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濤:走遍了成都才尋到一個你

薛濤一生長居成都,極少出行。除了兩次被短暫流放邊地、因為元稹一赴梓州(四川三臺)一赴江陵(湖北荊州)之外,薛濤終生都在成都城內幾平方公里的範圍內活動。女詩人在自己的一方天地裡,坐看花謝花開、潮去潮來。

薛濤:走遍了成都才尋到一個你

01 浣花溪:滿溪紅袂欋歌初

薛濤生於何地、長於何處?陝西、成都、眉山、夾江……眾說紛紜,至今莫衷一是。大致可考的是十歲喪父之後,薛濤和孀居的母親安氏搬到浣花溪居住。

薛濤當時所見景緻,跟三十年前的杜甫所見並無差別,一樣是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因為地處城郊,浣花溪有更寬裕的居住空間和更便宜的物價。杜甫所建的草堂雖然因為人去室空已經傾頹,但“柱砥猶存”,還可以瞻仰當年茅屋秋風的遺蹟。

薛濤在浣花溪畔住到十五歲,被西川節度使韋皋一紙命令召入府中,入了樂籍成了樂伎。日日絲竹管絃、歡聲笑語,薛濤聽不見浣花溪的流水聲。十餘年樂伎生涯,得寵時被賞識、失寵時被流放,命運操於人手的薛濤寵辱若驚。

等到終於脫籍、可以走出幕府,及笄之年的少女已經變成了二十七歲的名媛。此時安氏已經離世,薛濤回到浣花溪重新住下,在門前種滿了琵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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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浣花溪,依稀唐時風景。

浣花溪水清澈異常、極宜造紙,再加上臨近河流、水運發達,浣花溪一帶因此成為了當時成都的造紙中心。薛濤以木芙蓉皮為原料、以海棠花為染料,製成色彩鮮豔精巧雅緻的“薛濤箋”。從浣花溪水中誕生的箋紙,令薛濤自此終其一生遠離經濟拮据的生活。

薛濤重回浣花溪,或許不止因為這裡居住容易,而是這裡有一段她希望長久留存的兒時記憶。但即便有“兔走烏馳人語靜,滿溪紅袂欋歌初”(《採蓮舟》)的美好,薛濤在浣花溪畔居住二十年後終於離去、再未歸來,箇中緣由已不可知。

薛濤離開浣花溪四十年後,浣花溪畔出現了一座浣花夫人祠。公元768年,瀘州刺史楊子琳起兵作亂,西川節度使崔寧的夫人任氏挺身而出,拿出家財組織民眾抗擊叛軍,最終立下保衛成都的大功。因為任氏原居浣花溪旁,因此時人為她建立祠堂時就建在浣花溪邊,並尊稱其為“浣花夫人”。

當901年詩人韋莊入蜀時,浣花溪正即將迎來鼎盛期。《唐才子傳》說韋莊在浣花溪找到杜甫當年的草堂遺蹟,重新修建草堂以居住。大約從這一時期開始,浣花溪漸漸成了成都市民春遊的不二之選。在相傳為浣花夫人生日的農曆四月十九,成都人“傾城皆出”到浣花溪遊玩,史稱“遊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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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五十年代之後,都江堰內江的江水大量分流進入新建的東風渠和人民渠用於灌溉,流入清水河的水量銳減,浣花溪從此不再行船。

往昔的浣花溪之所以如此繁盛,河流水量是重要原因。唐代的浣花溪比今天要寬闊許多,大小舟楫往來如飛。到了宋代,更是每年都會有成都太守親臨現場與民同樂。兩岸繁華熱鬧的場景,是在此居住時的薛濤難以想象的。

但繁華終有盡處。經歷宋末元末戰亂之後,成都的遊冶之風大不如唐宋,直到清代中期,浣花溪才又重新成為遊覽勝地。如今的浣花溪畔,除了草堂還有一座浣花溪公園,園內有國內最長的詩歌大道,薛濤的名字也見於其上。公園的四周,如今是星羅棋佈的高階住宅。

