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華!《死魂靈》讓無數讀者意猶未盡!

精華!《死魂靈》讓無數讀者意猶未盡!

第一章 第一卷

第一章

省會N市的一家旅館的大門口,跑進了一輛講究的、有軟墊子的小小的篷車,這是獨身的人們,例如退伍陸軍中校、步兵二等大尉,有著百來個農奴的貴族之類——一句話,就是大家叫作中流的紳士這一類人所愛坐的車子。車裡面坐著一位先生,不太漂亮,卻也不難看;不太肥,可也不太瘦,說他老是不行的,然而他又並不怎麼年輕了。他的到來,旅館裡並沒有什麼驚奇,也毫不惹起一點怎樣的事故;只有站在旅館對面的酒店門口的兩個鄉下人,彼此講了幾句話,但也不是說坐客,倒是大抵關於馬車的。“你瞧這輪子,”這一個對那一個說,“你看怎樣,譬如到莫斯科,這還拉得到嗎?”“成的,”那一個說,“到

馬車一進了中園,就有侍者,或者是俄國客店慣叫作夥計的,來迎接這紳士。那是一個活潑的、勤快的傢伙,勤快到看不清他究竟是怎樣一副嘴臉。他一隻手拿著抹布,跳了出來,是高大的少年,身穿一件很長的禮服,衣領聳得高高的,幾乎埋沒了脖頸,將頭髮一搖,就帶領著這紳士,走過那全是木造的廊下,到樓上看上帝所賜的房子去了。房子是極其普通的一類,因為旅館先就是極其普通的一類,像外省的市鎮上所有的旅館一樣,旅客每天付給兩盧布,就能開一間幽靜的房間:各處的角落上,都有像梅乾似的蟑螂在窺探,通到鄰室的門,是用一口衣櫥擋起來的,那邊住著鄰居,是一個靜悄悄、少說話,然而出格的愛管閒事的人,關於旅客及其個人的所有每一件事,他都有興趣。這旅館的正面的外觀,就說明著內部:那是細長的樓房,樓下並不刷白,還露著暗紅的磚頭,這原先就是不太乾淨的了,經了厲害的風雨,更加黑沉沉了。樓上也像別處一樣,刷著黃色。下面是出售馬套、繩子和環餅的小店。那最末尾的店,要確切,還不如說是窗上的店,是坐著一個賣斯比丁①的人,帶著一個紅銅的大茶壺

這旅客還在觀察自己的房子的時候,他的行李搬進來了。首先是有些磨損了的白皮的箱子,一見就知道他並不是第一次走路。這箱子,是馬伕謝利凡和隨從彼得魯什卡抬進來的。謝利凡生得矮小,身穿短短的皮外套;彼德魯什卡是三十來歲的人,穿一件分明是主人穿舊了的寬大的常禮服,有著正經而且容易生氣的相貌,以及又大又厚的嘴唇和一樣的鼻子。箱子之後,搬來的是樺木塊子嵌花的桃花心木的小提箱,一對靴楦和藍紙包著的烤雞。事情一完,馬伕謝利凡到馬房裡照料馬匹去了,家丁彼得魯什卡就去整頓狹小的下房,那是一個昏暗的狗窠,但他卻已經拿進他的外套去,也就一同帶去了他獨有的特別的氣味。這氣味,還分給著他立刻拖了進去的袋子,那裡面是裝著侍者修飾用的一切傢伙的。他在這房子裡靠牆支起一張狹小的三條腿的床來,放上一件好像棉被似的東西,蛋餅似的薄,恐怕也蛋餅似的油;這東西,是他問旅館主人要了過來的。

