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場雨,在中國詩歌裡淅淅瀝瀝下了兩千年

有一場雨,在中國詩歌裡淅淅瀝瀝下了兩千年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采薇》)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宋·李清照《如夢令》)

“一冬少雨雪,人意常昏昏。”(南宋·陸游《歲暮風雨》)

……

在古詩詞中,我們能讀到很多描述雨雪的詩句。好像每一個詩人,都會淋一場雨,都會看一場雪,都會寫一首跟雨雪相關的詩詞。

在新書《苗師傅文學人生課》的第七講“雨雪霏霏”中,作家苗煒講述了他文學記憶中的雨雪,試圖“捕捉一下雨雪中的情緒”。

他從美國作家厄普代克的《春雨》中感受到了自然的召喚,在“一蓑煙雨任平生”中看到了蘇軾的灑脫,在作家林白的《過程》中讀出了激動人心的愛情……

在你讀過的書中,有哪一場雨,落在了你的身上,也印刻在了你的心裡呢?

本文摘選自《苗師傅文學人生課》,經出品方授權推送。

好多年前,我上大學的時候,有一天下雨,中午在食堂吃完飯,我聽到校園廣播裡播放著流行歌,是《三月裡的小雨》,還有《雨中即景》。半個小時的廣播時間,都播的是跟下雨有關的歌。這個編排太有意思了——你一邊淋著雨,看著雨,一邊聽跟雨有關的歌。

如果現在

編排一個下雨天歌單,你可能還會加上《冬季到臺北來看雨》,還會加上鮑勃·迪倫的《暴雨將至》

。你肯定有很多跟下雨有關的記憶,下雨會讓你想起一些詩、一些歌。我這一回要說的就是

我文學記憶中的雨雪,念幾首詩,捕捉一下雨雪中的情緒

。除此之外,沒什麼更深入的看法,只是一些情緒。

有一場雨,在中國詩歌裡淅淅瀝瀝下了兩千年

《雨中曲》

假想有一天,你從地鐵站出來,到北京高樓林立的中央商務區上班,坐著自動扶梯上到地面,前面的人陸陸續續開啟雨傘——

下雨了

。你會怎麼描述你看到的場景呢?

我們看看厄普代克的一篇文章《春雨》,看他怎麼描述紐約的雨。他說:

“建築物的鋼筋骨架這兒一座,那兒一座,揚起硬邦邦的手臂,把天空越推越遠,使人不免心生詫異,這飄然而至的雨絲真是從天而降的嗎?”

他寫,那些穿著雨衣的人眼睛盯在地上,地上是人的影子,是按照透視比例縮小的身子,痙攣地動著。天空像一把小楔子,插在高樓大廈的頂緣之間,顯得心事重重,悶悶不樂。他寫:

“無論在四四方方的石頭叢林中的生活多麼枯燥,我們依然不失享受天籟的雅趣,趁著雨聲暫歇的空當,還要側耳細聽,捕捉小鳥一邊抖動羽毛,一邊啾啾鳴啼的聲音。可是,哪兒聽得到小鳥的啼鳴,只有小汽車和公共汽車甕聲甕氣,用不加修飾的幽默聲調,在那兒聒噪著。”

厄普代克這篇文章寫大城市裡的雨,好像雨是一種召喚,讓你聽見雨聲,聽見鳥叫,聽見大自然的聲音,也聽見一種韻律。

有一場雨,在中國詩歌裡淅淅瀝瀝下了兩千年

《紐約的一個雨天》

雨聲是帶著韻律的

。《走出非洲》是丹麥女作家凱倫·布里克森的自傳體小說,她是一個殖民者,來到肯亞種咖啡。這位殖民地女主人說,非洲土著對詩歌一無所知,起碼上學前是不知道的,但他們天生有強烈的節奏感。

有一天晚上,他們在玉米地裡收玉米,女主人用斯瓦希里語編了個歌謠朗誦出來:牛愛吃鹽,小姐姐壞透了,愛吃蛇的部落是瓦卡巴。土著孩子圍過來聽,他們知道這個順口溜的意思是不連貫的,他們等待韻腳的出現,只要押韻,他們就哈哈大笑。他們讓女主人編下去,跟她說:

“再說,再說,像雨一樣說話。”

這就是天然的韻律,雨水帶來的節奏感和詩歌的韻律混在一起。等非洲土著上學了,學了讚美詩,他們就能瞭解詩歌了。

我們上學,會讀《詩經》,讀唐詩宋詞,會讀到裡面很多描述雨雪的句子: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好像有一場雨,在中國詩歌裡淅淅瀝瀝下了兩千年

。每一個詩人,都會淋一場雨,都會寫一首跟雨有關的詩。

我最喜歡的一首是蘇軾的《定風波》。差不多是一千年前的某一天,蘇東坡出門碰到下雨,同行的人被雨澆得有點兒狼狽,等天晴了,蘇軾就寫了這首《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東坡寫了雨具,“一蓑煙雨任平生”裡的“蓑”就是蓑衣,用棕樹樹皮為原料做成的一種雨衣;“竹杖芒鞋”,竹竿做成柺杖,芒鞋就是草鞋。對付下雨天,我們的古人會用蓑衣,標準配置中還應該有一個斗笠。寫這首詞的時候,蘇東坡被貶黃州,政治鬥爭失利,是他比較落寞的時候,但這首《定風波》非常灑脫。我之所以喜歡這首詞,還因為這是宋詞中少有的瀟灑場面。

有一場雨,在中國詩歌裡淅淅瀝瀝下了兩千年

《影》(花絮)

我讀過的古詩詞很少,卻記得幾個非常痛苦的時刻,都在宋詞裡。我們看秦觀的一首詞:

“落紅鋪徑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園憔悴杜鵑啼,無奈春歸。/ 柳外畫樓獨上,憑欄手捻花枝。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

下完雨,花園裡的水池子滿了,小徑上有很多被雨打下的落花,春天逝去了,一個男人,上了畫樓,依著欄杆,抓住一束花枝——詩中不能叫“抓”,“抓”太不雅,“憑欄手捻花枝”,“捻”,動作很細微——然後是“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此恨誰知呢?沒人知道。因為秦觀也沒寫出來自己心裡到底有什麼恨,但有意思的是,我們都相信他心中有不為人知的某種痛苦。

再看一首寫別離的,

柳永

的詞:“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兩人要分離了,手拉著手,掉著眼淚卻說不出話來。這首詞的前幾句是

“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剛下完雨,雨是分離的前奏曲;“念去去千里煙波”,今日分離時的驟雨,意味著此後相隔的千里煙波。還有李煜寫的一首詞: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屋外下著雨,詩人有點兒冷,裹著被子睡不著,感到了一種喪失之痛。宋朝的時候估計取暖條件差,詩人很容易感到冷,一下雨就覺得冷。李煜寫的是春雨,溫庭筠寫了一次秋雨。他說:

“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宋詞裡的雨,好像都是小雨中雨,下得比較輕柔。這些詞唱出來,會是什麼曲調?溫庭筠寫的這句“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讓我想起肖邦的《雨滴前奏曲》。

1838年,肖邦和他的情人喬治·桑一起到馬略卡島旅行,住在山中的一座修道院裡。喬治·桑在自己的回憶錄中記述,有一天晚上下著雨,她回到修道院,發現肖邦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彈著這首剛剛創作完成的前奏曲。她說:

“那天晚上他作的曲子迴響著屋上雨珠敲瓦的滴答聲,經過想象和琴聲的演繹,這雨聲化作淚珠,從天上落進了他的心裡。”

好,我們來看看更大的雨。不知道你是否有過這樣的體驗:在小時候,看著從天而降的大雨,感到有一點兒害怕。如果大雨下個不停,一天兩天,這種恐懼就會加劇。

天上本來什麼都沒有,哪裡來的這麼多雨呢?