今日的浣花溪,除了薛濤在詩歌大道上留下的名字之外,很難讓人想起薛濤曾在這裡度過一生中最長的歲月。薛濤所在的浣花溪,已經跟女詩人一起消失在百花深處。

02 幕府中:紫陽宮裡賜紅綃

如今的天府廣場科技館以東地段,秦漢時是蜀郡郡守府、三國時是蜀漢宮殿、隋朝時是蜀王楊秀營建的新王府,見諸史冊的歷代高官和帝王如李冰、文翁、劉備、劉禪均在此發號施令。到了唐朝,隋蜀王府變成了西川節度使府署,即西川最高行政權力機關所在地。杜甫在這裡作嚴武的幕僚,薛濤也在這裡作韋皋的樂伎,可謂流水的節度使,鐵打的府署。

初入府時,薛濤只管吟詩作樂、筵席助興。每日觸目所見盡是華麗陳設、座上諸公皆是人中龍鳳,應接不暇的新奇令薛濤興奮不已。穿著當時流行的女道士服載歌載舞之後,薛濤呈詩以進:

紫陽宮裡賜紅綃,仙霧朦朧隔海遙。(《試新服裁製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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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樓公園內的薛濤小像

雖然一度得寵,但薛濤也因言行觸怒韋皋而被其流放至邊境軍營。身處肅殺冰冷的戰地,薛濤無比懷念歌舞昇平的節度使幕府,獻上《十離詩》卑微地將自己比喻成離開主人受苦受難的寵物之後,才讓韋皋回心轉意將其召回。

此後雖然脫籍回到浣花溪,但薛濤依然時時在幕府中出入。不僅因其擔任校書郎的官職,更因薛濤十幾歲開始就始終在節度使府中親歷親見。西川節度使一職,在唐朝一向非重臣不能出任,而薛濤一生親歷過十任西川節度使。越是後來的節度使,越是一到成都就要召見薛濤,詳細詢問治蜀方略、前任得失。

所以即便不再居住於幕府之中,但薛濤一生都未曾遠離過這裡。而幕府外的摩訶池,更是薛濤與上級和同僚時時出遊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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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市體育中心,曾經的摩訶池

摩訶池是楊秀修築成都新城牆(隋城)時就近取土形成的人工湖。據唐代盧求《成都記》記載,當時有西域僧人見之曰“摩訶宮毗羅”,讚揚此池廣大有龍,故名摩訶池。由於摩訶池緊鄰隋宮,環湖一帶便成了楊秀的宮苑區。等到隋亡唐興,摩訶池又成了成都最負盛名的泛舟遊覽宴飲之地,韋皋更在湖中引入活水。湖邊古木參天、白鷺成群,湖畔可飲宴、湖中可泛舟,無論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都視其為城中的最佳去處。

摩訶池經歷了一千餘年的變遷,既曾是後蜀孟昶與花蕊夫人乘夜納涼的勝地、又曾是明蜀王府和清代貢院的所在。當1914年西北隅的最後一片湖水被填平做演武場時,已經很難有人想到:它規模最大時湖面達1000畝,南端抵達如今的成都博物館位置。又過了一百年,考古工作者在成都東華門發現了摩訶池的部分遺蹟。

但論歷史久遠,摩訶池卻還比不上如今成都博物館中的這一隻石犀。據《蜀王本紀》記載,李冰治水時曾“作石犀五枚,二枚在府中”。薛濤在節度使幕府裡朝迎暮送時,不會知道腳下有一隻李冰埋下的千年石犀,一直見證著地面上的斗轉星移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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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石犀出土的地點,正是天府廣場的東側、曾經的秦代蜀郡府位置。

當石犀終於重見天日,薛濤也早已成為歷史,曾經的幕府如今是四川大劇院,歌舞聲在千年後依然迴響。如果記載無誤,此時地面下還有另一隻未出土的石犀在見證。

03 碧雞坊:芙蓉空老蜀江花

公元827年,薛濤搬離浣花溪,移居到城內的碧雞坊,為自己起了一座吟詩樓居住。

碧雞坊最早見於記載是李膺的《益州記》:“古時成都之坊百有二十,第四曰碧雞坊。”碧雞坊和金馬坊一樣,名字都來自於漢代王褒尋找金馬碧雞的事蹟。但碧雞坊位於成都何處,今天至少有三種說法:

一 東勝街。

杜甫《西郊》詩云:“時出碧雞坊,西郊向草堂。市橋官柳細,江路野梅香。”他從節度使幕府中出來,回草堂要經過碧雞坊,而“市橋”位置在如今西勝街的南部,所以碧雞坊應該在如今的青羊區東勝街一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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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曾留下薛濤的足跡?

