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丨浮生若夢,幾分清醒?幾分夢?

“睡覺”,這個詞很妙。

《說文解字》有:

睡,坐寐也,從目、垂。

“睡”就是坐下來眼瞼下垂的樣子。

覺,悟也。從見,學省聲。

“覺”就是有所感知,有所醒悟。

由此,一個人在睡覺,他是在做夢呢?還是清醒著呢?

01

周穆王的故事

周穆王在位時,西方有個能幻化的人來到中國,他能進入水火之中,穿過金屬岩石,能改變事物的形狀,又能改變人的思慮。穆王非常尊敬他,甚至讓出寢宮給他居住,用祭祀神靈的膳食供他吃喝。

可是,這個幻化人卻認為穆王的宮殿太差,穆王的膳食又腥又臭。於是,穆王耗盡國庫,為他另築宮殿。那宮殿的樓臺高達八千尺,比南山還高。穆王還挑選美麗的女子,帶上各種香草前去樓中,為幻化人演奏動聽的音樂。並且,每月送去最美的服飾,每天送上最好的膳食。

可是,那位幻化人還是不高興。他邀請穆王一同出去遊玩。穆王拉著他的衣袖,便騰雲而上,到天的中央才停下來。接著,便到了幻化人的宮殿。幻化人的宮殿用金銀建築,以珠玉裝飾,在白雲與雷雨之上,看上去好像是屯留在白雲之中。在這裡,聽到的,看到的,聞到的,嚐到的,都是人間沒有的東西。穆王以為到了天帝所居住的地方,他低下頭往地面看去,見自己的宮殿樓臺簡直像堆茅草土坯。

幻化人又請穆王一同遊玩。所到之處,抬頭看不見太陽月亮,低頭看不見江河海洋。光影照來,穆王眼花繚亂看不清楚;音響傳來,穆王耳鳴聲亂聽不明白。五臟六腑顫抖著。他意志昏迷,精神喪失,於是請求幻化人帶他回去。

幻化人推了一把,穆王好像跌落到了虛空之中。醒來以後,還是坐在原地,左右還是原來的侍從。看看眼前的東西,那酒水是剛倒出來的,那菜餚是剛燒好的。

穆王問左右:“我剛才是從哪裡來的?”

左右的人說:“大王不過是靜默了一會兒。”

從此,穆王精神恍愧,好久才恢復正常。

穆王再問幻化人,幻化人說:“我與大王的精神出去遊玩罷了,形體從未移動。況且您在天上看到的宮殿,與現在的宮殿又有什麼不同呢?您

習慣了經常看到的東西,對暫時的變化感到懷疑。其實即使是最大的變化,無論變得慢一點還是快一點,哪能都如實地描繪出來呢?

穆王從此便不過問政事,不親近大臣與嬪妃,毫無顧忌地到遠方去遊玩,他用天下最好的馬來駕車,馳驅了一千里,到了巨蒐氏的國家。巨蒐氏於是獻上白鵠的血液供穆王飲用,準備牛馬的乳汁給穆王洗腳。短暫吃喝後,穆王繼續前進,又歇宿在崑山的彎曲處。第二天他登上了崑山巔,觀覽了黃帝的宮殿,並修繕整新,以傳於後世。隨後,他又成了西王母的貴賓,在瑤池上宴飲,西王母為穆王朗誦歌謠,穆王也跟著唱和,歌詞都很悲哀。

穆王嘆道:“哎呀!我只知道享樂,後世的人恐怕要譴責我了吧!”

穆王難道是神人嗎?在一生享盡快樂,活了一百歲才死,當時的人們還以為他昇天了呢。

穆王在做著夢,可是他清醒著。

那麼,在如夢的人生裡,什麼是覺?什麼是夢?

《列子》丨浮生若夢,幾分清醒?幾分夢?

周穆王西行

列子說:覺有八徵,夢有六候。

醒有八種徵兆,夢有六種原因。

什麼是“覺”的八種徵兆?

一是重複過去的事,二是在做新的事,三是有所收穫,四是有所喪失,五是有所悲哀,六是有所喜悅,七是即將新生,八是即將死亡。

這八種徵兆,都是形體所接觸之事,是身體的感覺。

什麼是“夢”的六種原因?

一是平時日常之夢,二是驚愕而致夢,三是因思慮而致夢,四是因醒悟而致夢,五是因高興而致夢,六是因畏懼而致夢。這

六種原因是,都是精神所交接之事,是精神的感覺。

不懂得產生某一感覺的原因,事情發生了還不知道是什麼回事;知曉感覺的原因,事情一發生便明白是怎麼回事。

明白緣由,便無所畏懼。

知道一切感覺的來源,夢境和現實那麼又有什麼不同呢?不過是換一種狀態罷了。

因此,精神凝結的人,白天不會思慮,夜間也不會做夢,他們隨著事物的變化而變化往來。

《列子》丨浮生若夢,幾分清醒?幾分夢?

