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笙簫默?從三位藝術家的離去,說說古典表演的式微

九月,北望京都,秋葉靜美。常寶華、單田芳和朱旭三位先後作古。密集的訃告,奔湧的哀思,綿長的祭文,笙簫皆默,遺韻悠然。對相聲、評書和話劇而言,一代名家競相逝去,再度提醒我們,古典時代正漸行漸遠。

人們感嘆:一,大師是用來告別的。隨著70後一代漸入中年,彷彿越來越習慣告別,尤其是從小耳濡目染的名字,正是每一次的失去,倒逼著我們去重溫大師以及所代表藝術的價值,他們帶著各自的傳奇和絕活,一去不返;二,經典是不可複製的。一招一式間的精緻,嬉笑怒罵後的風雅,那些教科書般的表演,塑造了我們對劇場藝術的一生記憶,由此構成的經典想象遠超劇場,衍生為對童年、鄉愁和族群的認同,成為終生無法擺脫的結;三,舞臺是需要有標杆的。無論何時,人的精神消費是超越世俗的,對藝術的敬仰需要神的引領。風華絕代的藝術家永遠是稀缺的,在做戲和為人方面,他們是眾神之子,具有藝術和道德等多重示範意義,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不可否認,借改革開放帶來的文藝復甦,上世紀80、90年代堪稱舞臺藝術的鼎盛時代。那時,劇場是話劇、評書和相聲的天堂。所謂古典,用北京人藝的話來說,就是信奉“戲比天大”,講究“人神合一”,追求“體驗生活”,老藝術家們終身踐行現實主義的表演美學,即濃厚的生活基礎,鮮明的人物形象和憂患的家國意識。人們追憶“老爺子”朱旭的“無痕跡表演”、“沙啞嗓”單田芳平爆兼收的幽默、“大蔓兒”常寶華的常氏相聲清脆味,都離不開那個時代語境。

話劇戲曲,曲藝相聲和評書,作為市民社會的產物,伴隨著城市文化勃興,形成了舞臺的古典審美傳統,包括:以程式為中心的表演流派、以世家為特徵的藝術傳承和以場域為輻射的觀演空間。

如今,經典不再,最無奈的是他們所代表的文化宿命,隨著經濟全球化和城市化程序加快,舞臺藝術面臨的種種外部挑戰:藝術風格流派喪失或者趨同帶來的表演退化、傳統社會結構瓦解帶來的傳承斷裂、城市動遷改變市井文化導致的觀眾流失。大師作古,最可惜的是,我們再也看不到的風華絕代,老藝術家們的表演,傳遞著民族審美,打通著民間情感,連結著地域文化,每每回首黃金年代,總是令人唏噓不已。

何以笙簫默?從三位藝術家的離去,說說古典表演的式微

朱旭 視覺中國 資料圖

流派之神:“老戲骨”少而彌堅

“會演戲的演人,不會演戲的演戲”。朱旭始終將這兩句話作為自己從藝的座右銘。出自話劇大師洪深的名言,多次被人引用,讚美朱旭近似“出神入化”的演技。如今的人們往往都是透過電影和電視領教“老戲骨”的厲害的,朱旭的《變臉》、《心香》和《末代皇帝》把一個個老爺子的形象,演繹得入木三分。其實,他長達60年的藝術生涯中,一大半是在舞臺度過的。他的表演風格的形成,離不開北京人藝傳統的深厚積澱。

北京人藝對中國話劇舞臺影響深遠。1958年3月29日,北京人藝《茶館》首演,焦菊隱先生所確立的現實主義創作原則,作為“北京人藝演藝學派”的核心理念,為古典表演樹立了標杆。焦菊隱認為,“具體而鮮明的外在形象,富有語言性的行動,詩意”是舞臺三要素,不可一覽無餘,沒有詩意。這三個要素,都和演員有關。

人們為朱旭在話劇《譁變》中無聲的表演所歎服,其實,“沒有表演的表演”是北京人藝舞臺表演藝術的精髓。那個年代,藝術家信奉“身體即傳統”。全能的身體,身體即創造,“舞臺上沒有不能表演的東西”(林兆華)。1982年,謝添執導電影《茶館》裡,朱旭飾演一龍套,戲份少到只有一句臺詞,一個具有正義感的茶客,但僅有一句話,也能手術刀般刻劃出角色的性格,小枝小節盡見功力。