古人肯定有這樣的恐懼:傾盆大雨下個不停,是天公暴怒或者說是上帝不高興了。我們看《聖經·創世記》裡,上帝看見人間充滿罪惡,到處都是壞人,就連著下了四十個晝夜的大雨;上帝看見地上有一個好人叫諾亞,就吩咐他建方舟逃離洪水。“當諾亞六百歲,2 月 17 日那一天,大淵的泉源都裂開了,天上的窗戶也敞開了。四十晝夜降大雨在地上。”洪水氾濫淹沒了最高的山,諾亞帶著各種動物,躲在方舟裡,在這場大災難中逃生。

有一場雨,在中國詩歌裡淅淅瀝瀝下了兩千年

《諾亞方舟:創世之旅》

鮑勃·迪倫有一首歌非常有名,即《暴雨將至》,裡面描述的場景很嚇人。有一節的歌詞是這樣寫的:

“噢,我那藍眼睛的孩子,你看到了什麼?/ 噢,我那年輕的情人,你看到了什麼?/ 我看見成群的野狼包圍了一個新生的嬰兒。/ 我看見一條人跡罕至鋪滿寶石的公路。/ 我看見一根黑色的樹幹鮮血淋漓。/ 我看見滿屋擁擠的人群,/ 他們個個手拿流血的斧子。/ 我看見一架白色的梯子上面被水覆蓋,/ 我看見無數個饒舌者,/ 他們每個人的舌頭都已潰爛。/ 我看見無數少年手握鋼槍,惡語相加。/ 噢,大雨,大雨,大雨,/ 那可怕的大雨即將來臨!”

鮑勃·迪倫在 2016 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他沒有出席頒獎典禮,他的好朋友帕蒂·史密斯出席了頒獎儀式。她那時七十歲,一頭白髮,在頒獎典禮上唱的就是這首《暴雨將至》。

唱第二段歌詞時還出了一點兒狀況,她說:“對不起,我太緊張了。”那次演唱肯定不夠完美,但在諾貝爾獎的典禮之上,唱這樣一首歌,還是非常難得的一個場景。

你在網上能夠找到帕蒂·史密斯演唱的影片,鮑勃·迪倫在歌詞中描繪了人間的可怕場景,“我聽到雷聲發出的警告,我聽到海浪要席捲而來,我聽到萬千呼號卻無人留意,我聽到有人疾苦卻眾聲恥笑”,這和《創世記》中上帝看到人間充滿欺詐與罪惡的場面,是不是有意象上的聯絡呢?

鮑勃·迪倫寫這首歌的時候是不是進入了一種上帝視角?裡面有一句歌詞,中文一般這樣翻譯:“大雨,大雨,大雨,大雨,/ 那可怕的大雨即將來臨。”英文歌詞是“And it’s a hard,it’s a hard,it’s a hard,it’s a hard,/it’s a hard rain’s a-gonna fall”,連著五個 it’s a hard,許多人翻唱過這首歌,我聽到他們用不同的處理方式來唱,聽到那連續五個 it’s a hard 的時候,會感嘆這首歌的力量。

我再來說說雪

,只舉一個例子。

喬伊斯的小說《死者》,寫的是加布裡埃爾夫婦去參加姨媽朱莉婭和凱特舉辦的聖誕晚會。這兩個老太太一直廝守在一起,每年聖誕都辦個大派對,招待親朋好友。

加布裡埃爾在這個轟趴上要負責照料一個酒鬼,還要陪一個很健談的小姐聊天,要負責切燒鵝,還要做一番演講。加布裡埃爾很出色地完成了任務。晚會上有人彈琴,有人唱歌(愛爾蘭人都是唱歌的高手,喬伊斯自己也是一個很棒的業餘歌唱家),聖誕夜人人盡興。

晚會後加布裡埃爾夫婦返回自己的住處,加布裡埃爾想著能和妻子格麗塔親熱一番,可妻子格麗塔有點兒魂不守舍。晚會上有人唱了一首民歌,《奧格里姆的姑娘》,曾經有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邁克爾·富里給格麗塔唱過這首歌,向她求愛。格麗塔告訴丈夫,那個叫富里的少年已經死了,他得了肺結核。在格麗塔要離開家鄉的時候,富里冒雨來向她告別,格麗塔跟富里說,他這樣淋雨會死掉的,富里說他不想活了。可以說,那個十七歲的少年是為了格麗塔而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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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娣》