用人剛剛安頓好,那主人卻跑到旅館的大廳裡去了。大廳的大概情形,只要出過門的人是誰都知道的:總是油上顏色的牆壁,上面被煙燻得烏黑,下面是給旅客們的背脊磨成的傷疤,尤其是給本地的商人們,因為每逢市集的日子,他們總是六七個人一夥,到這裡來固定喝幾杯茶;照例是煙燻的天花板,照例是掛著許多玻璃珠的烏黑的燭臺,侍者活潑地轉著盤子,上面像海邊的鳥兒一樣,放著許多茶杯,跑過那走破了的地板上蠟布的時候,它也就發跳,發響;照例是掛滿了一壁的油畫;一句話,就是無論什麼,到處都一樣,不同的至多也不過圖畫裡有一幅乳房很大的水妖,讀者一定是還沒有見過的。和這相像的自然的玩笑,在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從什麼人,從什麼地方弄到我們俄國來的許多歷史畫上,也可以看見;其中自然也有我們的闊人和美術愛好者聽了引導者的勸誘,從義大利買了回來的東西。這位紳士脫了帽,除下紅色的圍巾,這大抵是我們的太太們親手編給她丈夫,還懇切地教給他怎樣用法的——現在誰給一個鰥夫來做這事呢?我實在斷不定,只有上帝知道罷了,我就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圍巾。總而言之,那紳士一除下他的圍巾,他就叫午膳。當搬出一切旅館的照例的食品:放著替旅客留了七八天的白菜湯,還有腦子燴豌豆,青菜香腸,烤雞,醃黃瓜,以及常備的甜的花捲兒;無論熱的或冷的,來一樣,就吃一樣的時候,他還要使侍者或是夥計來講種種的廢話:這旅館先前是誰的,現在的東家是誰了,能賺多少錢,東家可是一個大流氓之類,侍者就照例地回答道:“啊呀!那是大流氓啊,老爺!”恰如文明瞭的歐洲一樣,文明的俄國也很有一大批可敬的人們,在旅館裡倘不和侍者說廢話,或者拿他開玩笑,是要食不下咽的了。但這客人也並非全是無聊的質問:他又詳細地打聽了這鎮上的執政官、審判廳長和檢察長——一句話:凡是大官,他一個也沒漏;打聽得更詳細的是這一帶的所有出名地主:他們每人有多少農奴,住處離這市有多遠,性情怎樣,是不是常到市裡來;他也細問了這地方的情形,省界內可有什麼疾病或者時疫:如猩紅熱、水皰之類,他都問得很細心而且仔細,也不像單是因為愛管閒事。這位紳士的態度,是有一點定規和法則的;連擤鼻涕也很響。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弄的,每一擤,他的鼻子就像吹喇叭一樣。然而這看來並不要緊的威嚴,卻得了侍者們的大尊敬,每逢響聲起處,他們就把頭髮往後一搖,立正,略略低下頭去,問道:“您還要用些什麼呀?”吃完午膳,這紳士就喝一杯咖啡,坐在躺椅上。他把墊子塞在背後,俄國的客店裡,墊子是不裝綿軟的羊毛,卻用那很像碎磚或是沙礫的莫名其妙的東西的。他打呵欠了,叫侍者領到自己的房裡,躺在床上,迷糊了兩個鐘頭。休息之後,他應了侍者的請求,在紙片上寫出身份、名姓來,給他可以去呈報當局,就是警察。那侍者一面走下扶梯去,一面就一個一個地讀著紙上的文字:“六等官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乞乞科夫,地主,私事旅行。”當侍者還沒有讀完單子的時候,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乞乞科夫卻已經走出旅館,到市上去逛去了,這分明給了他一個滿足的印象;因為他發現了這省會也可以用別的一切省會來做比較的:最耀人眼的是塗在石造房子上的黃色和木造房子上的灰色。房子有一層樓的,有兩層樓的,也有一層半樓的,據本地的木匠們說,這裡的建築,都美觀得出奇。房子的佈置,或者設在曠野似的大路里,無邊無際的樹籬中;或者彼此擠得一團糟,卻也更可以分明地覺得人生和活動。到處看見些幾乎完全給雨洗清了的招牌,畫著花捲,或是一雙長筒靴,或者幾條藍褲子,下面寫道:阿小裁縫店。也有一塊畫著無邊帽和無遮帽,寫道“洋商瓦西里·菲陀羅夫”

第二天都花在訪問裡。這旅客遍訪了市裡的大官。他先到執政官那裡致敬,這執政官不肥也不瘦,恰如乞乞科夫一樣,制服上掛著聖安娜勳章,據人說,不遠就要得到明星勳章了;不過他是一位溫和的老紳士,有時還會自己在絹上繡花。其次,他訪檢察長,訪審判廳長,訪警察局長,訪專賣局長,訪市立工廠監督……可惜的是這世界上的闊佬,總歸數不完,只好斷定這旅客對於拜訪之舉,做得很起勁就算:他連衛生監督和市政建築技師那裡,也都去表了敬意。後來他還很久地坐在篷車裡,計算著該去訪問的人,但是他沒有訪過的官員,在這市裡竟一個也想不出來了。和闊人談話的時候,他對誰都是恭維。看見執政官,就微微地露一點口風,說是到貴省來,簡直如登天堂,道路很出色,正像鋪著天鵝絨一樣;又接著說,放出去做官的都是賢明之士,所以當局是值得最高的讚頌和最大的鑑識的。對警察局長,他很稱讚了一通這市裡的警察,對副知事和審判廳長呢,兩個人雖然還不過五等官,他卻在談話中故意錯叫了兩回“大人”