二 金絲街。

雖然有詩為憑,但部分學者認為詩歌的浪漫主義氣息太濃厚、詩人為了押韻什麼事實都可以先靠邊,所以東勝街未必為確證。這一派引清代地圖為證,認為碧雞坊的位置大致在如今的青羊區金絲街一帶。地圖上可見:金絲街旁紅石柱街口的石柱,便是古碧雞坊門前的柱子。1995年,金絲街39號出土了唐宋文化遺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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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殊坊望去的金絲街

三 錦江北岸。

民國時期的歷史學家、四川大學教授李思純,曾在1936年繪製的《隋唐時代成都略圖》中,將碧雞坊標註在距合江亭不遠的位置。如果對應相離不遠、錦江南岸的薛濤墓,似乎也不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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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7世紀開始,此處就已成為紀念薛濤的盛地

杜甫詩中的碧雞坊是否是薛濤所居的碧雞坊?唐代的碧雞坊是否因為南詔四次攻成都而導致位置改變?薛濤所居的碧雞坊究竟是三處中的其一還是另有它處?這都是目前尚無定論的問題。但碧雞坊歷史留名不僅因為薛濤,更因為其中遍植海棠、燦爛華美。

1145年,南宋王灼客居碧雞坊寫《碧雞漫志》,因與時人王和先、張齊望居處甚近,因而作詩“王家二瓊芙蕖妖,張家阿倩海棠魄。”三十年後,入蜀的陸游驚歎碧雞坊海棠之盛,一而再再而三有詩為證:

我初入蜀鬢未霜,南充樊亭看海棠。當時已謂目未睹,豈知更有碧雞坊。碧雞海棠天下絕,枝枝似染猩猩血。蜀姬豔妝肯讓人,花前頓覺無顏色。(《海棠歌》)

走馬碧雞坊裡去,市人喚作海棠顛。(《花時遍遊諸家園》)

碧雞坊裡海棠時,彌月兼旬醉不知。(《病中久止酒有懷成都海棠之盛》)

但宋人對碧雞坊海棠的仰慕,在薛濤及其同時代人的詩裡卻難得一見。她雖然有關於海棠的詩存世,但一首是《海棠溪》、一首是《棠梨花和李太尉》,都看不出跟自己所居的碧雞坊有關。或許碧雞坊裡棠千樹,盡是薛濤去後栽?

遍植海棠,大機率是薛濤之後的事了。薛濤退隱吟詩樓,著女冠服即女道士的服飾“偃息其上”——但“退隱”或許是不確的,吟詩樓並不孤冷清寒,反倒是常年有人登門求見或求詩。無它,此時的西川薛濤早已名聞海內。即便退居小樓,也時時與年長的劉禹錫和年少的杜牧們以詩酬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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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樓公園內,仿古而建的吟詩樓

比薛濤年輕二十多歲的杜牧素慕薛濤風雅,作《白蘋洲》以贈,盛讚薛濤詩品、人物和大隱於市的鬧中取靜。鬢邊已見白髮的薛濤,作詩以酬:

唱到白蘋洲畔曲,芙蓉空老蜀江花。(《酬杜舍人》)

身處吟詩樓上,既能聽見安居太平時的小兒笑語,也會驚聞南詔攻來時的百姓哭聲。薛濤在和平與戰亂的交替動盪中老去。公元832年,五十二歲的薛濤逝於吟詩樓。後來的成都,也是芙蓉比海棠更有名。

