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電影大師展筆記之二：意識流淌的意義
這次法國電影大師展的另一位大師是阿倫·雷乃。我選了他最有名的代表作《廣島之戀》和《去年在馬里昂巴德》觀看。與弗朗索瓦·特呂弗專注於現實不同，阿倫·雷乃更專注於理性和意識。他的這兩部影片最大的特點就是意識流的表現方式。
《廣島之戀》和《四百擊》同時出現在1959年的第12屆戛納電影節上，雖然都進入金棕櫚獎提名名單，但卻莫名其妙地輸給了一部巴西、法國、義大利合拍的《黑人奧爾菲》。作為補償，《四百擊》獲得了最佳導演獎，《廣島之戀》獲得了特別評論獎（或曰電影電視作家協會獎，資料不準確，存疑）。自此，法國新浪潮電影在世界影壇嶄露頭角，一直延續了將近40年。
《廣島之戀》海報
《廣島之戀》講述的是一位法國女演員在日本廣島拍攝一部反戰電影時的愛情故事。在這個滿布著原子彈爆炸遺蹟的城市，她與一位偶遇的日本男人沉溺於婚外情之中。她的意識裡，不斷地閃回14年前發生在家鄉涅威爾的那個愛情悲劇：豆蔻年華的她愛上了一個德國士兵，並打算私奔到巴伐利亞去結婚。不料，私奔之夜愛人被抵抗力量戰士擊斃，涅威爾一夜之間被解放。愛上祖國敵人的她被剃光了頭髮以示懲戒，並被自己的父親關進地窖。心如死灰的她把感情深埋在心底，遠離家鄉。不料，與日本男人在廣島的婚外情卻使她勾起了痛苦的記憶。
《廣島之戀》劇照
顯然，《廣島之戀》是有明確的主題的，這個主題就是反戰，和平。不管是廣島的核爆遺址，插入的二戰紀錄片片段，還是14年前的愛情悲劇，都明確指向對戰爭的反思。有趣的是，這不是唯一一部描寫愛上敵國士兵的女人被剃光頭的電影。40多年後，義大利導演朱塞佩·託納多雷的《西西里的美麗傳說》再次講述了這樣一個令人悲哀的故事。看來，當年那場二戰，給無辜的女人留下了深深的創傷。這是很多歐洲人的共識，是比死亡更久遠的傷害。
《廣島之戀》劇照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如今我們再來看《廣島之戀》，似乎就不僅僅只是反戰的意義了。影片中兩個愛情悲劇故事的交叉，意味著忘卻與記憶的交叉，理性與感性的交叉。為了忘卻戰爭的傷害，女主遠走他鄉。但在廣島這個被二戰刻下了深深記憶的城市，與日本男人的畸戀，卻使她回憶起那個慘痛時刻。理性告訴她，只有忘卻戰爭的傷害，才能走出陰影，走向未來。但是身體的感性卻依然記住久遠的那個創痛記憶，在不經意間讓你想起痛並快樂著的那一刻。14年，女主在兩個不同的國家，愛上了兩個不該愛的男人，展現的是矛盾的永遠存在和不可調和。所以，當反戰的主題隨著時間推移而逐漸失去意義之後，人性的矛盾衝突便成為我們再來觀看這部《廣島之戀》的理由。
《去年在馬里昂巴德》數字修復版海報
兩年後，阿倫·雷乃的《去年在馬里昂巴德》則給了我們一個更極端的嘗試。與《廣島之戀》不同，《去年在馬里昂巴德》幾乎沒有一個完整的故事結構。在一座巴洛克風格的莊園裡，一位淑女和一位紳士相遇了。紳士努力使淑女相信，去年他們曾在這裡相見，約定一年後若還能在此重逢，就一起出走。迷宮一樣的房間，夢幻一樣的場景，營造出強烈的恍惚感覺。90分鐘過去，觀眾和劇中人物一樣，難以認定去年在馬里昂巴德的約定是否存在。
《去年在馬里昂巴德》劇照
這是把意識流推到極致的一個實驗。兩個男女主甚至沒有姓名。觀眾跟著鏡頭從相似的巴洛克房間走進走出。絮絮叨叨的男主像實施催眠術那樣，不斷地講述著去年的故事。我們和女主慢慢地相信，也許，這是真的？仔細想想，我們很多人其實都有過這樣的體驗。我們的意識，從來都處於有意識和無意識之間。多數時候，我們覺得自己的意識可以控制，自己的意識清晰明白。但是，很多時候，我們的意識往往不受我們自己控制，我們無法判斷，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哪個是對的，那個是錯的，正如《廣島之戀》和《去年在馬里昂巴德》裡的女主。
阿倫·雷乃
50多年後，我們再來看阿倫·雷乃的《廣島之戀》和《去年在馬里昂巴德》時，我們關注的已經不是當時當地的現實意義，而是意識的流淌對於今天的意義。我們無法用理性的語言來清楚地描述意識的流淌，因為它既有理性的部分，也有無理性的部分，更有理性和無理性交織的部分。人類意識中深層的感性，會自覺或不自覺地遮蔽一部分記憶和意識，從而改變或者強化我們對世界、對事物的認識。《廣島之戀》裡的女主遮蔽和遺忘了帶給她痛苦的過往。《去年在馬里昂巴德》裡的男女主，總有一位遮蔽和遺忘了去年的故事。廣島乃至日本的很多人，刻意記住“小男孩”爆炸的恐怖瞬間，而遮蔽和忘卻了此前十幾年戰爭給亞洲乃至世界帶來的傷害。所以，很多看起來真實、深刻的認識，未必就是真理。這是阿倫·雷乃的兩部傑作對於今天的我們的意義。
《去年在馬里昂巴德》劇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