛國家的健兒,值得表彰;後者是驕矜放縱的遊俠,應予批判。這種理解,完全是錯誤的。

這裡的“幽並客”與“遊俠兒”,其實是同義語。也就是說,他們是同一類人。

漢曹植《白馬篇》詩: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少小去鄉邑,揚聲沙漠垂……邊城多警急,胡虜數遷移。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長驅蹈匈奴,左顧陵鮮卑。”

南朝梁劉苞《九日侍宴樂遊苑正陽堂》詩二首其一:

“六郡良家子,幽並遊俠兒。”

吳均《稚子斑》詩:

“幽並遊俠子,直心亦如箭。”

南朝陳後主叔寶《洛陽道》詩五首其四:

“遊俠幽並客,當壚京兆妝。”

唐權德輿《妾薄命篇》詩:

“寧知燕趙娉婷子,翻嫁幽並遊俠兒。”

劉禹錫《和董庶中古散調詞贈尹果毅》詩:

“借名遊俠窟,結客幽並兒。”

又《酬太原狄尚書見寄》詩:

“幽並俠少趨鞭弭,燕趙佳人奉管絃。”

元稹《授劉悟檢校司空幽州節度使制》:

“況幽並少年,燕趙奇士,居常以紫騮自騁,失意則白刃相仇。”

司空圖《馮燕歌》:

“魏中義士有馮燕,遊俠幽並最少年。”

虞羽客《結客少年場行》詩曰:

“幽並俠少年,金絡控連錢。”

皆是其證。要之,至少從字面義來解讀,這四句的意思是說:不要學那些以駿馬為驕傲的幽並遊俠少年,否則就會像他們那樣,一輩子都消耗在沙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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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行(四首其二)

【唐】王維

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漁陽。

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關於“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明唐汝詢《唐詩解》卷二六《七言絕句》二:“此羽林少年羨布衣任俠而為憤激之詞。言我始補羽林,即有漁陽之戰,自謂勳業堪記,然安知不向邊庭之苦者乃能垂身後名,是我之勤王不若也。此蓋指郭解之流,雖或捐軀,而俠烈之聲不滅。雖然,維果進遊俠而退忠義耶?青蓮雲:‘儒生不及遊俠人,白首下幃嘆何益?’以此參之,憤激之意自見。”(河北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下冊,第656—657頁)

清趙殿成《王右丞集箋註》卷一四:“詩意謂死於邊庭者反不如俠少之死而得名,蓋傷之也。”(上海中華書局《四部備要》本,第121頁)

林庚、馮沅君二先生主編《中國曆代詩歌選》:“是說少年深深知道不宜去邊庭受苦,但是,少年的想法是哪怕死在邊疆上,還可以流芳百世。‘孰知’,熟知,深知。”(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

武漢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室《新選唐詩三百首》:“‘孰知’兩句說,誰不知到邊疆駐守的艱苦,但戰死沙場也可流芳後世。”(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67頁)

沈祖棻先生《唐人七絕詩淺釋》:“他不但出身良家,初入仕途就擔任過令人羨慕的羽林郎的官職,而且還跟過名將出徵,具有實戰經驗。但現在,他卻缺少到邊疆去作戰的機會。

於是,他為了這個而難受起來了:誰能知道這種不能到邊疆去的苦處呢?到邊疆去作戰,當然會有危險,甚至喪失生命,但是為了保衛祖國而犧牲,該是多麼地光榮啊!即使最後剩下的只有一堆白骨,這骨頭也帶著俠氣,發著香味,也就是說,為國獻身,必然流芳千古。一般詩人多寫邊塞從軍之苦,而王維此詩獨寫不能到邊塞從軍之苦,從而突出為國獻身的崇高願望、昂揚鬥志和犧牲精神,使我們在今天讀了,還受感動和鼓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91頁)