關於自己,這旅客避免多談。即使談起來,也大抵不著邊際。他顯著驚人的謙虛,這之際,他的口氣就滑得像背書一樣,例如:他在這世界上,不過是無足重輕的一條蟲,並沒有令人注意的價值。在他一生中,已經經歷過許多事,也曾為真理受苦,還有著不少要他性命的敵人。現在他終於想要休息了,在尋一塊小地方,給他能夠安靜地過活。因此他以為一到這市裡,首先去拜謁當局諸公,並且向他們表明他最高的敬意,乃是自己的第一義務,等等。市民對於這忙著要赴執政官的晚宴的生客所能知道的,就只有這一點。那赴宴的準備,卻足足費了兩個鐘頭,這位客人白天裡的專心致志的化裝,真是很不容易遇見的。午後睡了一下,他就叫拿臉盆來,將肥皂抹在兩頰上,用舌頭從裡面頂著,颳了很久很久的時光。然後拿過侍者肩上的手巾,來擦他的圓臉,無處不到,先從耳朵後面開頭,還靠近著侍者的臉孔,咕咕地哼了兩回鼻子。然後走到鏡面前,套好前胸衣,剪掉兩根露出的鼻毛,就穿上了絳紅色的紅紅的閃閃的燕尾服。他這樣地化過裝,即走上自己的篷車,在只從幾家窗戶裡漏出來的微光照著很闊的街道上馳過去。執政官府裡,卻正如要開夜會一樣,裡面很輝煌,門口停有點著明燈的車子,還站著兩個憲兵。遠處有馬伕們的喊聲;總而言之,應有盡有。當乞乞科夫跨進大廳的時候,他不得不把眼睛眯了一下子,因為那燭燈,以及太太們的服飾的光亮,實在強得很。無論什麼都好像澆上了光明。烏黑的燕尾服,或者一個,或者一群,在大廳裡蠢動,恰如大熱的七月裡,聚在白糖塊上的蒼蠅,管家婆在開著的視窗敲冰糖,飛散著又白又亮的碎片:所有的孩子們都圍住她,驚奇地盡看那拿著槌子的善於做事的手的運動。蒼蠅的大隊駕了輕風,雄赳赳地飛過來,彷彿它們就是一家之主,並且利用了女人的近視和炫她眼睛的光,就這邊弄碎了可口的小片,那邊撒散了整個的大塊。豐年的夏天,吃的東西多到吃不下去,它們飛來了,卻並不是為了吃,只不過要在糖堆上露臉,用前腳或後腳彼此摩一摩,在翅子下面去擦一擦,或者張開兩條前腳,在小腦袋下面搔一搔,於是雄赳赳地轉一個身,飛掉了,卻立刻從新編成一大隊,又復飛了回來。乞乞科夫還不及細看情形,就被執政官拉著臂膊,去介紹給執政官夫人了。當此之際,這旅客也不至於糊塗:他對這太太說了幾句不亢不卑,就是恰合於中等官階的中年男子的應酬話。幾對跳舞者要佔地方,所有旁觀的人們只好靠壁了,他就反揹著兩隻手,向跳舞者很注意地看了幾分鐘。那些太太們大都穿得很好,也時髦,但也有就在這市裡臨時弄來應急的。紳士們也像別處一樣,可以分成兩大類:一類很瘦,始終釘著女人;有幾個還和彼得堡紳士很難加以區別;他們一樣是很小心地梳過鬍子,須樣一樣是很好看,有意思,或者卻不過漂亮而已,一張颳得精光的雞蛋臉,也一樣是拼命地跟著女人,法國話也說得很好,使太太們笑斷肚腸筋,也正如在彼得堡一樣。別一類是胖子,或者像乞乞科夫那樣的,不太肥,然而也並不怎麼瘦。他們是完全兩樣的,對於女人,不看,避開,只在留心著家丁,可在什麼地方擺出一頂打牌的綠罩桌子來沒有。他們的臉都滾圓,胖大,其中也有有著疣子或是麻點的;他們的發樣既不順直,也不捲縮,又不是法國人的Diablet’emporte

第二天,乞乞科夫被警察局長邀去吃中飯並且參加晚上的聚會了。飯後三點鐘,大家入座打牌,一直打到夜兩點。這回他又結識了一個地主諾茲德廖夫,是三十歲光景的爽直的紳士,只講過幾句話,就和他“你”“我”了起來。諾茲德廖夫對警察局長和檢察長也這樣,弄得很親熱;但到開始賭著大注輸贏的時候,警察局長和檢察長就都留心他吃去的牌,連他打出來的,也每張看著不放鬆了。次日晚上,乞乞科夫在審判廳長的家裡,客人中間有兩位是太太,主人卻穿著有點髒了的便衣來招呼。後來他還赴副知事的夜餐,赴白蘭地專賣局長的大午餐會和檢察長的小小的午餐會,但場面卻和大宴一樣;終於還被市長邀去赴他家裡的茶會去了,這會的花費,也不下於正式的午餐。一句話,他是幾乎沒有一刻工夫在家裡的,回到旅館來,不過是睡覺。這旅館到處都相宜,顯得他是很有經驗很通世故的人物。每逢談天,他也總是談得很合拍的:說到養馬,他也講一點養馬;說到好狗,他也貢獻幾句非常有益的意見;講起地方審判廳的判決來,他就給你知道他關於審判方面也並非毫無知識;講到打彈子他又打得並不脫空;一談到道德,他也很有見識,眼淚汪汪談道德;講到製造白蘭地酒呢,他也知道製造白蘭地酒的妙法;或者講到稅關稽查和稅關官吏,他也會談,彷彿他自己就做過稅關官吏和稅關稽查似的。但在談吐上,他總是帶著一種認真的調子,到底一直對付了過去,卻實在值得驚歎的。他說得不太響,也不太低,正是適得其當。總而言之,無論從哪一方面看,他從頭到腳,是一位好紳士。所有官員,都十分高興這新客的光臨。執政官說他是好心人;檢察長說他是精明人;憲兵隊長說他有學問;審判廳長說他博學而可敬;警察局長說他可敬而可愛,而警察局長太太則說他很可愛,而且是知趣的人。連不太愛說人好話的索巴克維奇,當他在夜間從市裡回家,脫掉衣服,上床躺到他那精瘦的太太旁邊去的時候,也就說:“寶貝,今天我在執政官那裡吃夜飯,警察局長那裡吃中飯,認識了六等官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乞乞科夫:一個很好的紳士!”他的太太說了一聲“嗯”,並且輕輕地蹬了他一腳。

對於我們的客人這樣的誇獎,在市裡傳佈,而且留存了,一直到這旅客的奇特的性質,以及一種計劃,或是鄉下人之所謂“掉槍花”,幾乎使全市的人們非常驚疑的時候。關於這,讀者是不久就會明白的。

