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霧隱隱,微雨淡淡。白蝴蝶

清霧、微雨、白蝶。

清霧隱隱,微雨淡淡。那白蝶的每一個凝眸,每一次翕動。凝眸,那白蝴蝶夢藍的眼珠;翕動,那白蝴蝶沾露的粉翅。太美,太美!易逝,易逝!呼吸間,涼意初潮;手心裡,白蝶微顫;遠山的綠意,隱隱綽綽——顏秋吻了一下掌心裡的白蝴蝶,那蝴蝶的翅膀越長越大越長越大……飄飄然化作一個衣裳翩躚的美少女——顏秋想拉住那少女的手,那少女嫣然一笑——顏秋醒來。

你的每一個凝眸,都足以讓我在前世與今生之間輪迴一次;你的每一次翕動,卻短暫得不夠讓我想起,我在這前世與今生之間輪迴一次,究竟為了誰?

“老顏,起來啦,第一天就翹課。”一個懶兮兮的男生說,“你翹我也翹了。”

懶兮兮的男生是老顏的舍友田自強。被叫做“老顏”的是顏秋,他的顏一點也不老,一點也不秋,他長得可好了——好到人家忍不住要懷疑他不是好人。田自強長得本不壞,可是他與顏秋長得這麼好的人焦不離孟孟不離焦,被這麼一比,就顯得他長壞了。

就像顏秋一點也不顏秋一樣,田自強一點也不自強。他倆絕對是財政系最懶的兩個人,如果還有人比他們更懶,那一定是他們不知道顏秋和田自強有多懶。

顏秋拿被子蒙著臉,閉上眼睛,想要接著做夢——聽說夢是可以接下去做的,就像前緣可以再續一樣——這句話對顏秋暫時不能成立,同樣的夢顏秋做了好幾年就是沒有下文。如果要顏秋投票選出人生兩大恨事,顏秋一定會選——前緣難再續,好夢不能圓。顏秋雖已十九歲,卻沒什麼前緣,只有一個不能圓的好夢,可是為什麼這個好夢不能圓?因為一定有一個未竟的前緣,沒準是前世的。這就是顏秋的邏輯。

財政系最懶的兩個人,顏秋和田自強,終於起床,從宿舍出去,吃午飯。吃完午飯,回宿舍,玩遊戲。玩了遊戲,從宿舍出去,吃晚飯。顏秋和田自強雖然很懶,但還不算懶得不可理喻,因為他們還知道要出去吃飯。

“嗨,學長,上課嗎?”一個瘦瘦長長的女生對顏秋說。顏秋微微點了一下頭,這個頭點得微微的,以至於肉眼難以分辨到底是不是點了頭——顏秋不認得這個女生,顏秋本來就不認得幾個女生,可是女生要不認得顏秋卻很難,因為顏秋長得太好看了,看了第一眼就想看第二眼,看了第二眼就想忘都忘不掉了。

“上課?”田自強恍然大悟似的問顏秋,“老顏,我們晚上有課嗎?出來都出來了,要是有課就去上好了。”

“也行,”顏秋在手機螢幕上劃拉了幾下,查了查課表,“還真有課,外教口語。”

顏秋和田自強灰溜溜地窩在教室的角落裡,他們不想讓別人注意到他們,尤其是老外老師,因為他們和老外老師實在是無法交流。

外教多是美國產,這位也是美國產——特有意思的一位美國老太太——老太太叫Merlin(梅林),開堂說了她的中國情結,眾皆開顏,滿室生春——連顏秋和田自強都笑了,因為他們也聽懂了,雖然他們難以和老外老師交流,但還是聽得懂的,好賴是經過高考混到“985”大學的——這麼懶的兩個人也能上“985”,那真是人間奇蹟,只能說明他們是上了“985”之後才變懶的。

美國老太太扯了一堆,顏秋和田自強偶爾會聽進去幾句,好像遮蔽不嚴,不小心漏了幾句進來。等到美國老太太發給大家一張寫滿問題的紙,顏秋和田自強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惡的媽呀!這十幾個問題呢,難道要問十幾個人?!!這課是全校選修課,他倆不認識其他什麼人,這兩個人於是裝模作樣地一個在問一個在答。

清霧隱隱,微雨淡淡。白蝴蝶

顏秋和田自強覺得自己很沒意思了,不知道怎麼捱到下課,於是東張西望起來。這一張望,就有一個女生過來問田自強一個問題,教室那一頭也有一個女生施施然走來——等到那女孩走到顏秋的視力能夠看清的範圍,顏秋登時覺得腦袋“嗡”地一聲,墜入夢境一般——她……那個……她……那個……

“Excuseme,mayIaskyouaquestion?”(對不起,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那女生含笑對顏秋說。顏秋卻覺得腦袋裡有一百隻小精靈在叫,蠟像似的站在那裡。

那女生見顏秋毫無反應,覺得有些沒意思,又覺得有些失落,卻忍不住想多瞧顏秋幾眼:這男孩子長得真是,標緻極了——髮型,很時尚;眉毛,雖然顏色不太深,但也夠多了;高挺的鼻子;紅潤的唇;大眼睛;面板白白的不說,還粉粉的,想來是天生的面板這麼好;格子大襯衫,黑牛仔褲;修美挺拔,身長玉立——這副模樣,彷彿是從《世說新語》裡跳出來的魏晉美男,早生一千多年怕是得把嵇康、衛玠給比下去了。

那女生垂睫,正欲離去,顏秋一把抓著她的手說:“我見過你的!”寶玉初見黛玉就說“這個妹妹我見過的”,這種事放在寶黛那裡是佳話,放在這裡卻是壞話,顯得輕薄無狀,愈發證明顏秋雖然長得好,卻不是好人。

那女孩說不出話來,顏秋終於自覺失態,慌忙放開女孩的手,訕訕地說:“對不起,不好意思……”突然想起是在上外教口語課,於是改口用英文說,“I’msorry……er……”

“Hi,nicetomeetyou!”(嗨,很高興認識你!)女孩說著,伸出右手——顏秋慌張張地把紙放到右手,伸出左手,卻發現不對,趕緊把紙放到左手,伸出右手——和那女孩握了握手,也說了一句“Nicetomeetyou,too!”

“Hello!MyEnglishnameisIsabel,andmyChinesenameisBaiYudie。”(你好!我的英文名字是伊莎貝爾,中文名字是白雨蝶。)然後,雨蝶拿起筆在顏秋的紙上寫上兩個詞:“Isabel”“白雨蝶”。(顏秋和田自強裝模作樣了半天實在是完全沒意思,因為顏秋的紙至今是白的。)

顏秋磕磕巴巴地開口道:“Hello!My……Englishnameis……er……Tom,andmyChinese……nameis……en……YanQiu。”(你好!我的英文名字是湯姆,中文名字是顏秋。)顏秋如釋重負地說完,也學雨蝶的樣子在她的紙寫上“Tom”“顏秋”,還好英文名起得偷懶,寫得再醜怪也不至於奇形怪狀,至於“顏秋”兩字,寫得坑坑窪窪,顏秋人長得有多好看,這兩個字就有多不好看。

“你的英文名什麼意思呀?”顏秋罔顧外教課不準說中文的規定,厚著臉皮用中文問話。

雨蝶悄聲說:“上帝的誓約。”

“上帝的誓約?”顏秋低低地重複了一句,又有一種墜入夢境的感覺。“那Tom是什麼意思呀?很多人叫Tom的。”雨蝶輕輕碰了碰顏秋的手臂,顏秋又如夢初醒地看著雨蝶,接著傻憨憨地笑了一下,道:“沒有意思呀,好寫又好叫,懶得想其他名字了。”

雨蝶被顏秋這麼一笑,也忍不住嫣然一笑,道:“我是法學院的,你哪個學院?”

