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丨宋燕:白字先生

夜雨丨宋燕:白字先生

白字先生

宋燕

若非前面冠以“白字”二字,我是斷然不敢稱呼自己為先生的。

重慶話中“白”與“別”同音,這讓我一直沒弄明白,白字先生的“白”,到底是此“白”還是彼“別”?若是“別”,那還好理解,誤寫成了別的字,但若是“白”呢?直至讀到《浮生六記》裡,芸娘嘲笑自己白字連篇,方才猛然驚覺,原來中國人竟是如此寬容厚道。

古人說白紙黑字,可萬一寫錯了字,也沒人說你錯,只說寫了白字。白紙白字,不過算是白寫了一回。類似於竊書不算偷書,到底是讀書人的事,無傷大雅!

我幼時極其喜歡讀書,或許也算不得真讀。只是見大人們常常手捧書卷,樂不可“吱”,便也愛拿本書裝樣子。那時候還太小,書裡的字大多不認得,索性就無師自通,充分發揚“四川人認字認得半邊”的優良傳統,有些字實在不認識,便想當然地在心裡給它一個讀音,那字見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了它的意思。長此以往,天長日久,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這個字本身就應該這樣讀,還是自己在亂讀。即便是這樣,一本書連蒙帶猜,也還讀得八九不離十。

印象最深的是,讀《京張鐵路》。看到詹天佑,當時便傻眼了,仨字不認識倆。心想“詹”字倒像個“簷”字,“佑”字呢?大概因為當時電視里正在熱播《霍元甲》,裡面有個“佐藤”。“佐”與“佑”這倆字長得實在是太像了,於是連認半邊都不用了,一心以為這個字也應讀“佐”。就這樣,詹天佑,便愣是以“簷天佐”的名字在我心裡紮了根。直到有一天,班裡搞知識競賽,老師問京張鐵路的總工程師是誰,我起身便答簷天佐。老師先是一愣,再問,我繼續大聲答道:“簷天佐嘛”。話音剛落,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哪裡不對,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全班早已爆笑如雷……

或許正是因為讀書潦草,萬事只求差不多就好,這讓白字在我的筆下層出不窮。記得某次課堂上,教語文的徐老師拿著教鞭在講臺上聲色俱厲敲打我們:“某同學竟敢把我這個徐老師寫成了塗老師。”估計當時我實在是笑得太沒心沒肺肆無忌憚了,隨即老師話鋒一轉,對著我怒眼圓睜大聲喝斥:“宋,你還好意思笑得如此響亮,說的就是你!”

人都說知恥而後勇,可惜,我知恥是知恥,但是再怎麼勇,都抵不過一個白字。某次作文,寫到箭(健)步如飛,突然覺得這個箭字似乎有點不對,但仔細想想,像箭一樣的腳步,才能堪稱如飛啊!對,肯定沒錯!寫到戰火囂(硝)煙,覺得這個囂字看起來就很順眼,囂張的氣焰與戰場上的囂(硝)煙又有什麼分別呢……胸有成竹地交上去,剛大學畢業分配來的男老師,年輕氣盛,估計讀了我的作文,怒不可遏,不僅當即送了我兩把大紅叉,還在上面御筆硃批:“白字連篇,真想飛起給你兩腳箭。”

後來覺得,這世間白字,大致分兩種。一種是的確不會寫。比如進了江湖大排擋,粉白的牆上劈頭蓋臉的寫著一暈(葷)二素,或是村口鄉間小路,紅底白字的大幅標語“文明沒有旁觀者,你我都是賤(踐)行人”。記得有一次去路邊蒼蠅館子吃飯,夥計送來選單,上面赫然寫著犟(醬)牛肉,我先是一驚,既而開口大笑。難道夥計的意思是,世上不犟的牛會比較容易長命百歲?當然,鄉野民間,畢竟文化水平有限,可以理解。

另一種情況,就是模稜兩可。一時沒想起,待別人一說,方才恍然大悟。或是本來就知道,但一時手誤。這樣的白字,像是最為狡猾的敵人,深藏心中,防不勝防,有時候即便仔細校對,它依然會大搖大擺從你眼皮底下溜走,令人灰心喪氣,束手無策。

