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無定河邊骨,尤是春閨夢裡人——晚唐詩人陳陶詩中的家國情懷

《隴西行四首-陳陶》

漢主東封報太平,無人金闕議邊兵。

縱饒奪得林胡塞,磧地桑麻種不生。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隴戍三看塞草青,樓煩新替護羌兵。

同來死者傷離別,一夜孤魂哭舊營。

黠虜生擒未有涯,黑山營陣識龍蛇。

自從貴主和親後,一半胡風似漢家。

陳陶果然是不合於俗世的文人,寫詩只為民眾疾苦,那大漠黃沙,如血殘陽下他獨騎一匹瘦馬,心懷蒼茫,隨口嘆出,便是這一首《隴西行》。

這是一首邊塞詩,原意為譏刺當時政府昏庯,以謊話來粉飾太平,而不顧邊疆將士勞苦,征戰數眾。

此時正處晚唐,那曾經傳奇的“貞觀之治”“開元盛世”早已是紙上的神話,瑰麗得如神話的盛唐已經衰落,留下的只是一個龐大的空殼,長期的藩鎮割據架空了唐皇的統治,又有匈奴、吐蕃等外族不斷來擾,外憂內患致使民不聊生。

可憐無定河邊骨,尤是春閨夢裡人——晚唐詩人陳陶詩中的家國情懷

不禁感嘆,那個壯麗得如同詩篇一般的朝代,只剩了滿目瘡痍。陳陶亦是心痛的吧,他自幼在長安求學,嚮往那些繁榮鼎盛、萬國來朝的年月,只是,他能所見的,只有無情的現實。

所以他出走,獨至邊塞,以他的筆來寫他的迷茫與失望。

邊塞是何等苦寒之地,他不說戈壁是怎麼樣的荒涼,人煙荒蕪,只提一句“磧地桑麻種不生”連麻都長不出的貧瘠地方,更別提畜牧農耕了。那些戰士們,他們浴血奮戰、狼煙烽火只為保家衛國,可換來的只有統治者的醉生夢死,除了家中苦苦等待的妻兒,有誰能記得他們?

塞上羌笛,何怨楊柳,他們亦是有夢的,他們發誓總有一天要逐滅匈奴,冠翎而歸,為了這個夢想,他們寧可付出生命的代價,或許至死,那也只是一個美麗的夢想。

可憐無定河邊骨,尤是春閨夢裡人——晚唐詩人陳陶詩中的家國情懷

唐皇多服長生藥,那高高在上的統治者,他們虛榮,他們懦弱,他們祈望能獲得永生永世的權力,為了自己這不切實際的妄想,他們便葬送了許許多多人的生命。他們可有想過,那氈毯馬革裹回的,是誰家白髮蒼蒼母親心尖上的肉,又是誰家少女的青梅竹馬。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無定,那從自古以來靜靜流淌的河,它見證了多少生離死別。我並不認為它是某一條具體的河流,它應是西域所有能見之地的化身。它存在於所有的邊塞詩歌中,無論是此處的“可憐無定河邊骨”,還是陳佑《無定河》中的“無定河邊暮笛聲,赫連臺畔旅人情”,均是淒涼,連心都寒透的淒涼無定,無定,那河水無定,連命運生死也是無定罷。

哪有一處不是白骨累累,哪有一處不是血流成河,戰場上生死與同的兄弟,連死了都要在一起,屍骨相纏,血脈交匯,他們握著手,臨死時對望一眼,為一世能得一知己而感到慶幸。慢慢的,死去的人越來越多,誰能分得清誰是誰的骨?

可憐無定河邊骨,尤是春閨夢裡人——晚唐詩人陳陶詩中的家國情懷

我忽然想《巴黎聖母院》的結尾處,卡西莫多與愛斯美臘達緊緊相擁在一起死去的情形,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國家,不同語言的人們,他們的感情是同樣偉大的,不論是手足之情、朋友之誼,或是男女之情,情到真處,執手輕看生死,嘆一句人生不過一場大夢,如此爾爾,亦不能說不是幸福。

而那些無定河邊死去的人們卻不能那樣超然,因為,他們還有家中等候的髮妻,他是她的春閨夢裡人。

可憐無定河邊骨,尤是春閨夢裡人——晚唐詩人陳陶詩中的家國情懷

可以想象,那閨中等候的少婦,她日夜為遠行的夫君牽腸掛肚,天氣轉涼,她會擔心他是不是有足夠的寒衣過冬;收成不好,她會牽掛他是不是能吃得飽;甚至,她見著月華如洗,也會嘆到,圓月難照離人堂,能否與君共此時?