04 錦江上:惟有碑泉咽不流

除了在節度使幕府中酬唱和校書,薛濤的詩作也記載了她在成都留下的足跡,比如錦江上的萬里橋和合江亭。

據東晉常璩《華陽國志》記載,李冰在成都二江之上修建了七座橋,原名長星橋的萬里橋為其中之一,也是如今唯一能確定具體位置的古橋。三國時諸葛亮送大臣費禕出使東吳,費禕感嘆道“萬里之行,始於此橋”,萬里橋因此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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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萬里橋原址是上下兩層的老南門公路大橋,車流呼嘯,日夜不息。

兩千年來,萬里橋向來是成都出蜀的水路要地,橋畔長期是成都的繁華商業區。唐時的萬里橋邊樓閣相望、酒肆遍地、遊人如織,薛濤在橋上看風景“萬里橋頭獨越吟”(《和郭員外題萬里橋》)。而在詩人王建的眼裡,薛濤自己就是一道風景,“萬里橋邊女校書”(《贈薛濤詩》)。一座橋沒法撐過兩千年,萬里橋歷代都有補修補建。

順錦江而下,過萬里橋後不遠即是合江亭。合江亭是韋皋所建,在唐代已是名士送別的名勝。一名範姓和一名汪姓幕僚要離任,薛濤在合江亭題詩送行,“綠沼紅泥物象幽,範汪兼倅李幷州。(《江亭餞別》)”

薛濤當時所見的江景,是兩道繞城南並行而流的江河郫江和流江。直到薛濤逝後四十多年,節度使高駢開鑿清遠江從城北繞行而來,才形成了如今“二水抱城”的格局。從此合江亭的“合江”,合的就是清遠江與流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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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濤尚看不到如此的兩江合流

合江亭之側,後來建起了掩映於綠樹和花卉之間的合江園,被譽為成都園亭勝蹟之最。但在宋末戰亂中合江亭與合江園均被毀,民國時只剩一處名為合江亭的荒地,直到1989年才重新建起新的合江亭。薛濤在這裡所見的江景,後人依稀可遙想追憶。

薛濤逝後不久,唐人鄭谷有詩“朱橋直指金門路”曾點明墓地位置。詩中的金門,是唐代成都西郭的金閶門,但薛濤墓在城西始終無明確記載。明代之後,薛濤墓在城東的記載漸漸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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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濤墓前,如今唯有竹影搖曳

合江亭下游的錦江南岸有一處水井本名“玉女津”,因為泉水清冽,明蜀藩王每年三月初三取此水制薛濤箋貢納朝廷,後來這處水井便更名為薛濤井:明代制箋,清代釀酒。清代中葉漸漸在薛濤井邊重建起了吟詩樓和浣箋亭,此時有一座薛濤墓在其南面二三里的位置,即後來的四川大學校園內。

這座薛濤墓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被毀,而薛濤井、吟詩樓、浣箋亭都已在新興的望江樓公園內。於是1994年,時人在公園內重建薛濤墓,碑上“唐女校書薛洪度墓”是唐朝時節度使段文昌所撰。墓的不遠處,一座漢白玉薛濤像已經佇立了十年。

薛濤:走遍了成都才尋到一個你

踏遍成都,這裡才尋到一個你

曾任西川節度使的宰相武元衡於公元815年被刺後,薛濤懷想曾在摩訶池上跟隨泛舟的舊時光,曾作詩備極哀悼,“淒涼逝水頹波遠,惟有碑泉咽不流。(《摩訶池贈蕭中丞》)”如今的望江樓公園是最負盛名的薛濤紀念地,園內的薛濤墓與薛濤井,將薛濤的詩句襯得一如自況。

十餘個世紀過去,當薛濤所履舊地大多滄海桑田時,薛濤未曾履及、甚或未曾一望的這一處錦江南岸,如今卻成了薛濤最終的歸宿。在成都有氣象紀錄以來最熱的一天,園內翠竹萬竿,墓前人跡杳杳。生前已經名滿大唐的薛濤,身後還有一個千秋萬歲名。

啟凌 文/圖 製圖 曉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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