第二章

這客人在市裡住了一禮拜以上了,每天是吃午餐、赴夜會,真是所謂度著快樂的日子。終於他決心要到市外去,就是照著約定,去訪問那兩位地主,馬尼洛夫和索巴克維奇了。雖然他下了這決心,似乎骨子裡也還有別的更切實的原因,更要緊的事……但這些事,讀者只要耐心看下去,也就自然會慢慢地明白起來的,因為這故事長得很,事情也越拉越廣,而且越近收場,也越加要緊的緣故。馬伕謝利凡得到吩咐,一早就在那篷車上駕起馬匹來;彼得魯什卡接到的卻是留在家裡,守著房子和箱子的命令。就在這裡把我們的大角色的兩個家丁,給讀者來介紹一下,大約也不算多事的吧。當然,他們倆並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僅僅是所謂第二流或者第三流的人物,而且這史詩的骨幹和情節的展開也和他們無關,至多也不過碰一下,或者帶一筆——但作者是什麼事都極喜歡精細的,他自己雖然是一個很好的俄國人,而審慎周詳卻像德國人一樣。當然也用不著怎麼多的時光和地方,讀者已經知道,例如彼得魯什卡,是穿著他主人穿舊的不合身的灰色常禮服,而且有著奴僕類中人無不有的大鼻子和厚嘴唇的,這以外,也沒有加添什麼的必要了。至於性格,是愛沉默,不愛多言,還有好學的高尚的志向,因為他在拼命地讀書,雖然並不懂得內容是怎樣。“情愛英雄冒險記”也好,小學的初等讀本或是禱告書也好,他完全一視同仁——都一樣的讀得很起勁;如果給他一本化學教科書,大約也不會不要的。他所高興的並非他在讀什麼,高興的是在讀書,也許不如說,是在讀下去,字母會拼出字來,有趣得很,可是這字的意義,卻不懂也不要緊。這讀書,是大抵在下房裡,躺在床上的棉被上面來做的,棉被也因此弄得又薄又硬,像蛋餅一樣。讀書的熱心之外,他還有兩樣習慣,也就是他這人的兩個特徵:他喜歡和衣睡覺,就是睡的時候,也還是穿著行立時候所穿的那件常禮服;還有一樣是他有一種特別的臭味,有些像臥房的氣味,即使是空屋,只要他搭起床來,搬進他的外套和隨身什物去,那屋子就像十年前就已經住了人似的。乞乞科夫是一位很敏感的、有時簡直可以說是很難服侍的主子。早上,這臭味一撲上他靈敏的鼻子,他就搖著頭,呵斥道:“該死的混蛋!在出汗吧?回去洗澡!”彼得魯什卡卻一聲也不響,只管做他的事;他拿了刷子,刷刷掛在壁上的主人的燕尾服,或者單是整理房間。他默默地在想什麼呢?也許是在心裡說:“你的話倒也不錯的!一樣的話說了四十遍,你還沒有說厭嗎……”家丁受了主人的訓斥,他在怎麼想,連上帝也很難明白的。關於彼德魯什卡,現在也只能說這一點點。

馬伕謝利凡卻是一個完全兩樣的人……但是,總將下流社會來介紹給讀者,作者卻實在覺得過意不去,因為他從經驗得知讀者們是很不喜歡認識下等人的。凡俄國人,倘使見著比自己較高一等的人,就拼命地去結識,和伯爵或侯爵應酬幾句,也比和彼此同等的人結了親密的友誼更喜歡。就是本書的主角不過是一個六等官,作者也擔心得很。假使是七等官之流,那也許肯去親近的,但如果是已經升到將軍地位的人物——上帝知道,可恐怕竟要以傲然的對於爬在他腳跟下的人們那樣的鄙夷不屑的一瞥了,或者簡直還要壞,即使置之不理,也就致了作者的死命。但縱使這兩層怎麼惱人,我們也還得回到我們的主角那裡去。他是先一晚就清清楚楚地發過必要的命令的了,一早醒來,洗臉,用溼的海綿從頭頂一直擦到腳尖,這是禮拜天才做的——但剛剛湊巧,這一天正是禮拜天——然後刮臉,一直刮到他的兩頰又光又滑像緞子,穿起那件閃閃的絳紅色的燕尾服,罩上熊皮做的大外套,侍者扶著他的臂膊,時而這邊,時而那邊,走下樓梯去。他坐上馬車,那車就咯咯地響著由旅館大門跑出街上去了。過路的牧師脫下帽子來和他招呼;穿著齷齪小衫的幾個野孩子伸著手,乞求著:“好心老爺呀,佈施點我們可憐的孤兒!”馬伕看見有一個孩子總想爬上車後面的踏臺來,就響了一聲鞭子,馬車便在石路上磕撞著跑遠了。遠遠地望見畫著條紋的市柵,這高興是不小的,這就是表示著石路不久也要和別的各種苦楚一同完結。乞乞科夫的頭再在車篷上重重地碰了幾回之後,車子這才走到柔軟的泥路上。一出市外,路兩邊也就來了無味而且無聊的照例的風景:長著苔蘚的小土岡,小的樅林,小而又低又疏的松林,焦掉的老石楠的乾子,野生的杜松,以及諸如此類。間或遇見拖得線一般長的村落。那房屋的造法,彷彿堆積著舊木柴。凡有小屋子,都是灰色的屋頂,簷下掛著雕花的木頭的裝飾,那樣子,好像手巾上面的繡花。幾個穿羊皮袍子的農夫,照例坐在門口的板凳上打呵欠。圓臉的束胸的農婦,在從上面的視窗窺探;下面的視窗呢,露出小牛的臉或者亂拱著鼻頭的豬。一言以蔽之:千篇一律的風景。走了十五俄裡之後,乞乞科夫記起來了,照馬尼洛夫的話,那莊子離這裡就該不遠了;但又走過了第十六塊里程碑,還是看不見像個村莊的處所。假使在路上沒有遇見兩個農夫,恐怕他們是不會幸而到達目的地的。聽得有人問扎馬尼洛夫村還有多麼遠,他們都脫了帽,其中的一個,顯得較為聰明,留著尖劈式鬍子的,便回答道:“您問的恐怕是馬尼洛夫村,不是扎馬尼洛夫村吧?”