“啊?!”顏秋見雨蝶這麼一笑,魂都不知道飛了幾里遠——她是……夢裡的……惡的媽呀!見鬼了!!——“哦?化學?”

“不是,法學,法律。”雨蝶道。

“我……財政,經院。”顏秋道。

“你是大二的吧?我高中最好的同學也在財政。”雨蝶說著,烏溜溜的美眸看著顏秋,顏秋清清楚楚地聽著自己心跳的聲音,看著雨蝶那烏溜溜的美眸,“你……我還剩兩個問題,問你一個吧。”

顏秋掃了一眼雨蝶的紙,然後很失望地發現雨蝶問的是另外一個他不想回答的問題,因為另一個問題是“What‘syourQQnumber?”(你的QQ號是多少?)然後輪到顏秋問雨蝶一個問題,雖然雨蝶“What’syourQQnumber?”後面的橫線是空的,但顏秋也不好意思這麼不要臉地問雨蝶這個問題,只好隨便問了一個。

兩人問完,雨蝶又和顏秋握了個手錶示合作愉快。顏秋一抬頭,發現那美國老太太正看著他,於是傻傻地笑了一下,這一笑可好,那美國老太太示意他過去——顏秋心裡暗暗叫苦——美國老太太給顏秋看了她兒子們的照片,顏秋無話可說,只好道:“Oh,yourson?Theyareveryhandsome!”(噢,您的兒子?他們很帥啊!)心裡卻想:“帥什麼帥,外國人不都長那樣,還沒我帥。”就在這時,下課鈴響了。

美國老太太宣佈下課,在混亂中,白雨蝶不見了,顏秋對只能在兩週後才能見到雨蝶表示高度的痛心疾首,因為外教口語是兩週一次的。

陽光暖暖地明媚,醉了初春。

顏秋信步芳庭,鮮花撩目,彩蝶擾衣。掬一把春天飲下,醉上三天也不醒。

有人喚顏秋的名,轉身一看,卻是個白裙姍姍的美少女,顏秋對她笑,少女也笑,那笑眸明媚如春光。顏秋伸手,想要拉住那少女,少女一閃身,“你抓不到我”,笑語嚦嚦猶在耳畔,人卻如飛花掠去。“別走——你是誰?”顏秋呼喚,“別走——”芳蹤難覓,徒留滿園春色怨朝陽。

“又是一個夢……”顏秋蹙著眉,拍了拍額頭,又覺胸口一陣涼意,不禁拉了拉被子,一個深呼吸,胸口的涼卻更重了。顏秋閉上眼想接著睡,卻看見夢中那少女笑盈盈的眼,不,那不是夢中少女的眼睛,那分明是白雨蝶的眼睛!顏秋翻了個身,眼前淨是雨蝶的笑容;顏秋又翻了個身,耳邊全是雨蝶的聲音。顏秋翻了個身,又翻了個身,翻來翻去,翻來翻去。這人要是睡不著,死屍一般直挺挺地躺著可能還會睡著,要是像顏秋這麼個翻法,只會越翻越清醒。

“求之不得,輾轉反側啊!”顏秋詐屍般地坐起,念出這句詩,顏秋本來覺得詩詞歌賦那些的,是一類既無聊又肉麻的東西,如今終於知道,這樣既無聊又肉麻的東西為什麼能流傳千古——因為兩千年前一小夥子追一姑娘追不到是什麼心情,兩千年後一小夥子追一姑娘追不到還是什麼心情——求之不得,輾轉反側。

顏秋起身到陽臺去,看著前面的幾幢樓,想:“不知道白雨蝶住哪棟樓呢?她現在在做什麼?我為什麼老是夢到她?”顏秋閉上眼——雨蝶一對笑眸明媚如春陽,“你抓不到我”,語笑嫣然,又如飛花掠去——顏秋猛地睜眼,遠山有淡淡的晨霧。

“飛花?晨霧?花,霧。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顏秋竟想起白居易的詩來,“這首詩誰跟我說過……襄王有夢,神女難尋……襄王和神女又是誰來著?……巫山神女,雲雨……”想到此處,顏秋大罵自己該死,怎麼能有這種褻瀆雨蝶的想法?!幾聲鳥鳴打斷了顏秋的綺思,路燈的顏色淡了些,天已微亮,清晨很靜,那鳥叫聲格外清脆。

“好久沒有早起了,原來早晨這麼美妙,我以前怎麼沒發現?”顏秋想著,但現在實在是太早了,早得顏秋不回去睡一覺都會不好意思,於是顏秋就回去睡了一覺。

顏秋還是很早就起來了,以至於睡得迷迷糊糊的田自強以為他在夢遊,等田自強清醒了些,就問顏秋:“老顏,你這麼早起來要幹什麼?泡妞啊?”“是啊,”顏秋道,“你要不要起來一起泡?”“有哪個妞會這麼早起來讓你泡。”田自強說著,一蒙被子繼續睡去。

顏秋把衣櫃裡的衣服全都揪出來扔在桌上,抓了幾下發現才發現自己的衣服很少,少得可憐,以至於覺著這些衣服就沒一件像樣的,顏秋這才意識到自己平常穿得很隨便,而且重複率極高。顏秋想穿得漂亮些,因為學校就這麼小,沒準就遇上雨蝶呢。可是,顏秋從來就沒想過穿什麼樣的衣服才好看,他穿衣服只求夏天能蔽體冬天能保暖,甚至出門都可以不梳頭髮不洗臉,其人瀟灑豪放頗具魏晉名士之風。這或許是顏秋有生以來第一次認真地照鏡子,研究自己的臉蛋和身材,顏秋粗魯地把田自強搖醒,然後真心實意地問:“老田,你覺得我長得帥嗎?”

“啥?”田自強對顏秋擾人清夢的行為深感不滿,“你抽風了吧,老顏?”

“你個人認為,我長得帥嗎?”

“我個人認為,我個人認為我從來就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應該不醜吧,比我帥點,你可以到街上找個妞問問。”田自強真的從來沒想過顏秋帥不帥這個問題,況且田自強整天對著宿舍裡那個懶懶散散、邋邋遢遢甚至有時還會瘋瘋癲癲的顏秋其實很難意識到顏秋是個帥哥。

顏秋在田自強那裡無法得出結論,但無論自己帥不帥,總還得收拾收拾出門去。顏秋拿個梳子在頭上劃拉了幾下,算是梳過頭了,男生的頭髮本沒什麼好梳的,又摸了摸下巴,覺得應該刮刮鬍子,這回顏秋終於認認真真地颳起了鬍子,因為要是把臉刮破了就不好了。臨出門前又揀了件格子襯衫穿上,現在是初春,那襯衫雖是偏厚的襯衫,卻還是顯得單薄了些,但顏秋就是個不喜歡多穿衣服的人,於是顏秋再度以大件格子襯衫、黑牛仔褲、運動鞋的形象出現了——顏秋是穿不出什麼花樣的,他頂多將襯衫換成夾克、T恤,牛仔褲運動鞋卻一直在那裡。不過以顏秋這種身材這種臉蛋,根本不必費心研究穿什麼衣服,他就是披一塊破布出去也很好看的,但顏秋自己卻沒有這種覺悟。

顏秋熱情高漲地觀察路上的女生,目的是想裝作不經意間非常有緣分地跟雨蝶“邂逅”,直到一次一次地看見每個長髮女生的臉都不是那張夢中情人的臉,才埋怨學校太大了,居然十來天碰不到一個大活人!