02

夢境和現實

最西方的南角有個國家,名叫古莽之國。這個國家陰氣和陽氣不相交接,因而冬天與夏天沒有分別;太陽與月亮的光芒照耀不到,因而白天與黑夜沒有分別。那裡的百姓不吃飯、不穿衣,需要睡很久,他們五十天一醒,以夢中的一切為真實,以醒時的一切為虛妄。

四海的中央叫中國,橫跨大河南北,有一萬餘里見方。這個國家陰陽二氣比例分明,因而一個時期寒冷,一個時期炎熱;享受太陽與月亮的光芒,因而一段時間是白天,一段時間是黑夜。這裡的百姓有的聰明,有的愚昧。有君主與臣民的互相扶持,有禮儀與法律來共同維持。他們一段時間醒著,一段時間睡著,以醒時的一切為真實,以夢中的一切為虛妄。

最東方的北角有個國家,叫阜落之國。那裡非常寒冷,只能照到一點太陽與月亮的餘光。那裡的土地不長莊稼,老百姓只能吃草根與樹木的果實,他們性情剛強兇悍,強大的欺凌弱小的,崇尚勝利而不崇尚禮儀,跑步與走路的時間多,休息的時間少,經常醒著而不睡眠。

這個世上,有些人睡了很久叫不醒,他們的形體不曾受過飢寒冷暖,醒著或睡著又有何區別呢?

而有些人越來越難入睡,他們外表強大內心脆弱,精神飽受思慮,又怎麼可能安然入睡呢?

那麼,白天黑夜均衡的環境裡,我們怎樣讓自己處之泰然呢?

《列子》丨浮生若夢,幾分清醒?幾分夢?

03

國君和奴隸

周朝有個姓尹的有錢人,他手下服役的人,從清晨到黃昏都不得休息。有個老役夫已經筋疲力盡了,仍然不停地被使喚。他白天呻吟著幹活,黑夜疲憊地熟睡。他精神恍惚散漫,每夜都夢見自己當了國君,地位在百姓之上,總攬一國大事,他在宮殿中飲宴,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快樂無比。但醒來之後,繼續服役。

有人安慰他過於勤苦,老役夫說:“人一生活一百年,白天與黑夜各有一半。我白天做奴僕,苦是苦了,但黑夜做國君,快樂無比。有什麼可怨恨的呢?”

姓尹的一心經營家業,白天也是身心疲憊,黑夜昏沉而睡,每夜夢見自己當了奴僕,奔走服役,什麼活都幹,捱罵捱打,什麼罪都受。睡眠中呻吟呼喊,一直到天亮才停止。

姓尹的以此為苦,便去詢問他的朋友。朋友說:“你的地位足以使你榮耀,你的財產用也用不完。黑夜夢見做奴僕,這一苦一樂迴圈往復,你想在醒時與夢中都很快樂,是不是太貪心了?”

姓尹的聽了他朋友的話,放寬了役夫的工作,減少了自己苦心思慮的事情。從此,他和役夫的苦都減輕了。

那些辛苦活著的人,為了一個美夢堅持著;那些擁有美夢的人,為守著美夢惶恐著。放下一些執著,會輕鬆些。

到底在堅持什麼?又在惶恐什麼呢?那些擾亂內心的感覺,究竟是什麼東西?

《列子》丨浮生若夢,幾分清醒?幾分夢?

04

誰的鹿?

鄭國有個人在野外砍柴,碰到一隻受驚的鹿,便迎上去把它打死了。他怕別人看見,便急急忙忙把鹿藏在沒有水的池塘裡,並用砍下的柴覆蓋好,高興得不得了。

過了一會兒,他忘了藏鹿的地方,便以為剛才是做了個夢,一路上唸叨這件事。路旁有個人聽說此事,便按照他的話把鹿取走了。

取到鹿的人回去以後,告訴妻子說:“剛才有個砍柴人夢見得到了鹿而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我現在得到了,和他說的夢簡直一模一樣。”

妻子說:“會不會是你做了夢,夢見有個砍柴人得到了鹿。真有那個砍柴人嗎?現在你真的得到了鹿是你的夢成了真嗎?”

丈夫說:“不管是他做夢還是我做夢,反正我得到了鹿。”

砍柴人回去後,不甘心丟失了鹿。夜裡真的夢到了藏鹿的地方,並且夢見了得鹿之人。天一亮,他就按照夢中的線索找到了取鹿之人的家裡。

於是,兩人為這隻鹿而吵起來,告到了法官那裡。

法官說:“你最初真的得到了鹿,卻又說是夢。他是真的取走了鹿,你要和他爭這隻鹿。他妻子又說他是在夢中認為鹿是別人的。所以,並沒有什麼人得到過這隻鹿。現在只有這一隻鹿,請你們平分了吧!”

這事被鄭國的國君知道了。國君說:“唉!這法官也是在夢中讓他們分鹿的吧?”