“哦哦,是的,馬尼洛夫村。”

“馬尼洛夫村!你再走一俄裡,那就到了,這就是,你只要一直地往右走。”

“往右?”馬伕問道。

“往右,”農夫說,“這就是上馬尼洛夫村去的路哇。它的名字叫馬尼洛夫村。扎馬尼洛夫村可是什麼地方也沒有的。一到那裡,你就看見山上有一座石頭的二層樓,就是老爺的府上。老爺就住在那裡面。這就是馬尼洛夫村。那地方,扎馬尼洛夫村可是沒有的,向來沒有的。”

駛開車,尋馬尼洛夫村去了。又走了兩俄裡,到得一條野路上。於是又走了兩三以至四俄裡之遠,卻還是看不見石造的樓房。這時乞乞科夫記起了誰的話來,如果有一個朋友在自己的村莊裡招待我們,說是相距十五俄裡,則其實是有三十俄裡的。馬尼洛夫村因為位置的關係,訪問者很不多。宅邸孤零零地站在高岡上,只要有風,什麼地方都吹得著。崗子的斜坡上,滿生著剪得整整齊齊的矮草;其間還有幾個種著紫丁香和黃刺槐的英國式的花壇。五六株赤楊處處簇作小叢,揚著它帶些小葉的疏疏的枝杪。從其中的兩株下面,看見一座藍柱子的綠色平頂的圓亭,匾上的字是“靜觀堂”;再遠一點,碧草叢中有一個池子,在俄國地主的英國式花園裡,這是並不少見的。這崗子的腳邊,沿著坡路,到處閃爍著灰色的小木屋,不知道為什麼,本書的主角便立刻去數起來了,卻有二百所以上。這些屋子,都精光地站著,看不見一株小樹或是一點新鮮的綠色;所見的全是粗大的木頭。只有兩個農婦在給這村落風景添些活氣,她們像圖畫似的撩起了衣裙,池水浸到膝彎,在拉一張縛在兩根木棍上頭的破網,捉住了兩隻蝦和一條銀光閃閃的鱸魚。她們彷彿在爭鬧,彼此相罵著似的。旁邊一點,松林遠遠地顯著冷靜的青蒼。連氣候也和這風景相宜,天色不太明,也不太暗,是一種亮灰的顏色,好像我們那平時很和氣、一到禮拜天就爛醉了的衛戍兵的舊操衣。來補足這幅圖畫的預言天候的雄雞,也並沒有缺少。它雖然為了照例的戀愛事件,頭上給別的雄雞們的嘴啄了一個幾乎到腦的窟窿,卻依然毫不措意,大聲地報著時光,拍著那撕得像兩條破席一般的翅子。當乞乞科夫漸近大門的時候,就看見那主人穿著毛織的綠色常禮服,站在階沿上,搭涼棚似的用手遮在額上,研究著逐漸近來的篷車。篷車愈近門口,他的眼就愈加顯得快活,臉上的微笑也愈加擴大了。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乞乞科夫一下車,他就叫起來了,“您到底還是記得我們的!”

兩個朋友彼此親密地親吻,馬尼洛夫便引他的朋友到屋裡去。從大門走過前廳,走過食堂,雖然快得很,但我們卻想利用這極短的時間,成不成自然說不定,來講講關於這主人的幾句話。不過作者應該宣告,這樣的計劃是很困難的,還是用大排場來描寫一個性格容易。這裡只好就是這樣的把顏料抹上畫布去——發閃的黑眼睛,濃密的眉毛,額上的深皺紋,儼然搭在肩頭的烏黑或是血紅的外套——小照畫好了;然而,這樣的到處皆是,外觀非常相像的紳士,是因為看慣了吧,卻大概都有些什麼微妙的、很難捉摸的特徵的——這些人的小照就難畫。倘要這微妙的、若有若無的特徵擺在眼面前,就必須格外地留心,還得將用鑑識人物所練就的眼光,很深地射進人的精神的深處去。

馬尼洛夫是怎樣的性格呢,恐怕只有上帝能夠說出來。有這樣的一種人:恰如俄國俗諺所謂的“不是魚,不是肉”,既不是這,也不是那,並非城裡的紳士,又不是鄉下的農夫

於是離了開去,如果不離開,那就立刻覺得無聊得要命。從他這裡是從來聽不到一句像別人那樣,講話觸著心裡事,便會說了出來的潑辣或是不遜的言語的;每人都有他的特點:有的喜歡獵狗,有的以了不得的音樂愛好者自居,以為深通這藝術的奧妙;第三個不高興吃午餐;第四個不安於自己的本分,總要往上鑽,就是一兩寸也好;第五個原不過懷一點小希望,睡覺就說夢話,要和侍從武官在園遊會裡傲然散步,給朋友、熟人,連不相識的人們都瞧瞧;第六個手段很高強,以至於起了要諷刺一下闊人或是傻子的出奇的大志;而第七個的手段卻實在有限得很,不過到處弄得很齊整,藉此討些站長先生