“唉,過盡千帆皆不是啊……”顏秋不覺掩了一下嘴,“我怎麼又唸了一句詩?”人家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顏秋覺得現代人根本沒必要會吟詩,有話直接說了,何必一詠三嘆搞那些既無聊又肉麻的東西,但還是那句話——兩千年前一小夥子追一姑娘追不到是什麼心情,兩千年後一小夥子追一姑娘追不到還是什麼心情。

顏秋又覺心頭一陣涼意,不禁輕輕捂住胸口,自從見到雨蝶的那個晚上起,他只要一想到雨蝶就會覺得胸口涼涼的——難道這就是相思病的症狀?那還真是夠奇怪的症狀。

一隻白蝴蝶飄飄悠悠地從顏秋眼前飛過,盈盈然落在道旁的一簇紅花上,雪樣的白蝴蝶新豔豔的紅花,這光景真如畫境一般,顏秋一時入了迷,把臉湊到白蝴蝶面前,那白蝴蝶的眼睛是淡淡的藍色,顏秋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藍,人們常贊天之藍、海之藍,卻不知道這白蝴蝶的一對眼睛——那兩珠藍遠遠勝過天藍海藍——那藍是那麼地乾淨,一種難以言表的明澈,只是這白蝴蝶的一對眼睛和海天相比,實在是太小了。

在顏秋與白蝴蝶相對凝眸之時,那蝶羽翅翕動,翩然而去,顏秋驀然從迷怔中驚醒,望向白蝶飛去的地方——湖面上一片一片的水波浮浮蕩蕩、重重疊疊、細細密密,真如魚鱗一般,這不是“波光鱗鱗”麼?夕陽金暈點染,水面流金閃爍,不正是“波光粼粼”麼?夕照溫柔如訴,水波脈脈含情,人道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說的不正是此情此景麼?

兩週過去了——這句話對顏秋來說彷彿是“兩百年過去了”,人說“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這話說得不對,相思怎麼會令人老呢?相思讓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豈不是讓人覺得時間過得很慢?既覺時間過很慢,也便不再感慨光陰匆匆、紅顏易逝,這樣說來,相思實是延長青春的,所以這句話後面還有兩句——“幾番細思量,還是相思好”。

這兩週終於過去了!總算到了上外教口語課的時候,顏秋打從昨兒晚上起就很興奮,到今天吃晚飯的時候就更興奮了,再過一小時就能見到白雨蝶了!顏秋覺得很高興,高興得都不知道自己在吃些什麼,人家說傷心會食不知味,原來太高興的人也會食不知味,因為傷心的人吃什麼都是苦的,高興的人吃什麼都是甜的。顏秋真的太高興了,好像這十九年來所有的高興加起來都沒有此刻這樣多。

顏秋一個人窩在教室靠門的角落裡,田自強翹課了,大學男生翹課的原因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一樣的——玩遊戲。雖然顏秋一個人窩在教室的角落裡,但心裡還是甜滋滋的,因為馬上就要見到雨蝶了,不過必須承認的是,等人是很難等的,等公交車等兩分鐘就像二十分鐘一樣痛苦,等一個心心念唸的姑娘二十分鐘,那就更難等了。顏秋拿筆在桌沿上敲著,口中唸唸有詞:“快點來吧,快點來吧,快點來吧……”還好顏秋敲的是桌子,要放個木魚在那,就成唸經了。

七點多了,梅林女士已經開始講課,白雨蝶居然還沒來,顏秋心下慌恐:“她不會也翹課吧?——不會不會,這麼好的姑娘怎麼會翹課呢?”顏秋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想雨蝶應該是遲到了。

十幾分鍾過去了,顏秋心裡的失望一波一波地湧上來:“白雨蝶居然翹課了,簡直豈有此理!我等啊等等等啊等,等得都快長出白頭髮了下節課不上了,回宿舍睡覺。”顏秋是真想回宿舍睡覺了,因為相思病最普遍的症狀是睡不著,顏秋這兩星期自然是常常睡不著,睡著了也是接二連三地做怪夢,竟是真的困了。

顏秋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一邊輕輕拍著嘴一邊無意識地把頭轉向門口,這一轉,顏秋的哈欠立馬停了,什麼困啊倦啊怨啊全都沒了——後門慢慢地被推開一條小縫,一個嬌滴滴的美少女小心翼翼地從門縫裡鑽了進來,那鑽進來的正是雨蝶。雨蝶對注意到他的幾個人歉然一笑,躡手躡腳地鑽到前面的女生們那裡坐下。顏秋心下想:“我這裡這麼多位子,幹嘛捨近求遠跟她們擠?不過也是,這裡都是男生,汙染了他。”這就像賈寶玉說的,男子是須眉濁物,那肯定是有濁氣的,但這樣一來,顏秋自己也成了汙染源。

梅林女士發給每個人一張圖片,讓大家看圖說故事,顏秋對看圖沒興趣,對說故事也沒興趣,對用外國話看圖說故事就更沒興趣了——他這會只對雨蝶有興趣,從雨蝶進來的那一刻起,顏秋的眼睛就沒離開過她,除了被前面的女生擋住視線的時候(外教口語課教室的桌椅是排成馬蹄形的,顏秋的位子看雨蝶非常容易)。

顏秋對自個兒用外國話看圖說故事沒興趣,但要是用外國話看圖說故事的人是雨蝶,那他肯定有興趣,雨蝶這會就算說太陽是方的,顏秋也會說“Yes”。雨蝶起身,盈盈一鞠躬,丹唇微啟:“NowIwilltellyouastory,onceinabeautifulgarden……”(現在我將給大家講一個故事,曾經有一座美麗的花園……)雨蝶方一開口,顏秋竟如被催眠一般,只覺顱內有一物往下墜,眼皮沉沉的像有人在往下扯,顏秋甩甩頭想提起精神,低聲重複了一句“onceinabeautifulgarden……”努力想聽雨蝶的故事。

雨蝶的圖片上是一隻白蝴蝶和一朵玫瑰花,故事大意如下:曾經有一座美麗的花園,花園裡鮮花如畫,彩蝶斑斕,還有一個善良快樂的小花匠,小花匠每天都到花園裡照顧這些花花草草,日子過得愜意極了。又是一個碧空如洗、薰風欲醉的好天氣,小花匠哼著歌兒把著花鋤要給花兒鬆鬆土,突然,天兒說變就變了,烏雲騰騰,雷聲滾滾,看來是要下暴雨了,小花匠忙收拾東西回到自己的小屋去了。

這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過不久就只剩輕輕一點雨絲了,小花匠擔心花園裡的花兒,也不在意這點小雨就出去了。雨後的花園有一股水的味兒,不知道是霧氣還是雨絲,小花匠一株一株地看著他心愛的花兒,好在花兒們都沒多大損傷,突然,小花匠看見一株紅豔豔的玫瑰花上粘著一瓣雪樣的東西,分外惹眼,仔細一看,竟是一隻被打溼了翅膀的白蝴蝶。小花匠小心翼翼地捧起白蝴蝶,想要救她,白蝴蝶終於在小花匠的努力下復甦了,她睜開眼睛,那眼睛是淡藍色的,那藍色比大海還美,比天空還清,小花匠好喜歡她的眼睛,白蝴蝶看著小花匠,潔白的羽翅翕動,姍姍飛出了小花匠的掌心,停在紅玫瑰上。

小花匠對白蝴蝶說:“以後不要貪玩了,下雨了要早點回家,這次要不是我救你,你可就慘了。”“那是,這次要不是你救我,我可就慘了。”一個聲音響起,小花匠抬頭四處張望,道:“誰?是誰在說話?”