國君詢問宰相。宰相說:“是夢不是夢,無法分辨。是醒是夢,估計只有黃帝和孔丘才能分辨吧。姑且聽法官裁決算了。”

“鹿”是人人追尋的。砍柴人在沒有真正失去鹿之前,只把鹿當成一場夢。取鹿人的妻子在意外收穫鹿之時,也只把鹿當成一場夢。

在逐鹿的夢裡,無得失之感,便無爭奪利害之心,如此才能淡然。

那麼,利害得失之心該如何消除呢?

05

健忘症

宋國有個叫華子的人,中年時得了健忘症,早晨拿的東西到晚上就忘了,晚上放下的東西到早晨就忘了;在路上忘記走路,在家裡忘記坐下;不知道先後,不知道今古。全家都為他苦惱。家人請請巫師來祈禱,沒有效果;請醫生來診治,也不見好轉。

魯國有個儒生自薦說能治好他的病,華子的妻兒以家產的一半作為報酬,請他開藥方。

儒生說:“這種病不是普通的醫治就能見效的。我試試變化他的心靈,改換他的思慮,也許能夠治好。”

於是,儒生試著脫掉他的衣服,他便去尋找衣服;不給他吃飯,他便去尋找食物;把他關在黑暗處,他便去尋找光明。

儒生高興地告訴他的妻兒:“他的病是可以治好的。但方法秘密,請其他人迴避一下,讓我單獨和他在室內待七天。”

大家按儒生的要求辦了。沒人知道儒生幹了些什麼,而華子多年的健忘病突然就好了。但華子清醒以後,便大發雷霆,廢黜妻子,懲罰兒子,並拿起戈矛驅逐儒生。

大家把華子捉住,並問他為什麼這樣做。華子說:“過去我健忘,腦子空空蕩蕩。現在突然明白了過去的一切,數十年來的存亡、得失、哀樂、好惡,千頭萬緒全部出現。我害怕將來的還要面對存亡、得失、哀樂、好惡,想再求片刻的淡忘,還能得到嗎?”

忘卻和放下吧!很難啊,想要忘卻,但感覺會時刻提醒你記得;想要放下,但形體總是覺得不夠滿足。

那麼,人要如何忘卻和放下呢?

06

迷糊病

秦國的逢氏有個小孩,小時候很聰明,長大以後卻得了迷糊病。聽到唱歌以為是哭泣,看到白色以為是黑色,聞到香氣以為是臭氣,嚐到甜味以為是苦味,做錯了事卻以為是正確。意識所到的地方,無論是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沒有不顛倒錯亂的。

一個姓楊的告訴這個孩子的父親說:“魯國的君子多才多藝,可能能治好吧!你為麼不去拜訪呢?”

孩子的父親去了魯國,當路過陳國時,碰到了老聃,便告訴他兒子的病症。

老聃說:“害這種病的人很多啊,本來就沒有清醒的人。現在天下的人對是非搞不清楚,對利害也糊里糊塗。況且一個人迷糊並不能使一家傾覆,一家人迷糊並不能使一鄉傾覆,一鄉人迷糊並不能使一國傾覆,一國人迷糊並不能使天下傾覆。天下人都迷糊,誰能糾正呢?若天下人都像你兒子一樣迷糊,那麼你反而是迷糊的人了。當然,我這些話未必不是迷糊的表現,更何況魯國的君子們都是最迷糊的,又怎能解開別人的迷糊呢?你不如回去吧!”

這個迷糊的小孩是真的迷糊嗎?還是眾人皆醉,他獨醒呢?

這個世界如果是反的,也會有一番滋味吧!這世界有太多忘不掉、放不下,沒有人是傻瓜,只是有時候,有人選擇裝傻,來感受那種叫做幸福的東西。

而是對是錯又如何呢?你的感覺或許也在欺騙你吧。

《列子》丨浮生若夢,幾分清醒?幾分夢?

難得糊塗

07

燕人回國

長在楚國,到老年才回本國去。路過晉國時,同行的人欺騙他,指著城牆說:“這是燕國的城牆。”

那人面容變得悽愴。同行的人指著土地廟說:“這是你那個地方的土地廟。”

那人長嘆了一聲。同行的人指著房屋說:“這是你先人的房屋。”

那人眼裡泛起淚光。同行的人指著墳墓說:“這是你先人的墓地。”

那人禁不住大哭起來。同行的人失聲大笑說:“我剛才是騙你的,這是晉國啊!”

那人大為慚愧。等到了燕國,真的見到了燕國的城牆和土地廟,真的見到先人的房屋和墓地時,悲傷的心情便少了。

哪有太多悲傷?哪有太多苦悶?只是人們習慣感動自己,營造虛夢。

現實生活中,人們往往“惑於是非,昏於利害”,被新鮮短暫的過眼雲煙所吸引,從而忽略了慣常恆久的實在擁有。人生如夢,且留半分清醒,半分夢。醒時不曾銘記,夢時不曾留戀。

有道是:一切有為法皆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

本文選自《列子·周穆王》,本篇旨在宣揚浮生若夢,得失哀樂皆為虛妄的思想。有聲有形者盡為虛無的幻象,終將隨著生死陰陽之變歸於消亡;唯有造化萬物的大道,才能夠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