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是最為殘酷的月份:艾略特與《荒原》

艾略特在文學史上具有三重身份。首先他是位詩人,他的長詩《荒原》開創了一代詩風,引領了歐美現代主義詩歌的風潮。作為批評家,他是英美新批評派的代表人物。他的文學評論在西方文學界赫赫有名。除了詩和文論,他也寫過幾部詩劇,因此他的第三個身份是劇作家。但詩劇主要是詩,然後是劇,而艾略特的詩本身就具有戲劇結構,所以他寫詩劇算得上是輕車熟路,很討巧。

艾略特推崇的是一種近乎智性的寫作。他重視經驗,強調象徵,而壓制情感的表達。他延續了波德萊爾、馬拉美、瓦雷裡和葉芝等人開創的象徵主義傳統,和葉芝、里爾克等人被歸為後期象徵主義。象徵主義是對浪漫主義的一種反動。浪漫詩歌張揚個性,注重在詩中體現強烈的情感,一度為詩歌帶來一種新的風氣,比如華茲華斯、柯勒律治、拜倫、雪萊和濟慈,都寫出了非常傑出的作品。但時過情遷,流弊所至,抒情變成了濫情,新鮮的方法成為老套,詩歌中充斥著無病呻吟,自憐、自戀,就未免讓人反感。魯迅先生在一篇文章中就對類似無病呻吟的做法做出嘲諷:吐半口血,讓侍兒扶著去看秋海棠。或者乾脆就是:哎呀呀,我要死了。所以後起的象徵主義走的是另一條路子,不是直接去描述思想感情,而是透過具體物象來暗示。這就是象徵,即以物寄託,言在此而意在彼。艾略特有過一段非常有名的話,曾經無數次被人引用。他說詩歌不是感情的噴射器,而是感情的方程式。噴射器大家都知道,直截了當,濺得你滿身都是水。而方程式就不是一眼能夠看明白的,需要運算,需要用心來想。當然這只是一種比喻。強調智性,壓抑情感,並不意味著完全取消情感。詩歌,甚至所有藝術,都不可能完全摒棄情感,問題在於如何處理這些情感。正如艾略特所說:“詩歌中有一種反常的錯誤就是拼命要表達人類的新情緒;而就在這種不得法的尋求新奇中發現了偏頗。詩人的任務不是尋求新情緒,而是要利用普通的情緒,將這些普通情緒錘鍊成詩,以表達一種根本就不是實際的情緒所有的感情。”

艾略特還挖掘出十七世紀玄學派詩歌。玄學派是十七世紀一些英國詩人開創的。本來算不上什麼流派,但他們的詩中有一種強調智性、追求奇思妙喻的共同取向,所以後來被稱為玄學派,他們的詩歌也被稱作玄學詩。所謂玄學詩機巧、理智,甚至會顯得晦澀,在文學史上評價並不很高,但經過艾略特等人的大力鼓吹,湮沒已久的玄學派詩人開始受到重視。

艾略特認為詩歌應該表現複雜的經驗:“詩是很多經驗的集中,由於這種集中而形成一件新東西,而對於經驗豐富和活潑靈敏的人說來,這些經驗也許根本就不算是經驗;這是一種並非自覺的或者經過深思熟慮所發生的集中。”

說到很多經驗的集中,正是現代詩歌的一個特徵。時代的種種問題集中在一起,使經驗具有了複雜性。這也就解釋了艾略特的詩歌,或許也包括很多現代派詩歌晦澀難懂的原因。

四月是最為殘酷的月份:艾略特與《荒原》

T。S。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年9月26日-1965年1月4日)

艾略特全名托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1888年生於美國密蘇里州的聖路易斯。他祖上是英國人,十七世紀移民到北美。記住這一點很重要,因為艾略特一生中大部分時間住在英國,後來又加入了英國國籍。他在著名詩篇《四個四重奏》中還追懷了自己的祖居地——東庫克,1965年艾略特去世後,按照遺願,他被葬在了那裡。國內一些年前流行過尋根文學,看來艾略特比他們早了幾十年。