但在那個交流不便的時代,“家書抵萬金”。她多是什麼也等不到,卻還是在那兒等候,等候,一直等候。唯得在夜半無人時,那人會伴著雨打芭蕉人夢半刻,“花非花,霧非霧”,不待天明便要散去,她卻連眼睛都不捨得睜開,生恐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可憐無定河邊骨,尤是春閨夢裡人——晚唐詩人陳陶詩中的家國情懷

此詩的破題之處便在於一個“猶”字,只是這一個字,寫盡血淚斑斑。試想,那夢中的人兒已埋骨荒外,而那夢醒的人,卻全然不知,懷著夫婿榮歸的期望,痴痴相待。那是何等的忠貞不渝,“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周杰倫在《千里之外》中唱道:“我送你離開天涯之外,你是否還在?琴聲何來,生死難猜,用一生去等待。”

那樣哀傷的曲調,聞之摧心肝,“等候”,輕輕兩個字,念在舌尖,卻有千鈞的沉重,一等朱顏凋,二等華髮生,再等芳魂杳,而良人,會不會回來?

可憐無定河邊骨,尤是春閨夢裡人——晚唐詩人陳陶詩中的家國情懷

她或許會有恨,也曾深深埋怨過,悔教夫婿覓封候。可是,這又能怪誰呢?中國自古以來便講究男兒志在四方,建功立業,方能光耀門楣。若是整日耽於閨閣,雖求得白頭偕老,終輸了幾分氣概。只盼得上天庇佑,得以平安,可天總不能遂了人願這是她的悲哀,亦是他的悲哀。

她的笑顏,她的思念,可否飛過千山萬水,飛到他的身邊,伴著他渡過每一個白天與黑夜,在他於戰場殺敵之時,在他獨對孤城殘月之時,給他一點微薄的慰藉。而她,只能憑著小軒窗,望斷寒梅夏蓮,芭蕉再綠,杏花又紅,一春仍是一春,她依然是寂寞。

可憐無定河邊骨,尤是春閨夢裡人——晚唐詩人陳陶詩中的家國情懷

她就這樣以自己羸弱的肩膀默默負起一切,時光不待,她終於早生了華髮,凋落了朱顏,而他,卻還不回來。或許,在她生命逝去之時,她仍念著那人,一點怨念難散,點點滴滴全是離思。

我實是覺得無奈,那詩中的思婦離人均早已化作一壞黃土,可是那樣的悲劇千百年來仍在一直重複,記得《詩經》中唱到: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可憐無定河邊骨,尤是春閨夢裡人——晚唐詩人陳陶詩中的家國情懷

那出征的歸人,他可回來了,雖是物是人非,雖是傷悲難掩,可是,他還是能回來,不比那《隴西行》中的將士,早化作無定河邊累累白骨。

你聽,風吹過的時候,仍能察到他們在哭泣。他們再也不能回去,去看一眼家鄉的老母親,去見一見結髮的妻子,去抱抱尚不能行走的幼子,而他們,便是她們生存下去的全部希望。

所以,他們只能哭泣,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他們已魂斷情傷,你叫他們情何以堪。那無定河邊,生之所怖、死者難矣的所在,連鬼魂也會寂寞,連夜梟都會感到恐懼。

“同來死者傷離別,一夜孤魂哭舊營。”

在戰爭的面前,一切都變得微不足道,人的生命不若螻蟻,被踐踏得比泥土還不如。

你聽,號角再起;你看,狼煙依舊。黃沙萬里,和親的女子猶在低聲飲泣,而江南月明中,倚窗的少婦仍在等著丈夫回來。讓我為你點一盞明燈,照亮你漫長的歸程,請不要忘記,那是愛的方向。

可憐無定河邊骨,尤是春閨夢裡人——晚唐詩人陳陶詩中的家國情懷

我知道,在這樣的亂世,愛情並不是全部,但那是我唯一能給你的。在杏花春雨中,在夏荷初露中,在秋風當哭中,在冬雪霏霏中,我執了青絲結誰發,等著你回來,不管幾年幾歲,我都在等你,無怨無尤,那便是我一生唯一的信念。

文當愛情遭遇亂世,終只能嘆一句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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