“你們說,是誰在說話呢?”雨蝶語笑嫣然,“我的故事說完了,謝謝——”

“白蝴蝶!”顏秋叫出聲而來,如夢初醒,或者更確切地說,顏秋就是大夢初醒,他方才似是睡著了。“Yeah,it’ssculpturebutterflythattalks,right?”(是的,說話的是白蝴蝶,對嗎?梅林女士含笑對顏秋說。顏秋大窘,低頭道:“Yeah,it’ssculpturebutterflythattalks。”說罷,又忍不住抬頭偷偷看了雨蝶一眼。

顏秋早已無心聽課,早早就收拾好書包準備下課後第一時間到雨蝶面前同她說話,可是當梅林女士宣佈下課時,再度出現了混亂的場面,黑壓壓的人從顏秋面前經過,顏秋竟沒法離開座位——誰讓他自己選了個這麼倒黴的座位——顏秋坐在後門旁邊,雨蝶坐的地方在前門斜對面。正當顏秋苦於無法接近雨蝶,雨蝶卻自己往後面來了,顏秋正欲開口叫她,雨蝶竟自己停在顏秋面前道:“顏秋……”這一聲呼喚又讓顏秋像中了魔咒一般陷入迷怔,她看著雨蝶的眼睛,那眼睛如此明澈,好像那白蝴蝶的眼,只不知道是夢裡的蝶還是那湖畔的蝶。

“顏秋……”雨蝶又叫了他一聲,顏秋恢復了神智,依舊目不轉瞬地看著雨蝶的眼睛,他根本沒法把目光移到別處去。“你,你是不是大二的?……你能不能……你能不能把……”雨蝶嚶嚶而語,聲音很小,但在人群的嘈雜中顏秋卻能聽得清清楚楚,顏秋正欲開口,桌上的手機卻響了,顏秋一低頭——是田自強打來的,想這人也沒什麼事,於是掐掉——顏秋抬頭一看,雨蝶不見了!顏秋急急追出去,走廊上已無雨蝶的影子,又一路追到教學樓外,也沒見著人影——女孩子竟能走這麼快麼?顏秋這一低頭一抬頭雨蝶就不見了,顏秋不禁大罵田自強,雨蝶方才的話很明顯還有下文,不能排除下文正是“你能不能把電話號碼留給我”的可能性。田自強這次罪過大了,看來顏秋又得害兩個星期的相思病了。

清霧隱隱,微雨淡淡。那白蝴蝶停在紅玫瑰上,淡藍的眼睛像春天的夢一般,有種飄忽的醉,那一個凝眸,足以讓人在前世與今生之間輪迴一次。顏秋對白蝴蝶說:“以後不要貪玩了,下雨了要早點回家,這次要不是我救你,你可就慘了。”“那是,這次要不是你救我,我可就慘了。”一個聲音響起,顏秋抬頭四處張望,道:“誰?是誰在說話?”

“這裡除了我還有誰?”顏秋回頭,眼前站著個言笑晏晏的少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你是誰?”

“我不就是白蝴蝶嗎?”

“你是白蝴蝶?你怎麼能變作人的模樣?”

“傻瓜,這裡是天堂的花園,什麼沒有?我自然是蝴蝶精靈,想變個漂亮姑娘還不容易?”少女笑道,“小花匠,謝謝你救了我,你過來——”少女伸手拉住顏秋,顏秋正欲言語,霎時電閃雷鳴、暴雨如潑,一道閃電打在少女身上,少女鬆開顏秋的手,驚呼:“救我——救我——”

顏秋從夢中驚起,喘著粗氣,驀地瞥見窗簾被風掀起,正自驚怖,忽聞頭頂雷聲轟鳴,猛然覺醒,又想起方才夢裡的情形,不覺軒眉深鎖,深吸一口氣,胸口又是一陣陣涼意。

人常說有緣千里來相會,這小小的校園,任我尋尋覓覓,為何換不來一個擦身而過?難道,有緣之人千里之外能相會,無緣之人千米之內不相逢嗎?若是無緣,又何必遇見?顏秋依舊坐在教室的角落裡,拿筆敲桌子唸叨著雨蝶快點來。

“難道她又遲到了?這丫頭怎麼老愛遲到?”顏秋心下想著,不覺搖搖頭笑了笑。男孩多愛把喜歡的女孩稱作丫頭,不過顏秋這次想錯了,這丫頭不是遲到,這丫頭根本就沒來!

顏秋失望已極,想自己苦苦等了兩週竟連個人影都沒見著,難不成還要再等兩週?不行,我得自己去找她!沒嘗過相思滋味的人永遠不知道相思的苦,更不知道對於相思之人,兩週是多麼地長。

“老陳,你們院是不是有個叫白雨蝶的?”顏秋問法學院的同學。

“白雨蝶?沒有啊。”

“怎麼可能,一定有,是你不認識吧?”

“不會,其他班的我可能不認識,但姓白的肯定是我們一班的,一個院的就算不認識名字也聽過。”

“有學院名單嗎?”

“全年段的名單都在這裡了,就一百五十四號人,別說白雨蝶,就是名字裡含有‘白’‘雨’‘蝶’三個字的都沒有,你搞錯了吧,是不是化學的你聽成法學?”

“不是,是法學,我還特意問了一遍。”顏秋說著,不覺陷入沉思,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校內網上是有白雨蝶,但這照片太遠太模糊了,根本看不清楚長什麼樣子,這資料寫了跟沒寫一樣,不知道是不是她?”無論這個校內網(人人網)上身份不詳的白雨蝶是不是那個白雨蝶,顏秋還是發了好友申請。

“雨蝶——”“雨蝶——”

“老顏,老顏——”“老顏你醒醒,又做噩夢了不是?”田自強把說著夢話的顏秋搖醒,最近他老是這樣。

顏秋重重地拍了拍額頭,只覺頭暈腦脹,滿腦子都是雨蝶在叫“救我——”“救我——”,“如果相愛的人會有心靈感應,那豈不是說雨蝶正遇到危險?”顏秋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我上次不也夢見她叫‘救我’,她不也好好地去上課了嗎?這丫頭就是翹了一次課而已,想我也經常翹課,她翹次課很正常……這丫頭到底哪裡去了?……不過下次要問問她為什麼騙我說是法學院的。”

“不會吧,這死丫頭又翹課!”顏秋終於忍不住去找老師打聽雨蝶。“Mrs。……M……erlin……”其實顏秋把“Mrs。”發準就不容易了,還要加上“Merlin”那麼個難唸的名字,實在是難為他了。不過梅林女士第一節課就告訴學生們可以直接叫她的名字,所以顏鞦韆辛萬苦發出那個“Mrs。”算是白忙活了,而且不一定叫對了,因為人家梅林女士可能是名字叫“梅林”而不是夫家姓梅林,稱人家為“梅林夫人”可能是錯的。雖然中國學生在後面往往把老師連名帶姓一起叫,但當面都會很尊敬地叫某老師的,學生直接稱呼老師的名字,在中國人民聽起來,不僅很奇怪,還沒大沒小沒禮貌。

說完了稱呼,顏秋已經引起梅林女士的注意,該轉入正題了,下面這幾句英語應該是顏秋這十九年最想說清楚而又最說不清楚的英語了,只聽顏秋磕磕巴巴地說:“teacher,doyouknow……abeautifulgirl……fromlaw……shehaslonghair……shetoldastorythatonceinabeautifulgarden……asculpturebutterflyandagardener……”(“老師,您知不知道……一個漂亮的女孩……來自法學院……她有長長的頭髮……說了一個故事……曾經在一座美麗的花園……一隻白蝴蝶和一個花匠……”)

顏秋這句話連貫起來大概是這個意思:“老師,您知不知道,一個來自法學院的漂亮女孩,他長頭髮,之前上課的時候講了一個故事,就是在一座美麗的花園,一隻白蝴蝶和一個小花匠的故事。”顏秋終於明白平常不好好學習是不對的,不好好學習英語尤其不對,好在梅林女士對雨蝶的故事頗有印象,也明白了顏秋的意思,但也表示不知道雨蝶去哪了。

其實顏秋也不指望梅林女士能知道雨蝶去哪了,只是再度用他的磕磣“Chinglish”(中式英語)表示想看看選課人員的名單,確定有沒有這個人,梅林女士同意了。顏秋看了名單後,覺得連最後一絲希望都破滅了,白雨蝶不是翹課——名單上根本沒有白雨蝶的名字,也沒發現任何一個法學院的,英文名字叫“Isabel”的也沒有。

“同學,請問之前上課坐在這裡的一個叫白雨蝶的女生你認識嗎?”顏秋問坐前排的女生。那女生道:“白雨蝶?不知道啊。”顏秋正自失望,另一女生介面道:“白雨蝶嗎?她是大一的,她第二節課才發現選錯課了,就在我們這多上了一次。”

顏秋大喜過望,道:“那她是法學院的嗎?”