按:唐汝詢《唐詩解》中所提到的“郭解”,是漢武帝時著名的俠客。他年輕時“慨不快意,身所殺甚眾。以軀借交報仇,藏命作奸,剽攻不休”;年長後則“以德報怨,厚施而薄望”“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以至“關中賢豪知與不知,爭交驩”。由於“布衣為任俠,行權”(《史記》卷一二四《遊俠列傳》),對封建統治構成了一定程度的威脅,最終被滅族。事蹟詳見《史記·遊俠列傳》及《漢書》卷九二《遊俠傳》。他並沒有到北方邊疆去和匈奴人打過仗,卻名垂青史,俠骨流芳。故唐氏以為王維詩中的“少年”對此感到憤懣:郭解一類俠客沒有吃過“邊庭”的“苦”,憑什麼那麼出名?(我輩在北疆經歷了艱苦的戰鬥生活,反倒默默無聞,太不公平了!)趙殿成氏《箋註》對此二句,也是這樣理解的。

這樣的理解顯然不合乎邏輯。

首先,王維詩裡並沒有提到郭解,也沒有一條確切的證據可以論定他影射郭解之流。

其次,郭解生前就出名了,就算王維詩裡的“少年”羨慕或嫉妒他,也應羨慕或嫉妒他的“當世名”,而不是“身後名”。

又其次,王維詩裡的“少年”是“初隨驃騎戰漁陽”,也就是說,才剛開始在北方邊疆艱苦戰鬥。此時的他,默默無聞是正常的,何至於牢騷滿腹,心理失去平衡?換句話說,只有“久”隨或“屢”隨驃騎戰漁陽,吃夠了“邊庭苦”,卻仍未得到他應得的榮譽,他才會“憤激”起來。

因此,唐、趙二氏的解說是不可取的。

那麼,林庚、馮沅君先生主編的《中國曆代詩歌選》,武漢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室集體選注的《新選唐詩三百首》,以及沈先生《唐人七絕詩淺釋》的解說是否可取呢?也有問題。

《中國曆代詩歌選》的問題,在於古漢語中“孰知”通常是“誰知”的意思。即以唐詩為例,儲光羲《漢陽即事》:

“楚國千里遠,孰知方寸違。春遊歡有客,夕寢賦無衣。”

李白《草創大還贈柳官迪》:

“造化合元符,交媾騰精魄。自然成妙用,孰知其指的。”

岑參《經火山》:

“我來嚴冬時,山下多炎風。人馬盡汗流,孰知造化功。”

高適《同群公秋登琴臺》:

“臨眺自茲始,群賢久相邀。德與形神高,孰知天地遙。”

杜甫《垂老別》:

“老妻臥路啼,歲暮衣裳單。孰知是死別,且復傷其寒。”

獨孤及《酬皇甫侍御望天灊山見示之作》:

“早歲慕五嶽,嘗為塵機礙。孰知天柱峰,今與郡齋對。”

令狐楚《將赴洛下旅次漢南獻上相公二十兄言懷八韻》:

“百憂今已失,一醉孰知他。”

柳宗元《哭連州凌員外司馬》:

“舉聲但呼天,孰知神者誰。”

孟郊《隱士》:

“顏貌歲歲改,利心朝朝新。孰知富生禍,取富不取貧。”

張籍《省試行不由徑》:

“田裡有微徑,賢人不復行。孰知求捷步,又恐異端成。”皆是其證。

且王維此句之“孰知”如釋作“熟知”“深知”,與下句的“縱”(縱然)也無法關聯。此外,這句中的“不”也不能譯作“不宜”。

《新選唐詩三百首》的問題,在於“孰知不”與“孰不知”雖只一字顛倒,意思卻迥然有別,不可混同。

《唐人七絕詩淺釋》的問題,在於“不向邊庭苦”這樣的句式不能隨意析為“不向邊庭”之“苦”,因為它不符合古漢語及古典詩詞的語言表達習慣。更何況,上句“初隨驃騎戰漁陽”明明白白告訴我們,那“少年”正“跟著名將出徵”而非“跟過名將出徵”(套用英語語法,是“現在進行時”而非“過去完成時”)——他怎麼會因“不能到邊疆去”而“難受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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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決問題的關鍵,就在疏通“孰知”句。但“孰知不向邊庭苦”七字乍看起來很平易,放在全詩中卻無論如何也難以說圓滿。山窮水盡,只有求助於異文了。檢《全唐詩》卷一二八及趙殿成《王右丞集箋註》,皆曰“苦”一作“死”。