在家裡他不大說話,只是沉思,冥想,他在想些什麼,也只有上帝知道罷了。說他在經營田地吧,也不成,他就從來沒有走到野地裡去過,什麼都好像是自生自長的,和他沒幹系。如果總管來對他說:“東家,我們還是這麼這麼辦的好。”他那照例的回答是:“是的,是的,很不壞!”他仍舊靜靜地吸他的煙,這是他在軍隊裡服務時候養成的習慣,他那時算是一個最和善、最有教養的軍官。“是的,是的,實在很不壞!”他又說一遍。如果一個農夫到他這裡來,搔著耳朵背後說:“老爺,可以放我去繳捐款嗎?”那麼,他就回答道:“去就是了!”於是又立刻吸他的煙,而那農夫不過是去喝酒,他卻連想也沒有想到的。有時也從石階梯上眺望著他的村子和他的池,說道,如果從這屋子裡打一條隧道,或者在池上造一座石橋,兩邊開店,商人們賣著農夫要用的什物,那可多麼出色呀。於是他的眼睛就愈加甜膩膩,臉上顯出滿足之至的表情。但這些計劃,總不過是一句話,他的書房裡總放著一本書,在第十四頁間總夾著一條書籤;這一本書,他是還在兩年以前看起的。在家裡總是缺少著什麼;客廳裡卻陳設著體面的傢俱,繃著華麗的絹布,花的錢一定是很不在少的;然而到得最後的兩把靠手椅,材料不夠了,就永遠只繃著麻袋布;四年以來,每有客來,主人總要預先發警告:“您不要坐這把椅子,這還沒完工哩。”在另一間屋子裡,卻簡直沒有什麼傢俱,雖然新婚後第二天,馬尼洛夫就對他的太太說過:“心肝,我們明天該想法子了,至少,我們首先得弄些傢俱來。”到夜裡,就有一座高高的華美的古銅燭臺擺在桌子上了,鑄著三位希臘的神女

一到生日,就準備各種驚人的贈品——例如琉璃的牙粉盒之類。也常有這樣的事,他們倆都坐在躺椅上,也不知為了什麼緣故,他放下菸斗來,她也放下了拿在手裡的活計,來一個很久很久的身心交融的吻,久到可以吸完一支小雪茄。總而言之,他們這就是所謂幸福,自然,也還有別的事,除了彼此長久的接吻和準備驚人的贈品之外,家裡也還有許多事要做,各種問題也是層出不窮的。例如食物為什麼做得這樣又壞又傻呀?倉庫為什麼這麼空啊?管家婦為什麼要偷東西呀?當差的為什麼總是這麼又髒又醉呀?僕人為什麼睡得這麼沒規矩,醒來又只管胡鬧哇?但這些都是俗務,馬尼洛夫夫人卻是一位受過好教育的閨秀。

這好教育,誰都知道,是要到慈善女塾裡去受的,而在這女塾裡,誰都知道,以三種主要科目為造就一切人倫道德之基礎:法國話,這是使家族得享家庭幸福的;彈鋼琴,這是使丈夫能有多少愉快的時光;最後是經濟部分,就是編錢袋和諸如此類的驚人的贈品。那教育法,也還有許多改善和完成,尤其是在我們現在的這時候:這是全在於慈善女塾塾長的才能和力量的。有些女塾,是鋼琴第一,其次法國話,末後才是經濟科。但也有反過來:首先倒是經濟科,就是編織小贈品之類,其次法國話,末後彈鋼琴。總之,教育法是有各式各樣的,但這裡正是宣告的地方了,那馬尼洛夫夫人……不,老實說,我是很有些不敢講起大家閨秀的,況且我也早該回到我們這本書的主角那裡去,他們都站在客廳的門口,彼此互相謙遜,要別人先進門去,已經有好幾分鐘了。

“請啊,您不要這麼客氣,請啊,您先請。”乞乞科夫說。

“不能的,您請,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您是我的客人哪。”馬尼洛夫回答道,用手指著門。

“可是我請您不要這麼費神,不行的,請請,您不要這麼費神。請請,請您先一步。”乞乞科夫說。

“那可不能,請您原諒,我是不能使我的客人,一位這樣體面的、有教育的紳士,走在我的後面的。”

“哪裡有什麼教育呢!請吧請吧,還是請您先一步。”

“不成不成,請您賞光,請您先一步。”

“那又為什麼呢?”

“哦哦,就是這樣子!”馬尼洛夫帶著和氣的微笑說。這兩位朋友終於並排走進門去了,大家略略擠了一下。

“請您許可我來介紹賤內。”馬尼洛夫說,“寶貝兒!這位是帕維爾·伊萬諾維奇。

”乞乞科夫這才看見一位太太,當他和馬尼洛夫在門口互相遜讓的時候,是毫沒有留心到的。她很漂亮,衣服也相稱。穿的是淡色絹的家常便服,非常合適;她那纖手慌忙把什麼東西拋在桌子上,整好了四角繡花的薄麻布的頭巾。於是從坐著的沙發上站起來了。乞乞科夫倒也愉快似的在她手上吻了一吻。馬尼洛夫夫人就用她那帶些粘舌頭的調子對他說,他的光臨,讓他們很高興,她的男人,是沒有一天不記掛他的。

“對啦,”馬尼洛夫道,“賤內常常問起我:‘你的朋友怎麼還不來呢?’我可是回答道:‘等著就是,他就要來了!’現在您竟真的光臨了。這真給我們大大地放了心——這就像一個春天,就像一個新心靈的佳節。”

一說到心靈的佳節的話,乞乞科夫倒頗有些著慌,就很客氣地分辯說他並不是一個什麼有著大的名聲或是高的職位和頭銜的人物。

“您都有的,”馬尼洛夫含著照例的高興的微笑,堵住他的嘴,“您都有的,而且怕還在其上哩!”

“您覺得我們市怎麼樣?”馬尼洛夫夫人問道,“過得還舒適?”

“出色的都市,體面的都市!”乞乞科夫說,“真過得舒適極了;交際場中的人物都非常之懇切,非常之優秀!”