“好像是。”

“我暈死了,這麼多人怎麼找啊……”雨蝶雖相貌出眾,顏秋也沒自信一下子將她找出來,教室裡黑壓壓的淨是人,這哪裡是上課?這簡直就是開大會!這課堂少說兩百人。

“同學同學,請問你知道白雨蝶坐哪嗎?”顏秋隨便拉了個人問。

那人道:“我是外院的,你找法學院的問別人吧。”

“喂,你有白雨蝶的電話嗎?”

“你外院的吧?白雨蝶一班的,我沒她電話。”

說話間,老師就進來了,顏秋找了個靠後的位子坐下,四處張望尋找雨蝶,幾乎把整個教室都看了個遍,竟沒發現。

下課了,顏秋已有些煩躁,他現在覺得自己很可笑:“為什麼要苦苦尋找一個只見過兩次面的人?我對她什麼也不瞭解,卻苦苦思念,我對她一片深情,她又知道多少?只怕連我的名字也忘了。我這個樣子,簡直像個登徒子。”

顏秋一面懊惱,一面戴上鴨舌帽,把帽簷壓得低低的,然後收拾桌上的筆和紙。驀地,顏秋覺得有人站在身旁,抬頭一看,身邊不過是放學回去的人群,於是埋頭扣好書包,方自起身,猛見教室後有一長髮女孩像極了雨蝶,顏秋慌忙離開座位,匆匆追去,卻不斷地被前面的人擋住,眼看那女孩就要離開教室,不覺喊:“白雨蝶,白雨蝶,等一下!白雨蝶!”那女孩停下,回頭看了看,卻走過來另一個女孩挽著她的手走了。

顏秋一路追出教學樓,那女孩已經看不見了。顏秋頹然倚在牆上,好想就這樣賴到地上不起來。一隻白蝴蝶嫋嫋婷婷地從顏秋眼前飛過,顏秋想:“白蝴蝶,白雨蝶,白雨蝶……今生,我只戀你化身的蝶,還是,我只戀蝶化身的你?”思罷,顏秋自嘲地笑笑,嘆道:“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酸不拉幾的,我堂堂男兒,怎能如此多愁善感?”

“又無人接聽,老陳,你給的這電話對不對啊!”

“沒錯啊,是這個,學妹給我的。”

“算了,我發簡訊試試。”顏秋把簡訊刪刪改改、改改刪刪,最終竟一條也沒發出去。

“老陳,怎麼回事啊?停機了!QQ加好友沒回,校內加好友也沒回。”

“不知道,沒準人家故意躲你呢,看你就像個色狼。”

“你說誰是色狼!”顏秋嚷道,老陳同學這話實在是冤枉顏秋了,顏秋後知後覺得長這麼大都沒喜歡過哪個女孩(雨蝶除外),簡直就是白璧無瑕啊,除了這張臉好看得讓人不放心,怎麼也和色狼搭不上邊。

仲春的陽光燻人欲醉,如此良辰美景,顏秋卻無心欣賞。湖畔柳絲低垂,或許湖畔的柳是這世間最美的植物了,如此婀娜,是的,婀娜。用婀娜來形容垂柳再濫俗不過,只是再找不出比婀娜更適合垂柳的詞,也再找不出比垂柳更配得上婀娜的東西,除了美人。美人自是婀娜的,柳絲輕揚,不知美人的青絲在風中飄拂是不是這般模樣?“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睹柳思美人,然柳不如眉,柳如烏髮;芙蓉湖也沒有芙蓉,芙蓉湖只有水——我說那水啊,為何從來不平靜?柳也低垂不動的時候,為何水面仍鱗鱗生波?水從來靜不下來嗎?是不是就像我的心?

“顏秋,這是我旅行帶來的紀念品,送給你。”笑盈盈的女孩將一個書籤迅速放在顏秋桌上,另一個女孩卻蹦出來說:“才不是旅行紀念品,我們都沒有,是特意送給你的。”

顏秋看了那書籤一眼,眉間的憂鬱更重了,那女孩卻道:“這是真的蝴蝶標本哦,很特別的。”

“特別?有什麼特別的?!把蝴蝶做成書籤很殘忍你們知不知道?!”顏秋激動地把書籤摔在女孩懷裡,女孩驚愕地看著顏秋,喃喃道:“其實……其實……如果……蝴蝶不做成標本的話……沒幾天就……就死了,做成標本還可以……可以永遠儲存蝴蝶的美麗……你說,是不是……”

顏秋自覺失態,沉聲道:“你說得是沒錯,可是你有沒有問過蝴蝶痛不痛?”

“小花匠,謝謝你救了我,你過來——”少女伸手拉住顏秋,顏秋正欲言語,霎時電閃雷鳴、暴雨如潑,一道閃電打在少女身上,少女鬆開顏秋的手,驚呼:“救我——救我——”

“蝴蝶精靈受了傷,需要一種藥才能治好。”

“天堂裡也有死亡嗎?”

“不努力的人進不了神的國,這裡的一切,無論是你、蝴蝶精靈還是作為掌管天使的我,都是在人間努力不夠的信徒,上帝讓我們在此修煉,直到能進天國。蝴蝶精靈受傷,你找藥救她,都是上帝給你們的操練。”

“那藥在哪裡?”

“在人間,天上一天人間一年,你在人間只有二十年的時間去找那藥,如果你二十歲那天還沒找到藥,蝴蝶精靈就會死,她的靈魂也會消散。”

“天使長,我去人間找小花匠吧。二十天,他在人間也不過只有二十歲,別說找到救我的藥,只不知道他能不能記起去人間的使命。”

“這是上帝的誓約,他當然能記起。”

“這麼說,他一定能找到救我的藥了?既然如此,我在這裡等也太沒懸念了,不如我也到人間去看看。再見了,天使長——”

“喂,白蝴蝶等一等,白蝴蝶,白蝴蝶——”

那白蝴蝶的眼睛是不是夢的顏色?一次次相對凝眸,終於讓我想起,我在這前世與今生之間輪迴一次是為了誰?

“那啥,老顏,你這麼早起來幹嘛?”天剛矇矇亮,睡得迷迷糊糊起來上廁所的田自強對站在陽臺上的顏秋說。

“我還沒睡。”顏秋幽幽道。

“你昨天玩到幾點啊?”田自強打了個哈欠,突然像發現了什麼似的,正色道,“不對,不對,你這段時間都不玩遊戲了,還老往圖書館跑,而且你……你老走神,你怎麼了,你還好吧,顏秋?”

“還好,就是……有點睡不著,沒事,你去睡吧。”顏秋強裝一笑。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顏秋不禁苦笑,搖了搖頭,“我什麼時候也會吟詩了呢?”

我為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而你卻,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你在哪裡?救你的藥又在哪裡?

