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評論 | 王安憶談滑稽戲:上海的聲音

文藝評論 | 王安憶談滑稽戲:上海的聲音

我曾經請王汝剛先生給復旦中文系創意寫作同學講座。結束日場演出和業務會,出發已經向晚,然後堵車,尋路,受學校保安盤查——陳思和教授戲謔說:這名保安一定不是上海人,否則怎麼不認識王汝剛?陳思和歷年研究“殿堂和民間”,上海滑稽戲即是物件,也是材料,所以專到課上旁聽。說的正是,有一次和王汝剛在路上走,對面來人都道“你好”,他也回答“你好”,不像粉絲和偶像,而是舊街坊老熟人,你就知道他在上海灘的人脈,也知道滑稽戲在坊間滲透有多深。

回到那天晚上,大家坐在教室等待,忽探身進來一個年輕人,問老師有沒有到,旋即退了出去。後來知道,王汝剛不是單個兒,是率一幫男女徒弟,路上又走散了,這個小夥子就是陳靚。保安放過陳靚,使其成漏網之魚,或出於偶然,亦也許呢,有點意味,這意味就是,陳靚看上去,和校園裡進出的孩子沒兩樣,和街上過往的孩子也沒兩樣,不像王汝剛,明顯有一種特色。這種特色應該怎樣形容呢?可以說是本土性,也可以說是行業性,無論哪一項,都是攜帶了個體的歷史經驗,似乎有點“舊”,不是陳舊的意思,是相對於同質化生活下新人類的原生態。

當然,比較起前輩,王汝剛也是新的。他到底出生現代社會,沒有親歷草創時期底層階級的摸爬滾打,那種生活是會掛相的。早年拍攝的滑稽戲電影《三毛學生意》,學生意的三毛,不是人道主義悲憫的畫筆下的流浪兒,又不是無產階級革命理論中的產業工人,也不是等待左翼知識分子啟蒙的不覺悟者,多半抱著微末的人生計劃,熬過三年蘿蔔乾飯滿師出徒,當上夥計,再遠大一些,則盤下個鋪子自家做老闆。電影中師傅言傳身教,讓三毛假作顧客的橋段,要說有隱喻,就是這個,三毛從不安到坦然,由屈抑漸趨昂然,可視作階層晉級的表情。所以,上海滑稽戲裡的“噱”,其實不是一笑了之,笑著笑著,便心有慼慼。我們家鄰居中,有兩位滑稽界的明星,王雙慶和吳媚媚,其時,滑稽戲劇團歸入上海人民藝術劇院,與我父親同事,他們的女兒和我做過同學,這兩位以喜劇著稱的家長,很奇怪地都有著莊嚴的氣度,看他們在弄堂裡走過,我們都敬畏地讓在一邊。

文藝評論 | 王安憶談滑稽戲:上海的聲音

因父親的緣故,我看過不少滑稽戲,其中印象最深是《啼笑因緣》,說是滑稽戲,最難忘的恰是悽楚的一幕,沈鳳喜在精神病院的柵欄後,樊家樹獨立一盞路燈底下,天上飄著雪花。王汝剛的時代,已經走出上海早期工業歷史,新民主主義階段的工農政府致力於取消差異,但這城市還留有前朝遺風,正經歷又一輪革命。看過一檔電視節目,王汝剛談上海,說到那時節老字號統掛上新招牌,滬上著名的飯店轉身大眾食堂,顧客自我服務,端盤端碗,菜式則洗盡鉛華,返樸歸真,有家常小黃魚,味美極了,忍不住探頭後廚尋找伙頭軍,不料想原來是老闆親調羹湯。這一幕活脫脫眼前,看得見前生今世,那老闆白手起家,好比學生意的三毛,如今復又歸零回到原點,世事沉浮,得失無常,惟有手藝在身,不辜負人的。生逢動盪時日,前瞻後顧,倘若會看,就可看得許多故事,看多了,眼睛裡就有了風霜。

那晚的講座,王汝剛貫通上海滑稽戲的起源、沿革、演變、趨向,實足一部戲劇史,穿插說唱小品,以加強感性認識,擔任表演的就是那些男女孩子。他們均一臉清氣,顯見得在豐饒中長大,沒有受過生計的折磨。有一位長相俊秀的女孩唱江南小調,宛如鶯啼,尚有地域色彩,其餘則都是陳靚這樣。說實在,作為滑稽戲行裡的人,似乎過於標緻,準確說,過於主流,而上海滑稽戲,則是邊緣的。這是一個精彩的夜晚,格式裡的課程多少總有點枯乏的,此刻則活躍起來。王汝剛的講述裡,有一節說的是新政開元之初,上海滑稽界舊部中人,送去皖南白茅嶺勞動,農場大隊長姓毛,每到寒暑兩期,兒子都來度假玩耍,結識了滑稽藝人,從此著迷此道,學藝偷藝,真就入了行,大名毛猛達,《復興之光》裡,和王汝剛飆戲的那個人。他飾演的南方來客,攜帶故人的信物,交給幾十年如一日郎心似鐵的老相好,知情人臨終前的一句話,屢屢出口,又屢屢氣絕,再又迴轉,再氣絕,無數輪欲言又止,週而復始,收也收不住。就像風暴眼,一波連一波,一浪推一浪,場上早已經翻江倒海,笑聲雷起。上海滑稽戲就是這樣,可以將頂悲哀的事做成“噱”——“噱”其實是不可說、不可說、說了都是錯,於是只能王顧左右而言他。所以,禍福生死都是可以拿來開玩笑,儒家言“鄰有殯,不巷歌”,上海的坊間卻百無禁忌,《上海的聲音》裡,白事上的被面子轉身送去紅事。這不拘禮並非失操守。還是《上海的聲音》,那“打樁模子”一旦成親,便與浪蕩時候的萍水斬斷,生意失敗為免責妻子連夜奔逃,這就要說到青年演員潘前衛。

潘前衛是連上海人都不大像的,過於軒朗了,走在馬路上,也是潮男一名。全球化的大趨勢,東西南北人都像一個模子脫胚出來,但是,到了上海滑稽戲,這些孩子忽然就有了“原生家庭”。這劇種的厲害就在這地方,有一雙法眼,看得見根底,海上繁華夢裡的柴米生涯。無論世界變到哪裡,總歸還是開門七件事。所以,名字叫上海滑稽戲,事實上遍及人世間。《上海的聲音》的演員裡,竟然有一位女孩來自藏族,可不是海角天涯!

因是最近看的新戲,就用來作這篇文章的題目,記錄下觀感和心得。還有,王汝剛的講座,我們同學整理成書面,版權屬講者本人,不曉得他有沒有送去發表。

作者:王安憶

策劃:邢曉芳

編輯:徐璐明

*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