“那麼,我們的市長,您以為怎樣呢?”馬尼洛夫夫人還要問下去。

“可不是嗎?是一位非常可敬,非常可愛的紳士呀!”馬尼洛夫趕忙說。

“對極了,”乞乞科夫道,“真是一位非常可敬的紳士!對於職務是很忠實的,而且對職務又看得很明白的!但願我們多有幾個這樣的人才。”

“大約您也知道,要他辦什麼,他沒有什麼不能辦,而且那態度,也真的是漂亮。”馬尼洛夫微笑著,接下去說,滿足得細眯了眼,好像一隻被人搔著耳朵背後的貓。

“真是一位非常懇切,非常文雅的紳士!”乞乞科夫道,“而且又是一個出色的美術家呀!我真想不到他會做這麼出色的刺繡和手藝。他給我看過一個自己繡出來的錢袋子,要繡得這麼好,就在閨秀們中恐怕也很難找到的。”

“那麼,副知事呢?是一位出色的人!可對?”馬尼洛夫說,又細眯了眼。

“是一位非常高超、極可尊敬的人物哇!”乞乞科夫回答道。

“請您再許可我問一件事:您以為警察局長怎麼樣?也是一位很可愛的紳士吧?是嗎?”

“哦哦,那真是一位非常可愛的紳士!而且又聰明,又博學!我和檢察長,還有審判廳長,在他家裡打過一夜牌的。實在是一位非常可愛的紳士!”

“還有警察局長的太太,您覺得怎麼樣啊?”馬尼洛夫夫人問,“您不覺得她也是一位非常和藹的閨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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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哦,在我所認識的閨秀裡面,她也正是最可敬服的一位了!”乞乞科夫回答說。

審判廳長和郵政局長也沒有被忘記,全市的官吏,幾乎個個得到品評,而且都成了極有身價的人物。

“您總在村莊裡過活嗎?”乞乞科夫終於問。

“一年裡總有一大部分!”馬尼洛夫答道,“我們有時也上市裡去,會會那些受過教育的人們。您知道,如果和世界隔開,人簡直是要野掉的。”

“真的,一點不錯!”乞乞科夫回答說。

“要是那樣,那自然是另一回事了。”馬尼洛夫接著說,“如果有著很好的鄰居,如果有著這樣的人,可以談談譬如優美的禮節,精雅的儀式,或是什麼學問的。您知道,那麼,心就會感動得好像上了天……”他還想說下去,但又覺得很有點脫線了,便只在空中揮著手,說道,“那麼,就是住在荒僻的鄉下,自然也好得很。可是我全沒有這樣的人。至多,不過有時看看《祖國之子》

乞乞科夫是完全同意的,但他又接著說,最好不過的是獨自過活,享用著天然美景,有時也看看書……

“但您知道,”馬尼洛夫說,“如果沒有朋友,又怎麼能夠彼此……”

“那倒是的,不錯,一點也不錯!”乞乞科夫打斷他,“就是有了世界上一切寶貝,又有什麼好處呢?賢人說過,‘好朋友勝於世上一切的財富。’”

“但您知道,帕維爾·伊萬諾維奇,”馬尼洛夫說,同時顯出一種親密的臉相,或者不如說是太甜了的,恰如老於世故的精幹的醫生,知道只要弄得甜,病人就喜歡吃,於是儘量地加了糖汁的藥水一樣的臉相,“那就完全不同了,可以說——精神的享樂,例如現在似的。能夠和您攀談,享受您有益的指教,那就是幸福,我敢說,那就是難得的出色的幸福啊……”

“不不,怎麼說是有益的指教呢?我只是一個不足道的人,什麼也沒有。”乞乞科夫回答道。

“唉唉,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來說一句老實話吧!只要給我一部分像您那樣的偉大的品格,我就高高興興情願拋掉一半家財!”

“卻相反,我倒情願……”

如果僕人不進來說食物已經準備好,這兩位朋友的彼此披肝瀝膽,就很難說什麼時候才會完結了。

“那麼,請吧。”馬尼洛夫說。

“請您原諒,我們這裡是拿不出大都市裡、大宅第裡那樣的午飯來的:我們這裡很簡陋,照俄國風俗,只有菜湯,但是誠心誠意。請您賞光。”

為了誰先進去的事,他們又爭辯了一通,但乞乞科夫終於側著身子,橫走進去了。

餐廳裡有兩個孩子在等候,是馬尼洛夫的兒子——他們已經到了上桌同吃的年紀了,雖然還得坐高腳椅。他們旁邊站著一個家庭教師,恭恭敬敬地微笑著鞠躬。主婦對著湯盤坐下,客人得坐在主人和主婦的中間,僕人給孩子們繫好了飯巾。

“多麼出色的孩子啊!”乞乞科夫向孩子們看了一眼,說,“多大年紀了?”

“大的七歲,小的昨天剛滿六歲了。”馬尼洛夫夫人說。

“費密斯托克留斯!”馬尼洛夫向著大的一個說,他正在把下巴從僕人給他縛上了的飯巾裡掙出來。乞乞科夫一聽到馬尼洛夫所起的,不知道為什麼要用“留斯”收尾的希臘氣味名字,就把眉毛微微一揚;但他又趕緊使自己的臉立刻變成平常模樣了。

“費密斯托克留斯,告訴我,法國最好的都會是哪裡呀?”

這時候,那教師就把全副精神都貫注在費密斯托克留斯身上了,幾乎要跳進他的眼睛裡面去,但到得費密斯托克留斯說是“巴黎”的時候,也就放了心,只是點著頭。

“那麼,我們這裡的最好的都會呢?”馬尼洛夫又問。

教師的眼光又緊盯著孩子了。

“彼得堡!”費密斯托克留斯答。

“還有呢?”

