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樣的影像記憶是上海的“請回答1990”

什麼樣的影像記憶是上海的“請回答1990”

電視劇《繁花》海報。

■記者 柳青

王家衛執導電視劇《繁花》,開機兩年零兩個月後,釋出第二支預告片,不到一分半鐘,像水庫開閘,放出浪奔浪流的1992年黃河路往事。這符合金宇澄的心願。當年他被問及“希望王家衛拍出上海的哪些日常”時,明確說:“比如1990年代的黃河路,那些金碧輝煌的色彩和粉色燈光交替……走黃河路總有一種感覺,在和平的年代,古今是一樣的,一定的空氣光照溼度溫度下,所有五花八門的動植物、微生物都出來了,就是上海話‘市面’。”作家帶著哀憐和幽默的心意,仔細觀察並記錄了“五花八門的動植物和微生物”的生態,對話一來一去,當代小說形態和舊式說書文字的夾層裡開出了《繁花》。

金宇澄自謙,他對王家衛說,現想來當年的繁華,說和寫是隨便的,難的是鏡頭表達,因為鏡頭是實實在在的。其實,回望30年前上海“鬧哄哄的輝煌”正發生時,“實實在在的鏡頭”是存在過的,雖不似後來的《繁花》濃豔,卻以“在場”的優勢保留了一份關於“上海市面”的影像志。時過境遷,那些畫面和故事,與《繁花》暗暗呼應,在日常生活瑣細的特徵裡辨認上海這座城市的內涵,沉澱著市民社會里獨特的審美記憶。圍繞著一座城市的美學度量衡是流動的,有“長恨歌”餘音繞樑、“電波”永不消逝,也有改革開放以後喧囂的煙火氣裡,“繁花”迷人眼。

欣欣向榮底色上的一抹鄉愁

《繁花》開篇,滬生路過靜安寺菜場,被陶陶拉進大閘蟹攤位,陶陶講市井風月,三言兩語,話鋒轉過,挖苦滬生的婚姻:“白萍出國幾年了,也不離婚。”阿寶與滬生獨處,免不了問:“白萍有訊息吧。”1993年,胡雪楊執導長片處女作《留守女士》,開場一段旁白:“大城市掀起出國熱潮,留下來的家眷組成了一個特殊的群體……”1996年,張弘和富敏執導的電視劇《上海人在東京》播出。來易來去難去,是那時的日常。

滬生與白萍電話,白萍追問滬生怎樣想她,滬生不響,白萍掛了電話。終究是罅隙已深。《留守女士》也開始於越洋電話,乃青從新聞裡聽到舊金山地震,她掛念丈夫,然而電話接通,那一頭是陌生女子的聲音。滬生或乃青,他們的故事無關破解配偶真相的懸疑,滬生自陳“自從父母出事,我就明白了,一切毫無意義”,《留守女士》少了悲涼和虛無,更多是細膩地追索一個女人在劇變的環境裡萍蹤無定的心跡。電影裡有一場接一場的酒局、飯局和舞會,在這些分易分聚難聚的場合,留守的人離開,離開的人回來,回來的人再度離開,留下來的人們同病相憐終又分道揚鑣。對比同時期張藝謀導演的《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和胡雪楊後來導演的電視劇《半生緣》,《留守女士》在製造的“上海印象”是反傳奇和反奇觀的。鏡頭裡是正在改變中的城市尚且不確定的風貌,八萬人體育場和內環高架尚未建成,華亭賓館是大型工地的背景,然而導演並不滿足於留下自然主義的市容紀錄,影像敏銳地描摹著當時上海和上海人的精神意態,捕捉到欣欣向榮底色上的一抹鄉愁,一邊破釜沉舟,一邊別有幽愁暗恨生。《留守女士》與《繁花》殊途同歸於同一種魅力,創作者以理解之深情面對著似乎無序的城市眾生相,照單全收了亂哄哄的立場,並不試圖居高臨下地給出標準答案。