顏秋徘徊在那幾架圖書前,他覺得自己並不期待遇見誰,可是如果他不期待遇見誰,為何只在法學的書架前徘徊?顏秋偶爾也會翻翻那些書,卻覺索然無味。顏秋有時候想,那些書一本本厚得像修墳墓的磚頭,擺在這裡真正看的又有幾人,為何將這短暫的青春都埋葬在故紙堆裡?只怕什麼著作等身等身著作,竟都成了修墳墓的磚頭。人啊,三歲上幼兒園,二十一歲大學畢業,如果再加上碩士博士,豈不是讀了二十幾年的書?人生幾何,青春幾何?人生苦短,青春更短!空嘆韶華虛度。如果不讀書,青春的意義又在哪裡?花前月下,男歡女愛?又恐良辰美景天不予,賞心樂事他人院——《牡丹亭》寫的乃是女子思春,本該是*詞豔曲,如何能流傳百年?只因古今共此情。

顏秋正自思索,聞音樂聲起,卻是圖書館要閉館的音樂。人潮湧向門口,一時間竟排起了出館的長隊,顏秋行屍走肉地跟著前面的人走去,“雨蝶……”,顏秋一個激靈,抬頭四處張望——她明明聽見有人叫“雨蝶”,是前面打電話的女生嗎?顏秋不確定是不是,只是盯著那女生一路走出去。

“學長,你要找人嗎?”那打電話的女生見顏秋一路跟著她從圖書館走到超市又到食堂又到女生宿舍,不禁有些疑惑。

顏秋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歉然一笑,道:“沒事兒,我,逛逛。”正欲離去,那女生拿起手機道:“喂,雨蝶……”顏秋靈魂險些出竅,一把抓住那女生的手腕道:“雨蝶,是雨蝶嗎?你在跟雨蝶打電話?”女生被顏秋突如其來之舉給嚇到了,說不出話來,顏秋早搶過手機想對那邊的雨蝶說話,無奈胸中千言萬語卻吐不出一字,待被搶電話的女生回過神來,趕緊對那邊說:“沒事,剛才是我一個學長,沒事沒事,你早點休息,我回宿舍了,拜——”

“你剛才在給白雨蝶打電話?”

“是啊,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我有事找白雨蝶,你把她電話給我。”

“不行不行,這電話不能隨便給人。”

“我不是隨便的人,可以給我。”

“不行不行,真不能給,你和雨蝶很熟嗎?”

“當然很熟。”

“很熟她肯定會給你電話。”

“你少廢話啦!”顏秋一把奪過女生的手機,迅速把號碼讀一遍記在自己的手機上,然後道:“謝啦,拜——”就要離去,那女生攔住顏秋道:“學長,這個電話不能隨便打,雨蝶她要做手術,不能打擾。”

“你說什麼?她要做手術?她病了嗎?”顏秋急切地問——那女生疑惑地看著顏秋,這人的表現也太誇張了吧,如此急切——“喂,你說話呀!雨蝶病了嗎?”顏秋急道。

“是啊,他肺病,要做手術。”

“怎麼,嚴重嗎?”

那女生雙眼一陣溼潤,慌忙眨了眨眼睛,道:“我也不清楚,應該還好吧。”

“真的,還好嗎?你能不能跟我說實話?”

“我……顏秋學長,雨蝶跟我提起過你,你要是……”那女孩眉頭微動,兩行清淚劃過雙頰,“你要是有空就給她打打電話,有什麼話……你還是早點說的好,不說怕以後沒機會了,不過你要鼓勵她……”女孩似悲不自勝,推門跑進宿舍樓,顏秋隨後追去,卻被保安攔在門外。

又是凌晨驚夢,夢裡的小花匠到人間尋救白蝴蝶的藥。“我是小花匠,她是白蝴蝶嗎?她病了,難道,是我要找藥救她嗎?救她的藥是什麼呢?二十年……天哪!完了完了,我都十九歲了,豈不是說……”顏秋嚇得渾身冷汗,直甩頭要驅除這些想法,“不對不對,我這只是在做夢,純屬做夢,不過是那天聽雨蝶的故事聽得太入迷了,不對不對,純屬做夢……”

顏秋還在盯著手機螢幕上雨蝶的名字,拇指再一次接近按鈕,就是沒有勇氣按下去,她怕雨蝶不接,怕雨蝶蝶拒絕,更怕聽見不好的訊息。顏秋又想起那女生的話來:“有什麼話你還是早點說的好,不說怕以後沒機會了。”難道說雨蝶的手術風險很大嗎?與其放任自己猜疑擔心,不如打電話問清楚。

“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閒。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雨蝶掂著一枚紅葉,反反覆覆地看著。

“曾聞葉上題紅怨,葉上題詩寄與誰?”雨蝶循聲望去,說話的是個明朗端正的青年男子,正是她的主治醫師。

“醫生,是你啊?”雨蝶起身,醫生示意她坐下,道:“你說流水何太急?就是自來水流得急了。深宮盡日閒,你要閒得沒事做,去給我當助手好了。”醫生笑著,將一片紅葉伸到雨蝶鼻子底下轉了轉,雨蝶把手一拂,抓過紅葉,嗔道:“討厭。”

“唉呀呀——”年輕的醫生故作姿態拿腔拿調,“小女子思春了。”

“你……”雨蝶滿臉緋紅,“你不要亂說。”

“你念著閨怨詩,呃不,是宮怨詩,不是思春是什麼?你身上的病我治得了,可就是華陀再世、扁鵲重生也治不了你的相思病。”

“嗨呀你……”雨蝶嬌斥,“你又調戲我,不理你了。”

“該死該死,”年輕的醫生似模似樣地對雨蝶深深一揖,“小生無狀,萬望姑娘恕罪,姑娘玉體違和,切莫生氣傷了身體。”雨蝶聞言,不禁破顏一笑,醫生見狀,接著道:“不過姑娘適才冤枉小生則個,小生從來不曾調戲姑娘,何來又調戲姑娘之說?小生只是見姑娘芳容不展,插科打渾,願博姑娘一笑爾,若姑娘覺得小生冒犯,小生改了便是。”那醫生“姑娘”“小生”“小生”“姑娘”的,語氣神情又酸酸腐腐竟像極了戲裡的書生,雨蝶自然覺得好笑。

“醫生,你也算是慣看生死,你說死究竟是什麼?”

“姑娘太抬舉小生了,小生一介俗人,又不是少林老和尚,如何能慣看生死?只要不是孫悟空那種在天不屬鳳凰管、在地不屬麒麟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大羅金仙,但凡活著的都會死——這不過是自然規律罷了。”

“你說,人死了會去哪裡?人有靈魂嗎?”

“孔夫子他老人家說,未知生,焉知死?活著的事都不好好想,想死了的事幹嘛?七十年後再想吧。”

“你就是不肯跟我說實話,人家說,要是醫生說‘你不好好治就完蛋了’,說明你沒事。要是醫生說‘沒事兒,很快就好’,就是你要完蛋了。”

“這……”醫生搖搖頭笑了笑,“誰說的這是?你別自己嚇自己,我跟你說,人生病百分之七十都是心理因素,大部分病人被確診重病後病情急劇惡化,那主要不是病毒的作用,而是讓自己給嚇死的。”

“我就知道,你是怕嚇死我才不跟我說實話的。”

“我跟你說的都是實話,你真的會好的。如果你一定認為你會死,那你告訴我,你最捨不得什麼?”雨蝶默然不語,醫生道:“你是不是捨不得一個人?”

“你有沒有看過《牡丹亭》?”雨蝶道。

“就是那個做夢相戀,死了又活過來的那個嗎?”