艾略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從小就顯示出過人的聰穎。他十歲進入史密斯學院,這個學院被視為華盛頓大學的預科班,據說他在那裡學習了希臘文、拉丁文、法文、德文、英文和遠古史。那時他就接觸且喜歡上了詩歌,並試著寫作。十八歲的那年,艾略特考進了哈佛。年輕的艾略特英俊漂亮,同時書生氣十足。有一次他喝醉了,走出俱樂部時一頭栽進一個年輕人的懷裡。這樣的事在艾略特那裡大約很少出現,因為他一向行為拘謹。事後人們開玩笑說艾略特酒醒以後一定會羞愧得要死,但事情並不是這樣,他們兩個人竟然成了朋友。這個年輕人叫康拉德·艾肯,日後也是一位著名的詩人。

在大學最後一年讀碩士學位時,艾略特遇到了對他產生重要影響的兩位老師。一位是哲學家喬治·桑塔亞納,他的名字想來很多國內讀者都熟知。艾略特選了他的“歷史發展程序中的社會理想、宗教藝術與科學”,想透過這門課程,讓自己的知識更加系統和條理化。另一位是歐文·巴位元,他的名字在《魯迅全集》裡經常可以看到,但被詩意化地譯成了白璧德。巴位元把古典主義與盧梭的濫情主義對立起來,他認為浪漫主義濫用感情,像一條毒蛇一樣破壞了經典的傳統原則。而反對濫情主義及極端個人化也正是日後艾略特的主張。當然這並不一定完全是受到巴位元的影響,因為反浪漫主義是當時的潮流所在,巴位元頂多起了推動的作用。

武俠小說中大俠們的武功都有門派,詩歌同樣也有傳承。瞭解了一個詩人的詩歌傳承,即受到誰的影響,向誰學習過,對他寫作的路數就會有一個起碼的把握,就像我們知道了誰是某某大俠的師父,就會知道他用什麼兵器,會哪些武功了。艾略特的詩歌傳承非常複雜,但我們可以知道,除了玄學派詩歌,他受到的最為直接的影響來自法國的拉福格。

拉福格是法國象徵主義詩人,1908年艾略特在圖書館裡找到了一本亞瑟·西蒙斯的《文學中的象徵主義運動》,其中就有一章是關於拉福格的。有趣的是,他最先是對拉福格的人感興趣,然後才是拉福格的詩。書中描寫拉福格的性格與艾略特十分相近,正如一位艾略特的傳記作者所說,“他從另一個人身上清楚地看到了自己”。

拉福格沉默寡言,一絲不苟,言談舉止、衣著裝扮都恰到好處。最重要的是,面對世界從不改變自己的姿態。這些和艾略特都非常相像。另外,書中還說拉福格“強烈地意識到日常生活”,“取材於病態的現代人及其衣著和感受”,顯然更能激起艾略特的強烈興趣。這兩點,在讀慣了現代詩歌的我們是司空見慣了,但在當時是一種大膽的觀念,令人耳目一新。據說艾略特迫不及待地訂購了三卷本的拉福格的《作品全集》,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拉福格的影響。

艾略特的個人生活並不幸運。他的生活一度窘迫,他的朋友龐德等人曾經想發起一個活動,為艾略特捐款。在娶了第一任妻子維芬後,他的婚姻也陷入了困境。維芬有些神經質,常常會歇斯底里,身體也不好。這顯然加重了艾略特的負擔。他被這一切拖得精疲力竭,直到三十年代中期同維芬分手,情況才有所好轉。有一部影片叫《湯姆和維芬》,就是講述艾略特和維芬的不幸婚姻。影片的結尾是艾略特成名後,在電臺朗讀長詩《荒原》,而住進精神病院的維芬聽著,滿臉淚光。在1921年,經歷了一戰之後,世界經濟處於衰退期,社會混亂,加重了艾略特的絕望情緒,他處於精神崩潰的邊緣。正是在這樣的時刻,他寫下了最著名的長詩《荒原》(1922)。