每次看“老戲骨”的表演,都是一種仰視。因為,那種刻骨的表演,是高可不攀的山峰。演員創造了舞臺表演的經典程式,舉手投足,人物形象都入木三分。那個年代,那是一個真正屬於舞臺的時代,大批話劇藝人都經過正統的科班訓練,他們的表演,爭奇鬥豔,含蓄透著風骨,張揚不乏婉轉。於是之、鄭榕、藍天野、英若誠、童超、胡宗溫、黃宗洛,林連昆,牛星麗……每一句臺詞,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場景,都是刻意經營的範本。在今天看來,簡直是舞臺奇觀。

古典美講究程式。經典的不可複製性,從技術上說,是表演觀念上的差異。當年,在以舞臺為中心的美學法則下,老藝術家的表演,幾乎是意象式的聚焦,他們接著了舊都的地氣,反覆體驗生活,甚至借鑑了戲曲技巧,傳襲了帝京神韻,對小市民的描摹刻劃,達到了神的境界。而今天,以鏡頭為核心的時代,無可避免地使演員的表演法則,發生重大改變,不求神似,但求形似,甚至連形似都不要,只要顏值。

如今的舞臺,恐怕很少講風格了,人們不明白何謂演技,分不清為何流派,一部《人民的名義》紅了吳剛和張志堅,才發現這些老戲骨都是源自人藝的底子,所謂成就全在舞臺,成全卻靠影視。

送別老爺子,是對古典舞臺的祭奠。逝者只活在我們身上(讓·端木松語)。懷念不如相見,珍惜還在臺上的每一位老藝術家,他們的表演深入骨髓,是滄海遺珠,大漠孤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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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寶華 資料圖

世家凋零:傳承基因何所依

“創作不到點兒,表演不起眼兒,混了大半輩兒,弄個半熟臉兒。”晚年登臺時,常寶華常拿這句話總結自己的舞臺生涯,說將來百年之後,希望把這幾句話刻在自己的墓碑上,作為墓誌銘。

在相聲界,常家與侯家、馬家被稱作“中國三大相聲世家”。相聲家族傳襲,不如梨園行久遠,京劇世家最多有六七代,相聲世家傳至四代已屬罕見。比起侯寶林和馬三立,常氏家族的藝術成就不算巔峰,但常氏相聲藝術傳續卻最久,一門四代,出了12位相聲演員。

在常連安的兒孫們中,四子常寶華不是最有天賦的。但他和侄子常貴田合作的《“帽子”工廠》,與姜昆、李文華創演的《如此照相》當年轟動一時,叔侄相聲檔也成為世家傳續的佳話。晚年,他投身相聲事業,多提攜後輩,界內威望很高,這一切離不開相聲家族的薰陶。

世家,對於曲藝至關重要。首先,中國戲曲和曲藝的生產方式依舊是古典式的,自古口傳心授,依賴肉體傳承,家族有天然的傳承基因;其次,傳統家族信奉多子多福,治家有方,教子甚嚴,訓子成才,在傳、幫、帶方面,自有一套成熟辦法,比起非血緣關係的拜師學藝,更有文化自覺。第三,世家在繼承傳統,開拓創新上,有特殊的引領責任,精神氣質上敢於作為和擔當。1961年,常連安率常氏祖孫三代舉辦相聲專場,開創一個家族的相聲大會,至今已成傳統,更是業界絕響。

懷念侯寶林,他帶觀眾入“大雅”之堂。他的相聲講究文辭之雅,語言之美,緊扣新舊社會轉型的矛盾,化醜為美,表演形神兼備,以形寫神,意高味濃的學,清新華麗的唱,守傳統中出新,獨領舞臺風騷。目前,侯耀文後,侯門第三代僅有侯震一人在從事相聲行業。

懷念馬三立,他帶觀眾進“大俗”之境。他的藝術盡顯樸拙本色,常寄寓荒誕中,描摹小人物的卑微情懷,擅自我嘲諷中,刻劃底層市民的渺小靈魂。他的單口堪稱精品,性格化的表演把每個人物活脫脫演成獨一無二的“那一個”。如今,馬志明後,馬家第三代尚有馬六甲、馬小川在從事相聲。

懷念常寶華,他帶觀眾看“大家”之風。常氏相聲世家開創的“啟明茶社”,堪稱中國相聲大本營,半世紀裡,有60多位相聲藝人在此獻藝,倡導“文明相聲”,提升相聲的品與格,常老先生堅守家族傳統,培養新人,常氏第四代中,已有常遠、常亮和楊凱等新人傳續。