“是啊,杜麗娘與柳夢梅夢中相戀,相思成疾,抑鬱而死,死而復生。”

“這就叫愛得死去活來了。”

“是,你說夢是怎麼一回事,有沒有人從未見過卻在夢中相見呢?”

“你是說這齣戲呢?還是說你自己?你好像……有時會做噩夢,是嗎?”

“也不是噩夢,只是有些奇怪罷了。”

……

“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這也不是你潛意識的想象,那還真無法用科學解釋……”醫生凝眉看了看明淨如玻璃的天空,展顏一笑,“你的故事挺有意思的,不過你看清楚了——”年輕的醫生一本正經地指著自己的臉說:“你夢到的人難道不是這個樣子的嗎?你是白蝴蝶我是小花匠,小花匠有救你的藥哦——”

“拜託,大哥你才十九歲嗎?”

“深宮盡日閒,我不知今夕何夕了——我是十九歲嗎?”小醫生又插科打諢起來。

“現在是五月底了嗎?”

“是啊,春天快結束了,夏天就要來了。”

“你不是不知今夕何夕了嗎?”雨蝶正欲打趣那醫生,突然打了個噴嚏,又打了個噴嚏,忍不住還是打了第三個噴嚏,弄得醫生忍不住笑得前俯後仰。

雨蝶又好氣又好笑,道:“你這個醫生,打一個噴嚏是有人想我,打兩個噴嚏是有人罵我,打三個噴嚏是你感冒了,我打了三個噴嚏你還笑?”

“才沒那回事,我早上才檢查過你,哪有感……”醫生的“冒”字還沒說出口,就先打了個噴嚏,剛用手指擦了擦鼻子,又接二連三地打了幾個噴嚏,雨蝶見狀,登時笑得花枝亂顫。

“哎呀,這……”醫生兩根手指一掂,好像扯出什麼,“原來是這個東西。”

“什麼?”雨蝶好奇地湊上前去,卻什麼也看不見。

“似有似無,似有還無,似無還有——這個就是春日裡的‘遊絲’,遊絲懂不?遊絲軟系飄春榭——”話方出口,醫生就後悔了,這“遊絲軟系飄春榭”說的雖是春日的美景,雨蝶古文修養深厚,又如何不知此句出自《葬花吟》,只怕她馬上就要聯想到什麼“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之類自傷薄命之語,於是趕緊改口說了句明朗的詩:“就是‘燕外晴絲卷,鷗邊水葉開’那個‘晴絲’啊,‘晴絲’者,‘情絲’也,正好是小女子的‘情思’哦——”

被醫生這麼一解釋,雨蝶也沒來得及傷感什麼葬花,復又嬌斥:“你取笑我,你又調戲我!”

“小生死罪,小生死罪——”醫生又似模似樣地作起揖來。

雨蝶笑意仍在雙頰,正欲言語,忽而凝眸一看,道:“那個是……”

二人走近看時,卻是一隻白蝴蝶粘在蜘蛛網上,正自掙扎,醫生怕雨蝶因白蝴蝶想到自己,一邊把白蝴蝶解下來放掉,一邊說:“什麼‘遊絲’啊、‘晴絲’啊,不過是蜘蛛網飄出來的絲罷了。”

“你破壞了人家蜘蛛的午餐哦——還搞壞了人家的網。”

“我……”醫生無奈地撇撇嘴,“我救蝴蝶還辦壞事了我……還不是因為你叫白雨蝶,怕你胡思亂想——”醫生說著,在雨蝶額上戳了一指。

雨蝶佯嗔道:“這麼說我又錯怪你了?我是不是名字起得不好啊?白雨蝶,好脆弱。”

“那你改個名字叫白飛龍好了。”醫生這一句又把雨蝶逗笑了。

“你說,除了這飛出來的蜘蛛絲,還是因為和‘情絲’諧音,古來詩詞沒有讚美蜘蛛的吧?同是吐絲織網,為什麼就讚美春蠶呢?”雨蝶望著蛛網說。

“蠶絲可以織成綢緞,對人有用啊,蜘蛛吐絲卻是為它自己。”醫生道。

“難道蠶吐絲是為了人嗎?只是人覺得蠶絲有用把蠶養起來吐絲罷了。若是蛛絲也能做衣服什麼的,蜘蛛不也會被讚美?”

“萬物存在皆有其道理,眾生本應平等,只因人有智慧,而以一己之私評價萬物有用或無用。”

“有用又如何,還不是春蠶到死絲方盡……”

“你又來了,我剛才不是說了,百分之七十的病都是心理因素,你如此多愁善感,病怎會好?良辰美景的,你為什麼就是不開心?”醫生道,“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我將為醫學事業奉獻一生,這話六十年後也會用來形容我,哈哈——”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開始知道這句話的時候是用來形容老師的,可是自從讀了李商隱的詩,才知道這句話的真正意思,老師、醫生,任何職業都配不上這句話……”

“是,世間除了相思,還有什麼能配得上這句話?”一語未竟,雨蝶竟已哭得梨花帶雨,醫生急道:“該死該死,我又胡說了。你……你不要哭啊……你要是那麼想見他,讓他來好了。”

“不行,因為我……我也找不到他……”雨蝶哽咽難語,年輕的醫生手足無措,道:“不要哭啊,你哭了人家還以為是我欺負了你。”醫生又誇張地深深作了幾個揖:“好姑娘,別哭了,小生吃罪不起。好姑娘,我怕了你了,千萬別哭了,你再哭,你再哭我就狗急跳牆了——”雨蝶聽這“狗急跳牆”竟破涕為笑,把手一指圍牆,道:“牆在那邊,你還不去跳?”

“好姑娘,小生只是打個比方,小生又不是狗。” “好了,你該去上班了,在這閒聊算什麼,小心挨批喲——”

“今天是週末啊,又不是我值班。”

“那你還來醫院?”

“找你玩囉——”

雨蝶、醫生正說話間,一個小女孩拿著手機跑過來,道:“雨蝶姐姐,你的電話。”雨蝶接過時,對方已經結束通話,小女孩失望道:“都是我不好,跑得太慢,人家掛了。”雨蝶摸摸女孩的臉頰,道:“不關你的事,是人家掛得太快了。”“妞妞不能隨便跑出來哦,叔叔送你回去。”醫生拉著小女孩的手往病房去了。

“剛才是誰的電話?打回去了嗎?”醫生回來道。

“是不認識的號碼,我這個號只有幾個人知道,估計是什麼推銷電話吧。”雨蝶道。愛說愛笑的醫生沒有介面,只是木然望著前方,長嘆一聲,雨蝶疑惑,問:“怎麼了你?”

“妞妞她……她只怕見不到明天的春天了……”

“人見白頭嗔,我見白頭喜……多少少年人,不到白頭死……”雨蝶雙眼模糊,一閉眼,面上兩線流珠滾落,“你在我後面,是不是也這樣感嘆?”

“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

“是啊,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就算活上八百歲又有什麼意義?”雨蝶言不由心,長嘆一聲,“可是為什麼天如此不假年,難道我的時間竟這麼少嗎?”

“不是,你的生命才剛剛開始!每個人來世間都有他的使命,我們懷著使命而來,卻不知道上天給我們多少時間,所以我們不能虛度光陰,更要珍惜所愛的人。”醫生輕輕拍了拍雨蝶的手背,“上天給你的時間一定不止十八年,你的路還很長,真的,相信我。”

雨蝶靜靜地看著醫生,她也好希望醫生說的話是真的,就這這時,雨蝶懷裡的手機又響了,低頭一看,是剛才那個號碼。

“喂,您好。”電話那頭的女孩聲音溫和而平靜,顏秋不知道這是不是雨蝶的聲音。

“請問是白雨蝶嗎?”顏秋問得很小心,他好怕聽到否定的回答。

“是的,您是哪位?”