四月是最為殘酷的月份:艾略特與《荒原》

電影《湯姆和維芬》(又譯《詩人與他的情人》)中的艾略特與第一任妻子維芬

談到《荒原》,不能不提到另一位著名的詩人龐德。龐德被譽為“二十世紀文學的保姆”,幫助和提攜了很多作家和詩人,如葉芝、喬伊斯、劉易斯、海明威、艾略特、弗羅斯特等。這些都是二十世紀文學中最為耀眼的人物。艾略特前期最為成熟的詩作是《普魯弗洛克的情歌》(1910-1911),這首詩運用了戲劇化的手法,透過一位虛構的人物普魯弗洛克的內心獨白展示出現代人精神上的麻痺、彷徨與無助。他的朋友艾肯對這首詩推崇備至,拿給一位出版商,而出版商看後只是說“這絕對是瘋了”,把稿子退了回來。當1914年艾略特到達倫敦時,艾肯極力勸說艾略特去見龐德,那時龐德已經出了五部詩集,有著很大的影響力。艾略特遲疑了好久,才去拜訪龐德。見面後,龐德要艾略特拿些詩給他看,當看了這首詩後,龐德說自己從沒見過這麼好的東西。他當即把詩寄給芝加哥的一份很有影響的刊物——《詩刊》的主編芒羅,讓她發表,還把艾略特介紹給一些美國作家。

四月是最為殘酷的月份:艾略特與《荒原》

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1885年10月30日-1972年11月1日)

有趣的是,艾略特開始並不喜歡龐德和他的詩,龐德卻對艾略特關懷備至。《荒原》的最初名字叫《他用多種聲音朗誦刑事案件》,後來才改成現在的題目。這首長詩完成後,艾略特把手稿拿給龐德看,龐德看後寫信給他說:“恭喜你,小子,我簡直妒忌得要死。”

這大約是一位藝術家向他的同行所能表示的最高程度的喜愛了。這使我們想到普希金在完成一首詩作後,拿給一位朋友看,朋友看了說,你可以去死了,因為再也寫不出這麼好的詩來了。而當一位音樂家的妻子拿著扇子請另一位音樂家在上面題字,那位音樂家寫了前者的一個旋律,然後又寫了一句話:但願是我所作。看來文人相輕並不是一個鐵律。

艾略特有一個很有名的觀點:藝術並不是越新就越好。他的原話我記不太清楚了,大意是說,不能說現代人寫得就比荷馬好,後人寫得比現代人好。一個人的創作也是這樣。在創作達到了高峰期之後,就會開始衰落。當你寫出了你所能寫出的最好的東西,再寫也只能是次好的了。晉代大書法家王羲之在一次蘭亭集會中,乘著酒興,寫下了被後人譽為“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序》,後來他試著再去寫,卻怎麼也趕不上原來的那篇東西。

《荒原》得到了龐德的高度評價,但事情不止於此,龐德還把這首長詩進行了大段的刪節,雖然刪去的不乏精彩的章節,但使全詩意圖更加明顯了。龐德直覺地把握了艾略特的意圖,甚至可以說他比艾略特更加清楚這首詩的創作意圖。

《荒原》取得了空前的成功,說這裡面有很大一部分是龐德的功勞並不為過。龐德的刪削“賦予了原文原來不具備的結構”(《艾略特傳》),難怪在詩的開頭,艾略特把這首詩題獻給龐德,並稱他為“最卓越的匠人”。

二十年代中期,艾略特加入了天主教,成了一名天主教徒。在《荒原》之後,他還寫了詩歌《空心人》《灰星期三》《阿麗爾詩》、詩劇《大教堂兇殺案》等。他的後期作品《四個四重奏》極富詩情和哲思,被認為是他的爐火純青之作。

1948年,艾略特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獲獎原因是“對當代詩歌做出的卓越貢獻和所起的先鋒作用”。1965年1月4日,他病死在家中,按他生前的要求,葬在了英國東庫克的聖米恰爾教堂,墓碑上面刻著他的詩句:“在我的開始中是我的結束,在我的結束中是我的開始。”

《普魯弗洛克的情歌》是艾略特早期的代表作品,經常被收入各種詩選中。這首詩同艾略特後來的詩作略有不同,至少表面看上去不是那樣晦澀。詩的前面引用了但丁的一段詩,是在地獄的火焰中一個鬼魂對但丁說的話。這暗示著這首詩中的主人公——阿爾弗瑞德·普魯弗洛克先生處於一個差不多的境遇中。詩的開頭是個祈使句:

那麼讓我們走吧,你和我,

當黃昏向著天空鋪展

像一個病人被麻醉在手術檯上;

“我”當然是詩中的敘述者普魯弗洛克先生,那麼“你”又是誰?如果這個“你”是詩中的另一個人物,他在後面卻一直沒有出現。因此,我們有理由把他看成是讀者,是個不確定的概念,當然也包括我和你們。這位普魯弗洛克先生邀請我們去哪呢?他和我們要在黃昏裡走過半清冷的街,走過下等旅館,走過骯髒的小飯店,原來是去參加一個聚會。那裡的女士們走來走去,談論著畫家米開朗琪羅。