“莫斯科。”費密斯托克留斯道。

“多麼聰明的孩子呀!了不得,這孩子!”乞乞科夫說,“您看就是……”他向著馬尼洛夫顯出吃驚的樣子來,“這麼小,就有這樣的智識。我敢說,這孩子是有非凡的才能的!”

“啊,您還不知道他呢!”馬尼洛夫回答道,“他實在機靈得很。那個小的,亞勒吉特,就沒有這麼靈了,他卻不然……只要看見一點什麼,甲蟲兒或是小蟲子,就兩隻眼睛閃閃的,盯著看,研究它。我想把他培養成外交官呢。費密斯托克留斯,”他又轉臉向著那孩子,接著說,“你要做全權大使嗎?”

“要。”費密斯托克留斯回答著,一面正在搖頭擺腦地嚼他的麵包。

但站在椅子背後的僕人,這時卻給全權大使擦了一下鼻子,這實在是必要的,否則,毫無用處的一大滴,就要掉在湯裡了。談天是大抵關於幽靜的退隱田園的生活風味,但被主婦的幾句品評市裡的戲劇和演員的話所打斷。教師非常注意地凝視著主客,一覺得他們的臉上有些笑影,便把嘴巴張得老大,笑得發抖。大約他很有感德之心,想用了這方法來報答主人的知遇的。只有一次,他卻顯出可怕的模樣來了,在桌上嚴厲地一敲,眼光射著坐在對面的孩子。這是好辦法,因為費密斯托克留斯把亞勒吉特的耳朵咬了一口,那一個便擠細眼睛,大張著嘴,要痛哭起來了;然而他覺得也許因此失去好吃的東西,便使嘴巴恢復了原狀,開始去啃他的羊骨頭,兩頰都弄得油光閃閃的,眼淚還在這上面順流而下。

主婦常常向乞乞科夫說著這樣的話:“您簡直什麼也沒有吃,您可是吃得真少哇。”這時乞乞科夫就照例地回答道:“多謝得很,我很飽了。愉快地談心,比好菜蔬還要有味呢。”於是大家離開了餐桌。馬尼洛夫很滿足,正想要把客人邀進客廳去,伸手放在他背上,輕輕地一按,乞乞科夫卻已經顯著一副大有深意的臉相,說是他因為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須和他談一談。

“那麼,請您同到我的書房裡去吧。”馬尼洛夫說著,引客人進了一間小小的精舍,窗門正對著青蔥的閃爍的樹林,“這是我的小窠。”馬尼洛夫說。

“好一間舒適的屋子。”乞乞科夫的眼光在房裡打量了一遍,說。這確是有許多很愜人意的:四壁抹著半藍半灰的無以名之的顏色;傢俱是四把椅子,一把靠椅和一張桌子,桌上有先前說過的夾著書籤的一本書,寫過字的幾張紙,但最引人注目的是許多煙。煙也各式各樣地放著:有用紙包起來的,有裝在煙盒裡面的,也有直接就堆在桌上的。兩個窗臺上,也各有幾小堆從菸斗裡挖出來的菸灰,因為要排得整齊、好看,很費過一番心計的。這些工作,總令人覺得主人就在藉此消遣著時光。

“請您坐在靠椅上。”馬尼洛夫說,“坐在這裡舒適點。”

“不不,讓我坐在椅子上吧!”

“不能讓您坐椅子!”馬尼洛夫含笑說,“這靠椅是專為給客人坐的。無論您願意不願意——一定要您坐在這裡的!”

乞乞科夫坐下了。

“請您許可我敬您一口煙!”

“不,多謝,我是不吸的!”乞乞科夫殷勤地,而且惋惜似的說。

“為什麼不呢?”馬尼洛夫也用了一樣殷勤的,而有惋惜的口氣問。

“因為沒有吸慣,我也不敢吸慣;人說,吸菸是損害健康的!”

“請您許可我說一點意見,這話是一種偏見。據我看起來,吸菸鬥比嗅鼻菸好得多。我們的聯隊裡有一箇中尉,是體面的,很有教育的人物,他可是菸斗不離口的,不但帶到食桌上來,說句不雅的話,他還帶到別的地方去。他現在已經四十歲了;感謝上帝,健康得很。”

乞乞科夫分辯說,這是也可以有的。在自然界中,有許多東西,就是有大智慧的人也不能明白。

“但請您許可我,要請教您一件事……”他用了一種帶著奇怪的,或者是近於奇怪模樣的調子說,並且不知道為什麼緣故,還向背後看一看。馬尼洛夫也向背後看一看,也說不出為的什麼來。“最近一次的戶口調查冊,您已經送去很久了吧?”

“是的,那已經很久了,我其實也不記得了。”

“這以後,在您這裡,死過許多農奴了吧?”

“這我可不知道,這事得問一問總管。喂!來人!去叫總管來,今天他該是在這裡的。”

總管立刻出現了。他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人:颳得精光的下巴,身穿常禮服,看起來總像是過著很舒服的生活,因為那臉孔又圓又胖,黃黃的皮色和一對小眼睛,就表示著他是萬分熟悉柔軟的絨毛被和絨毛枕頭的。只要一看,也就知道他也如一切管理主人財產的奴才一樣,走過照例的軌道。最初,他是一個平常的小子,在主人家裡長大,學著讀書,寫字;後來和一個叫什麼亞喀什卡之類的人結了婚,她是受主婦寵愛的管家,於是自己也變為管家,終於還升了總管。一上總管的新任,那自然也就和一切總管一樣:結識些村裡的小財主,給他們的兒子做乾爹,越發向農奴作威作福,早上九點鐘才起床,一直等到茶炊煮沸了,喝幾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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