“我是顏秋,請問你還記得我嗎?我們上外教口語課的時候認識的,雖然只見過兩次。”

“我記得你,顏秋。”雨蝶的聲音很平靜,顏秋卻看不到雨蝶掛著眼淚的笑靨。

……

“我知道我下面說的話可能會冒犯你,但我還是想說……”

“等一下,顏秋,我的事小容都告訴你了嗎?小容是昨天給你電話的那個女生,既然你……等我好了你再告訴我吧。”小容其實還是開學初在食堂跟顏秋打招呼的那個瘦瘦長長的女生,只是顏秋轉身就把人家給忘了。

“不是,我,我還是想告訴你我對你的感覺,或許你會覺得很可笑,但是……”

“怎麼?你就料定了我會嗚呼哀哉?”雨蝶笑道。

“不是,我當然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我真的好喜歡你你知不知道!”

那邊的雨蝶垂淚不語。

顏秋長長吁出一口氣,如胸口堵著的一團亂麻突然被清空了一般清爽,接著道:“說了你或許不信,甚至連我自己也很難相信,在見到你之前我就經常夢見你,所以你一出現我就覺得……我不知道,我覺得我已經認識你很久了,我來這世間就是為了你。”

“夢中之情,何必非真?”雨蝶喃喃而語。

“你說什麼?”

“沒什麼……”雨蝶道,“謝謝你,顏秋,你給我的感覺很美好……”

雨蝶久久不語,顏秋忍不住問:“我給你的感覺很美好,然後呢?”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然後,如果還有然後——能遇見你,就算沒有然後也夠了。”

“你我來日方長,怎麼會沒有然後?我們……”顏秋似有所悟,猛然起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是,我說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你不要胡思亂想,你很快就會好起來,你什麼時候手術,我去看你。”

“可我在北京啊,你要上課……”

“難道你不想見我嗎?”

“我……”雨蝶珠淚長流,“想……”

“明天就要手術了,不早點休息?”醫生進來,見雨蝶呆坐窗前,想替她拉上窗簾,雨蝶抬手製止,道:“別拉,我看看月亮。”

“今晚的月亮很圓,很好。”醫生抬頭看了看,纖雲弄巧,朗月當空。

“今晚的月亮很圓,很好——月有陰晴圓缺,人有生老病死——明天的月亮會更圓吧,不知道我能不能看到?”雨蝶將“人有悲歡離合”說成“人有生老病死”,更增悽楚無奈。

“明天的月亮?那我得去查查天氣預報,看明天是不是晴天,沒準兒真看不到月亮呢。”醫生聳了聳眉毛。

雨蝶破顏一笑,道:“你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哪個意思?”

“你說那些得道高人,怎麼就能將生死看破呢?是啊,眾生皆苦,可是這世上還有愛,還有很多美好的東西……”

“生死是看不破的,誰能看破生死?所有談死,都是活人說的,只有真正的死人才知道死是怎麼回事。你說得道高人,誰是得道高人?莊子老子老和尚老道士嗎?他們看破了嗎?莊子若看破,何必那麼窮了還要帶著一幫弟子著書立說?所以真正看破的人是不會讓人家知道他看破的,因為他連思想流傳於後世都看破了,連立言都不屑。不要想這些生死的問題了,既然生下來了,就好好活著吧,想什麼呀,人就是智慧太多了,很累,鳥獸蟲魚,還不就是自然而然地活著。”

“死生亦大矣!我再不想,明天這時候可能就想不了了。”

“你知道德國最多的是哪兩種人嗎?”

“哪兩種人?”雨蝶對醫生這橫空一問頗感好奇。

“哲學家和瘋子——德國人愛思考,想著想著想開了就成哲學家了,還有人想著想著想不開,就成瘋子了!整天想人生的意義、生命的意義這種問題,不成哲學家就成瘋子。孔子孟子老子莊子荀子墨子韓非子柏拉圖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已經替我們想過人生的意義生命的意義,不用我們再想了!想太多是有害的,知不知道,思而不學則殆!”

雨蝶驚奇地看著年輕的醫生,笑道:“你說這一大串不換氣你可真厲害。”

“你才知道我很厲害啊——”

“哦,是啊,你很厲害,大醫師。”

“雨蝶。”年輕的醫生忽而斂容正色。

雨蝶疑惑地看著他,道:“怎麼了?”

“下午是他打電話給你嗎?”

“是啊。”

“他和你也有一樣的感覺?”

“嗯。”

“其實我……我……”醫生欲言又止,“不說了,早點睡吧,現在這天氣在北京還是要蓋被子的。我走了,晚安。”

“晚安。”

“雨蝶,”醫生去又復返,“我……我剛才有話想跟你說,不過你不要胡思亂想,只是我想跟你說而已,等你回廈門了,我就沒,沒機會說了。”

“你說吧,我聽著。”雨蝶微笑道。

“山有木兮木有枝——下面一句你懂的。”明朗端正的年輕醫生說著,深深一揖,“姑娘恕罪,小生又調戲姑娘了。”雨蝶含笑看著他消失在門口,心下想:“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戀君兮君不知——我又不是木頭,如何不知?”

“小蝶,該去換衣服進手術室了。”說話的是個儒雅的中年男子,溫柔淺笑,眉宇間卻隱隱一絲憂慮,身旁一個風姿綽約的中年美婦緊緊抱著男子的手臂,欲言又止——他們正是雨蝶的父母。

“好。”雨蝶拉了拉父母的手,微笑著轉身。“雨蝶!”身後一聲呼喚,“顏秋?”雨蝶回身一看,叫她的竟真是顏秋——佛說,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能換來今生的一次擦身而過,若真如此,要前世的多少纏綿才能換來這樣一個驀然回首?

白氏夫婦驚愕地看著抱在一起的兩個孩子,他們從來也沒聽說過女兒有男朋友,許久,顏秋雨蝶自覺失儀,雨蝶低下頭去,不知作何解釋,顏秋道:“叔叔阿姨,我是雨蝶的男朋友,我可以和雨蝶說幾句話嗎?”白氏夫婦對視一眼,一個醫生過來,看了看顏秋雨蝶,道:“沒事,你們說說話吧——不過說重點的,羅嗦的事兒等手術完再說。”

“你才見過我兩次,為什麼喜歡我?難道真的是因為夢?”雨蝶道。

“我也不知道,可能……”顏秋眉頭微動,似有所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雨蝶看著顏秋,長睫撲閃,幾次欲言又止,方自開口:“你竟也讀《牡丹亭》麼?”

“《牡丹亭》?”顏秋疑惑,“聽說過,沒讀過,這是牡丹亭的句子嗎?我在《北京愛情故事》裡聽說的。”

“是嗎?”雨蝶展顏一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

“雨蝶,等你好了,我要帶你去很多好玩的地方。”顏秋伸手撫了撫雨蝶散亂的鬢髮。

雨蝶低眉,緩緩摘下發辮末梢的一個珠串白蝴蝶髮夾,復又抬頭看著顏秋,道:“這個髮夾,你先幫我放著,等手術完再給我。”說著,拉起顏秋的手,將髮夾放在他的手裡,道:“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顏秋看著掌心裡的白蝴蝶,覺得雨蝶竟像交託遺物作紀念一般,不禁緊緊握住雨蝶的手,道:“什麼天上人間,什麼死而復生?這些都只是神話而已。生而可以與死,死者又豈能復生?想我一凡人,如何到天上去尋你?我只願今生與你相依在人間!”雨蝶與顏秋相對凝眸,顏秋接著道:“我知道,不用上窮碧落下黃泉,眼前就有救你的藥,就是這個——”言訖,顏秋俯身在雨蝶鬢邊輕輕印上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