總體上,相聲世家已成珍稀,直系傳人日漸凋零,畢竟,舞臺往日的輝煌不復存在。德國思想家本雅明曾指出,在機械複製的時代,低階趣味的大眾審美會破壞更高層次的審美品味。從這個角度說,相聲越往前走,我們越是懷念世家,相聲永遠是口口相傳的講故事,這種古典的表演中,有我們對傳統文化的嚮往,對原始講故事的“不可複製方式”的深深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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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田芳 視覺中國 資料圖

場域消散:市井土壤不復存

單田芳、劉蘭芳和袁闊成,作為評書的三面旗幟,是兒時收聽廣播的理由。上世紀80年代,全國共有400家電臺開闢了“單田芳評書”專場,每天約有1。2億人聽他說評書,一時,“凡有井水處,皆聽單田芳”。而如今,兒子卻問我,單田芳是誰?

評書的勃興,早年和書場的繁榮辰齒相依。單田芳說,“亂世求生,就是最重要的一門學問。”亂世指動盪不安的社會時代,也指四處飄浮泊的演出境遇。北方評書,南方彈詞,上世紀30年代,伴隨著城市文化的興起,曾經風靡一時,在上海是僅次於電影的第二大娛樂專案,至四五十年代,最多時上海有近600家書場。7年前,上海市中心唯一尚存的雅廬書場,告別了91年的歷史,從順昌路拆遷離去。如今,九零後的一代已經不知“書場”為何物了,在江浙滬一帶僅存的書場裡,聽客都已年過古稀。偶見,評彈藝人被請進了酒樓賓館,大堂內開設雅座,成為酒宴助興的盆景。

評書、戲曲和滑稽,這些根植民間的表演藝術,如今都面臨被連根拔起的困境,在城市向現代化狂奔的路上,被撞得人仰馬翻。美國建築學家劉易斯·芒福德比喻,城市是一座舞臺,是社會活動的劇場。以上海為例,古典藝術的沒落和弄堂文化的消逝是成正比的,這裡面是城市文化的變遷所致。作為移民的大碼頭,1843年以來,上海包容吸納了數百萬的國內外移民,這些移民帶來了自己的鄉土文化,形成了固定的觀眾群落和觀演空間。1949年以前,佔紡織女工一半以上的蘇北女工並不看越劇,基本只看家鄉的淮劇和揚劇。以中國戲院為代表的蘇北淮劇劇場,表演者和觀看者皆為蘇北籍移民,他們有共同的祖輩,共同的生活史記憶和最初家園的想象,他們從劇場所構建的情境中,感受著家園和鄉愁,穩固了族群意識,劇場是觀演場所,也是社交空間。如今,隨著城市更新,居民動遷,觀眾換代,老劇場的空間消失,地方戲的根基終被破壞。這是劇種的生命場域,依以生存的市井文化消散了。正如,滑稽戲的孕育離不開“72家房客式”的傳統里弄人家的生活方式;滬劇的傳播離不開滬語作為城市地方母語文化的堅實傳承;評書的繁榮離不開茶樓、老虎灶這類城市公共休閒空間的存在一樣。場域,就是劇種賴以生存的市井文化土壤。

不由又想起復排的《茶館》,對市井生活形態的雕琢。為展現舊京風俗,新版《茶館》在臺上鋪陳了許多民俗符號,原來8張桌子三面牆的經典格局,被開放的茶棚、店鋪和街道所取代,大幕兩邊都搭起了當鋪和雅座。各種老北京的叫賣聲,拉洋車、剃頭挑子、賣烤白薯的,在臺上賣力穿梭。其實,老舍為我們營造的《茶館》,民俗符號是融入演員角色之中,透過言談舉止體現是活的載體,給人文化上的視聽滿足,是天然物化。而實景堆砌,則是刻意營造,猶如《清明上河圖》般龐雜,淹沒了人物。《茶館》在文學價值上最迷人的地方,就是東方藝術特有的意境:蓄勢待發,含而不露。老舍筆下那種“3幕戲50年”的大寫意。“透過茶館看中國,一句話說世界”的機巧,恰恰是根植於市井文化的真諦,鎮定自若,卻又深刻入味。

茶館,象徵著市井車馬;書場代表了吳儂軟語。真正告別的不是老藝術家,而是他們身上所代表的傳統文化。一桌二椅,斷垣殘壁,其中蘊藏的原鄉記憶和古典審美,我們作為城市的外來者,當深深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