小市民計較中的世情悲喜劇

《繁花》裡,滬生和梅瑞戀愛,互為對方備胎。滬生的未婚妻白萍,“別人介紹的,優點是有房子”。梅瑞也有一個以結婚為目標的男朋友,“北四川路有房子”。陶陶為風月所累,精疲力盡時跌落小琴的溫柔鄉,以為是餘生寄託,但小琴另有所愛,萬般繞指柔是圖他的票子和房子。嘈嘈切切的故事講到最後,滬生和阿寶的發小小毛,臨終時為了莫干山路租賃房的過戶,一家人在醫院裡鬧出好大一場風波。

在1990年代的上海,“房子”是戲劇發生的場所,更是無可迴避的戲劇主題,小市民為尋片瓦遮頭而窮盡心思螺螄殼裡做道場。《繁花》阡陌交錯的地圖寫作,層迭鋪陳“住哪裡”“搬哪裡”“和誰住”無數是非背後瑣細的人的戲劇。這樣層次豐富的世情悲喜劇,在彭小蓮導演的《假裝沒感覺》也出現過。巧的是,扮演阿寶的胡歌,在《假裝沒感覺》裡是惹動主角阿霞少女心思的鄰家男孩。

《假裝沒感覺》上映於2002年,小說原作是徐敏霞在1998年獲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的作品。未滿18歲的作者寫了一對母女艱難安居的苦澀故事,導演以樸素剋制的影像表達,延伸了原作中涉及階層、性別和代際的思考。電影裡,少女阿霞和母親從一個“家”到下一個,居無定所,她們棲身的房子和街區,組成上海多層次的城市景觀,也是經濟能力和階層地位的具象化。阿霞和母親被冷漠的知識分子所棄,離開了看得見城市天際線的高層樓房;姑娘唱著“回家”來到蘇州河畔新式里弄的外婆家,然而三代人擠兩間廂房,那裡不是她和母親的安身之所;幾經周折,母親和父親談判得到的一筆補償,母女倆以此買到“自己的房子”,雖是陋室,卻能推窗看見蘇州河上的四川路橋和遠處的東方明珠。《假裝沒感覺》之後,彭小蓮接連拍了兩部更有野心的“海上傳奇”,是深入歷史縱深處的《美麗上海》和《上海倫巴》。但她對上海的感知與表達,最有衝擊力的意象是看似平實的《假裝沒感覺》裡反覆出現的蘇州河灣——流水潺潺,駁船來來往往,風平浪靜中蘊著不斷向前的恆力。恰似這座城市普通人的普通生活,眼看起高樓,眼看宴賓客,斤斤計較的生活是此地皮相,內裡的韌性才是特有的精神氣質。

1996年,李欣導演了《談情說愛》,因為電影不拘於常規的敘事結構,以及片中反覆出現的梧桐街道和花園洋房,這電影一度被指責“自戀傾向嚴重”。現在看起來,交錯時間執行緒的敘事雖有過時的炫技感,但碎片化的短敘事靈活地從一段關係滑動到另一段,年輕的創作者以寬宥的倫理尺度,不作迴避地記錄著慾望年代的青春軼事,影片並不試圖從無疾而終的愛情故事裡“昇華”出意義,卻透過看似浮浪的情緒,顯現了現代生活複雜且不確定的光譜。

《留守女士》《談情說愛》《假裝沒感覺》……凡此種種與1990年代有關的往事,到了老練的“說書人”金宇澄筆下,“人生往往就這樣亂,這樣無序,在城市生活中,這樣的聚散是普通人經歷的真實情景,因此這樣的無意義成了一種意義。”作家以衝破慣例的寫作召喚一個衝破慣例的年代,這也是王家衛面臨的挑戰——他能多大程度衝破鏡頭表達的慣例,電視劇《繁花》會是讓人信服的上海版“請回答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