由於王維詩沒有唐代的寫本,原作究竟是“苦”還是“死”,我們今天已無法確認。但細細比較,作“死”則一切疑問都可迎刃而解:

一個剛上戰場的年輕軍人,不可迴避地要面對“生”與“死”的拷問。“孰知”二句,正是那“少年”所作出的充滿著英雄主義精神的抉擇:誰知道此番會不會死在邊疆呢?縱然死在邊疆,為國捐軀,流芳千古,雖死猶榮!

也許有學者要質疑:此二句連用兩“死”字,是否重複?筆者以為,盛唐詩人重意,重氣,重勢,並不在小處斤斤計較,還沒有刻意迴避重字的習慣。況且,此二句語意勾聯,上句點出一“死”字,下句緊就此“死”字做文章,著重強調,故而重複是必要的,不足為病。

關於唐詩不介意重複用字,由於王維此詩是七絕,我們就以七絕為例,舉一些證據。

張說《送梁六》:

“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見孤峰水上浮。聞道神仙不可接,心隨湖水共悠悠。”“水”字兩見。

王昌齡《盧溪別人》:

“武陵溪口駐扁舟。溪水隨君向北流。行到荊門上三峽,莫將孤月對猿愁。”

“溪”字兩見。

李白《長門怨》:

“桂殿長愁不記春。黃金四壁起秋塵。夜懸明鏡秋天上,獨照長門宮裡人。”

“長”字“秋”字皆兩見。

賈至《送李侍郎赴常州》:

“雪晴雲散北風寒。楚水吳山道路難。今日送君須盡醉,明朝相憶路漫漫。”

“路”字兩見。

李嘉祐《王舍人竹樓》:

“傲吏身閒笑五侯。西江取竹起高樓。南風不用蒲葵扇,紗帽閒眼對水鷗。”

“閒”字兩見。

韓翃《宿石邑山中》:

“浮雲不共此山齊。山靄蒼蒼望轉迷。曉月暫飛千樹裡,秋河隔在數峰西。”

“山”字兩見。

李益《行舟》:

“柳花飛入正行舟。臥引菱花信碧流。聞道風光滿楊子,天晴共上望鄉樓。”

“花”字兩見。

司空曙《登峴亭》:

“峴山回首望秦關。南向荊州幾日還。今日登臨惟有淚,不知風景在何山。”

“山”字兩見。

柳中庸《涼州曲》:

“關山萬里遠征人。一望關山淚滿巾。青海戍頭空有月,黃沙磧裡本無春。”

“關山”字兩見。

權德輿《贈天竺靈隱二寺主》:

“石路泉流兩寺分。尋常鐘磬隔山聞。山僧半在中峰住,共佔清猿與白雲。”

“山”字兩見。

武元衡《春興》:

“楊柳陰陰細雨晴。殘花落盡見流鶯。春風一夜吹鄉夢,夢逐春風到洛城。”

“春風”“夢”字皆兩見。

其中王昌齡、韓翃、柳中庸、權德輿、武元衡諸人之作,更屬有意為之,尤與王維此詩相類。

而王維別首《寄段十六》:

“與君相見即相親。聞道君家住孟津。為見行舟試借問,客中時有洛陽人。”

又《齊州送祖二》:

“送君南浦淚如絲。君向東州使我悲。為報故人憔悴盡,如今不似洛陽時。”

二首“君”字亦兩見,均可參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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