這便像極了我成年後所經歷的,十多年文字秘書生涯。長大以後,我弱女子一枚,肩不能挑,背不能扛,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於是機緣巧合,成了一名文字工作者。老領導說:“你每次寫完材料,先讓部門裡的小年輕校對好了再拿給我。”後來我才知道,那簡直是我此生遇到的最為寬厚仁慈的好領導。是他,讓我這個白字先生,成功在單位當了十幾年文字秘書,還地位穩固,屹立不倒。

或許正是因為有了老領導的庇護,這更加助長了我只寫材料,不校文字的壞習慣。直至老領導退休,年輕領導走馬上任。估計那小子早年因為校核我的白字,早已忍我多時,而今已是忍無可忍。於是,一上任便開始揪我的各種白字。那時候我才明白,真的,出來混始終是要還的。寫了那麼多年的白字,早已習慣了與白字相濡以沫,相依為命,這會兒突然要叫我快刀斬亂麻,將白字一網打盡,並與之一刀兩斷,那真是天方夜談。常常是寫完文章,逐字逐句認真誦讀,可是白字,依然可以隨時隨地出現在我文章中的任何一個角落。真是作文不費勁,白字傷人心。終於,在被那小子當眾批評N次以後,我決定捲鋪蓋走人了。不是我方不努力,只怪敵人太狡詐。

當然,以後我也常常戲言,一個領導,連幾個白字都容不下,又怎能容得了天下?

不用寫公文校白字的日子是輕鬆而快活的。天天在網上與朋友們閒聊神侃,花樣百出地寫著各種白字。故意把“是的”,寫成“是滴”,瞬間便覺得那字多了些靈動和俏皮;把“胖”寫成“月半”,這個真是相由心生表裡如一啊;遇見不爽利的人或事兒,開口一句“額滴個神……”然後暗自得意。瞧,就連發表個感嘆,都顯得這樣詼諧可親。甚至有時候遇上某人聊天聊得中規中矩,語言乾淨得連一個白字都沒有,還會從心底翻個白眼:“切,太沒文化了。”

直到有一天,朋友發來微信,說他最愛星期幾的詞。我問:“星期幾”?他回:“辛棄疾呀”。我秒回了個“吐”的表情。辛棄疾,星期幾,這簡直褻瀆先人啊!稍後,那朋友又回一句:“你胃口不好嗎?”我不明就裡,他再來一句:“那你為什麼吐,而且還叫宋小碗吃呢?”我幾乎瞬間抓狂……哪裡是什麼宋小碗吃?我姓宋,想取個宋婉詞的網名,無奈已有人使用,於是順手加了個小字——宋小婉詞,宋小碗吃……我呸!

從那以後我開始漸漸疏離網路了。因為當了十多年的文字秘書,早已習慣了讀書寫字的日常生活,於是又試著拿起筆,開始寫一些閒情逸致的小散文,偶爾竟然也見諸報端。

某次在報上發表小文一篇,正在沾沾自喜之際,突然收到報社編輯轉來的讀者來信。那上面竟然白紙黑字地寫著,我在某篇文章,第幾段第幾行,寫了個白字,並給予了更正。讀者說:“好的文章,怎麼能有白字呢?這便好比一襲上好的錦袍,偏偏爬了兩隻蝨子在胸前……”當時,我一口氣將那封信翻來覆去讀了三遍,然後,我確信我的臉皮可能真有城牆倒拐那麼厚。我不僅不覺羞慚,更不生氣,反倒有一種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愉悅。想想啊,每天那麼多的報紙,報上那麼多的文章,此讀者不僅一字不漏地讀了我的文,還一絲不苟地找出了我的白字,而且還特地來信加以更正。這不是知音,又是什麼呢?

從此作文不敢怠慢,遇上稍微有點拿不準的字,便去問度娘。讀者待我如此情真,我又怎能馬虎應對?到底算是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了。更何況,現代人所謂的精緻、文化、用心,至少先從沒有白字開始吧!

自以為將從此開始一段精緻的新生活,可是某天路過某知名大學,偶一抬頭,只見那學校門楣正中,掛著一幅巨型標語,上面剛健遒勁地寫著幾個大字:“熱烈歡迎辛辛(莘莘)學子。”頓如當頭棒喝,心底突生萬千悲涼。

五千年華夏文明。倘使倉頡先生在世,又該作何感想呢?

(作者單位:重慶市電力行業協會)

編輯:羅雨欣

責編:陳泰湧

稽核:王 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