米開朗琪羅是文藝復興時期最著名的藝術家之一,他的名字已成為一種象徵,談論米開朗琪羅,應該是一件高雅的事情。但詩中所描寫的場景恰好同米開朗琪羅形成了反差,這就造成了一種情境上的反諷,表明這些女士不過是在附庸風雅,而附庸風雅正是某些中產階層的特徵。而這位普魯弗洛克先生又將如何?他不光是去做客,而且還肩負著更重要的使命,他是想向其中的一位女士求愛,這也就同這首詩的題目緊緊扣在了一起。

在詩的開頭,我們還注意到了“麻醉”這個詞,“麻醉”與“麻痺”“麻木”的意思都很接近,都是表現出一種現代人的精神狀態。在艾略特筆下,普魯弗洛克身處矛盾之中,一方面他想求愛,另一方面又怕遭到拒絕。當然我們可以說他缺少勇氣,怕受到嘲笑,但最終不僅是勇氣問題,更重要的是,他沒有了激情,這裡面有自身的問題,當然也有物件的原因:

因為我已熟悉了那些胳膊,熟悉她們的一切——

戴著手鐲的胳膊,白皙而赤裸

(可在燈光下,有著淺褐色的汗毛!)

這同浪漫主義對女人的描寫大相徑庭。在浪漫詩人的筆下,一切都被美化了,女人當然更不例外,同樣,在中國古典詩歌裡,涉及女人,也總是愛用些美好的辭藻來形容,比如,女人的汗是“香汗”,手臂是“玉臂”。杜甫是現實主義詩人,他描寫戰亂和當時的社會,總是入木三分,但在一首懷念妻子的詩(《月夜》)中,他這樣寫:

香霧雲鬟溼,清輝玉臂寒。

詩中形容他妻子的頭髮像雲,手臂像玉,這當然是因為情人眼裡出西施,也可以說是月光下的效果。但如果我們想到杜甫妻子當時的年齡,尤其經歷過戰亂的困苦,就很難把她的手臂同玉聯絡在一起了。

而普魯弗洛克這位老先生的眼,竟然看到女人手臂上的汗毛。過去詩中從來不這麼寫,這就打破了浪漫詩歌的幻覺,當然也打破了人物自身的幻覺。那些女人似乎並不那麼可愛。因此,他也在反覆地問著自己:這一切是不是值得?

現實不同於幻想,現實要殘酷和醜陋得多。幻想在現實面前總是要被打得粉碎。所以,這位普魯弗洛克先生最終只好以幻想來滿足自己的慾望。

就我的理解,在這首詩中,並沒有行動,而只有意識。行動只是在意識中出現。普魯弗洛克只是在想象去求愛的場面,而這種想象又不時地被內心的猶疑和矛盾所打斷。這與詩中提到的“麻醉”就產生了關聯。

這首詩運用了戲劇中內心獨白的手法,有點像意識流,表面凌亂而實則有章法。和艾略特後來的詩作相比,這首詩算不上晦澀難懂,玄學派式的奇思妙喻卻屢見不鮮,如:

相連的街道像一場意圖陰險的

冗長的爭論

把你引向一個無法抗拒的問題……

我用咖啡勺量出了我的生命;

微笑著把這件事情啃下一口,

把這個宇宙擠進一隻球,

讓它滾向某個讓人無法抗拒的問題……

四月是最為殘酷的月份:艾略特與《荒原》

艾略特與維芬

《普魯弗洛克的情歌》寫出了現代人的麻木和遲疑,《荒原》則對整個西方文明提出了質疑。在寫作《荒原》時,艾略特讀到一些人類學著作,在詩中就提到了兩部,一部是弗雷澤的《金枝》,另一部是魏士登的《從祭儀到神話》。“荒原”的提法來自《從祭儀到神話》中的傳說,相傳漁王是地方上的王,他年老患病,原來肥沃的土地變成了荒原。要挽回這種局面,就需要一個少年英雄帶著利劍,去尋找聖盃,以此來醫治漁王,讓大地得到復甦。艾略特以此暗喻西方世界精神的枯竭,就像荒原一樣。