夫妻兩個聊到這裡,加布裡埃爾就有點兒恍惚。等妻子睡著了,他看著妻子的臉,想,她青春少女的時候該是什麼模樣。他不是說妻子的面孔不再漂亮了,而是他知道,這張面孔已不再是那個十七歲的少年不惜為之而死的面孔了。此時,

一種奇異的、友愛的對她的憐憫進入他的心靈

。愛之中可能都包含一種憐憫,這不是說丈夫可憐妻子或妻子可憐丈夫。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在這樣一個可悲的世界中,你和你的愛人能終身廝守,互相照顧,也將一起面對衰老和死亡,

這是悲天憫人的那種憐憫在愛人之間彼此投射

加布裡埃爾想,那個叫邁克爾·富里的少年跑到格麗塔窗外,告訴格麗塔他不想活了,他說這番話的時候,眼睛是什麼樣子?他的妻子多少年來是怎樣在心頭珍藏著那一雙眼睛的樣子?在這個歡快的聖誕晚會之後,他的兩個老姨媽肯定很高興,可過不了幾年,姨媽就會死,他們會參加她們的葬禮。

加布裡埃爾哭了,他在想象中看見一個年輕人在一棵滴著水珠的樹下的身形。其他一些身形也漸漸走近,他的靈魂已接近那個住著大批死者的領域。而眼前這個牢固的世界,這些死者一度在這兒養兒育女和生活過的世界,正在融解和化為烏有。我們來看最後一段——

玻璃上幾下輕輕的響聲吸引他把臉轉向窗戶,又開始下雪了。他睡眼迷濛地望著雪花,銀色的、暗暗的雪花,迎著燈光在斜斜地飄落。該是他動身去西方旅行的時候了。是的,報紙說得對:整個愛爾蘭都在下雪。它落在陰鬱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光禿禿的小山上,輕輕地落進艾倫沼澤,再往西,又輕輕地落在夏農河黑沉沉的、奔騰澎湃的浪潮中。它也落在山坡上安葬著邁克爾·富里的孤獨的教堂墓地的每一塊泥土上。它紛紛飄落,厚厚積壓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墓石上,落在一扇扇小墓門的尖頂上,落在荒蕪的荊棘叢中。他的靈魂緩緩地昏睡了,

當他聽著雪花微微地穿過宇宙在飄落,微微地,如同他們最終的結局那樣,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有一場雨,在中國詩歌裡淅淅瀝瀝下了兩千年

《關山雪霽圖》卷,明,董其昌繪

我們眼中看到的雨雪,看到的陽光與風景,都會牽動我們的感情,也可能是我們內心情緒的外化。請看文徵明幾句詩:

“歲暮天欲雪,郊原風色饒。山寒增突兀,樹瞑入蕭條。”

再看一首現代詩,女作家林白寫的。這首詩叫

《過程》

,寫了一年的風光變化,看著像天氣預報似的,可你讀完之後,卻發覺這一年中有激動人心的愛情——

一月你還沒有出現

二月你睡在隔壁

三月下起了大雨

四月裡遍地薔薇

五月我們對面坐著,猶如夢中,就這樣到了六月

六月裡青草盛開,處處芬芳

七月悲喜交加,麥浪翻滾連同草地,直到天涯

八月就是八月

八月我守口如瓶,八月裡我是瓶中的水,你是青天上的雲

九月和十月,是兩隻眼睛,裝滿了大海

你在海上,我在海下

十一月尚未到來,透過它的視窗,我望見了十二月

十二月大雪瀰漫

有哪一場雨,落在了你的身上,也落在了你的心裡?

上文摘選自

有一場雨,在中國詩歌裡淅淅瀝瀝下了兩千年

《苗師傅文學人生課》

作者: 苗煒

出版社: 湖南文藝出版社

出品方: 浦睿文化

出版年: 20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