艾略特並沒有把這個傳說加以描述,使這篇作品變成一首敘事詩,而是把它作為一個框架,或內在動機,來重新加以結構。詩的開頭就耐人尋味:

四月是最為殘酷的月份,從混雜著

記憶和慾望的荒地

生長出丁香,又用春雨

激發著遲鈍的根。

這就暗示出荒原的景象。熟悉英詩的人都知道,關於對四月的描寫,英國詩人喬叟的詩最為有名,在他的筆下,春天充滿了盎然的生機,以至成為後來詩歌中描寫春天的典範。然而到了艾略特筆下,春天不再是美好的,而是被記憶和慾望所統治。這是一種顛覆性的描寫,帶有鮮明的時代特徵。而在下一段中,荒原的景色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

什麼根在緊緊抓住,什麼樹枝長在

這片亂石堆中?人子,

你無法說出,或猜想,因為你只是知道

一堆破碎的形象,那裡太陽抽打著,

死去的樹沒有蔭涼。蟋蟀聲沒有安慰,

乾燥的石頭間沒有水聲。

我們再看另一段:

虛幻的城市,

在一個冬日清早的黃霧下,

一隊人流過倫敦橋,那麼多,

我沒想到死亡毀壞了這麼多人。

嘆息,短促而稀薄,呼了出來,

每個人的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前。

流上那山流下威廉王大街,

到達聖馬利吳爾諾斯教堂,那裡報時的鐘

用疲憊的聲音敲出九點鐘的最後一下。

在那裡我看見一個人,攔住他,叫著:“斯泰森!”

你和我曾經在邁裡的船上!

你在去年種在花園裡的那具屍體,

是否發芽?今年會開花嗎?

還是突來的霜擾亂了它的花床?

這是一個經典的現代城市的場景。“我沒想到死亡毀壞了這麼多人”,原是但丁《神曲》中的詩句,在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帶領下,穿過地獄,他看到了一隊鬼魂,發出了這樣的感嘆。

原詩是這樣的:

我仔細看著,看到一面旗子

在旋動著向前,那麼快

似乎片刻也不許它停歇。

旗子後面拖著長長的

一隊人,我從來都不曾相信

死亡會毀掉這麼多的靈魂。

但丁的詩句被艾略特引用,但不是用來形容地獄,而是放在倫敦的背景下,用以暗示現代人雖生猶死,無異於一具具行屍走肉。

屍體發芽也是奇妙的想象。“發芽”一詞使我們又一次聯想到了荒原景象。而在艾略特早期的一首詩中,出現過這樣的句子:

沿著人們踏過的街道邊緣,

我看到女僕們潮溼的靈魂

正在大門口絕望地發芽。

現在我們大致知道了,艾略特筆下的荒原意味著什麼。在我看來,荒原首先意指人們信仰的喪失。在現代社會,人們盲目地追求效益,從而喪失了精神家園。

第二,荒原代表著歐洲文化和文明的衰退。經過第一次世界大戰,不僅經濟在大幅度衰退,社會秩序也空前混亂,虛無主義盛行。

第三,荒原也在暗喻傳統的消失。艾略特強調傳統,他認為傳統不是一成不變的東西,而是歷史的必然延續。以文學為例,傳統與現代共存,當一部作品進入傳統,傳統就會因之改變。從這個意義上講,創新正是對傳統的豐富。而一旦失去了與傳統的聯絡,就會像傳說中的漁王那樣,喪失了繁衍的能力。

詩的第二章是“對弈”,“對弈”一詞具有多重含意,如爭鬥、較量、對比,等等。如果我們細讀就會發現,這一章主要描寫了男女之間的情慾。開頭寫的是古代上流社會的女人,她們貌似高雅,但小瓶裡面的香料暗示出她們精神的空虛和乏味。然後是現代女人,她們或在調情,或在小飯館裡談論著別人的隱私。詩中插入了一段古羅馬詩人奧維德《變形記》中的描寫。一位王后的妹妹被國王強姦,姐妹倆對國王實施了報復後被殘暴的國王追趕,分別變成了夜鶯和燕子。詩中有這樣的一句:

不可褻瀆的聲音充塞了整個沙漠,

她仍在叫著,世界也仍在追逐,

在原詩中,“充塞”和“叫著”按敘述的正常要求,使用了過去時,“追逐”一詞卻用了現在時,意味著這些正在發生或繼續發生。詩人巧妙地把古代的罪行引入了現代世界。

第三章“火誡”,把我們帶到了倫敦泰晤士河邊,那是一種狂歡後的衰敗景象,在點出一系列具有現代特徵的意象如瓶子、夾肉麵包的薄紙、綢手絹、硬的紙皮匣子、香菸頭之後,出現了一段柔情的慢板:

可愛的泰晤士,輕輕地流,等我唱完了歌。

可愛的泰晤士,輕輕地流……

這兩行優美的詩句來自十六世紀英國詩人斯賓塞《迎婚曲》中的疊句,即在詩每一節之後反覆出現。艾略特引用這樣的詩句,與現代社會的衰退形成鮮明的對比。

不僅如此,這段表現新婚歡樂的詩句還引出了以下的內容:

薛維尼太太和她的女兒,她們顯然是在賣淫;一個打字員和一個公司職員的苟合。他們間沒有激情,只是在以此打發時光。

而前面章節中的內容又出現在這裡:並無實體的城和古代國王的暴行。在這節詩的末尾,詩人引用了佛陀《火誡》的原文“燒啊燒啊燒啊燒啊”,希望能夠透過宗教信仰而使人們得到淨化和救贖。

我們知道,艾略特後來成了天主教徒,但在這首詩中,無論在這個章節,還是下一個部分,他都充分運用了佛教知識。這一方面顯示出艾略特知識的全面(他最初就是學哲學的),也透露了他當時關注的重點和心境。如果一個人認為西方文明整個都垮掉了,那麼他還有什麼理由相信同樣是這一文明的產物呢?

第四章“水裡的死亡”只有十行,描寫了一個在水中淹死的水手。我們知道,荒原的癥結在於沒有水,就像前面說的那樣,“乾燥的石頭間沒有水聲”。那麼這裡為什麼又寫到了水?這裡的水是生命之源,是一種終結,在這裡,一切利害得失都不存在。注意這一句:

當他升起又沉下

他經歷了他的老年和青年時期

浮沉之間,人的一生就這樣過去。一切最終都在水下消失。在這裡所要表現的是遺忘,帶有明顯的虛無主義傾向。

第五章“雷霆的話”重新回到了荒原的主題,乾涸,無雨,毫無希望。但就在這裡,出現了這樣的句子:

那總是走在你身邊的第三人是誰?

當我計數,只有你和我在一起

然而當我向前察看白色的路

總是有另一個人走在你的身邊

裹著褐色的斗篷悄然行走,遮著頭

我不清楚他是男人還是女人

——但在你身邊的另一人是誰?

該如何理解這段詩呢?詩人在自注中說:“下面幾行是受了南極探險團的某次經歷故事啟發而寫成的(我忘記了是哪一次,但我想是沙克爾頓率領的那次)。據說這一群探險家在筋疲力盡時,常常有錯覺:數來數去,還是多了一個隊員。”

註釋說明了詩句的來源,這裡要表現的是人在荒原中因飢渴而生出的幻覺。而《聖經》中也提到,當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後,他的門徒走在路上,發現他們身邊走著一個陌生人,這個人就是復活了的耶穌。

那麼這第三人是不是耶穌,他是否會使世界得救?艾略特持懷疑態度,因為在詩中,耶穌並沒有真的顯現。

這一章節寫得相當有張力,充滿了緊張感。在詩的結尾,響起了雷聲,打著閃電,一切都在期待中。說到“期待”這個詞,我想到了一部神學著作,名字就叫《在期待之中》,作者是法國的女思想家薇依。改造社會,向來有兩條路可走,一種是革命,當然最有效也是最直接的手段就是暴力革命,當年俄國“十月革命”走的就是這條路。另一條路是宗教。艾略特顯然是反對暴力革命的。他寄希望於宗教,這是因為他更多地著眼於文化,著眼於人類的精神狀況。他看到了人類精神家園已經被嚴霜摧毀,人們變成了空心人,只有肉體而沒有精神,無異於行屍走肉。他對這種狀況的批判是不遺餘力的,著眼點也與別人不同,例如,他的朋友龐德認為,對社會的批判和改造應從經濟入手,即改變社會契約的不平等部分。而在艾略特的其他詩中,仍然主張從人的靈魂入手,但依然保持著這種批判的鋒芒,如在《小老頭》中,他寫道:

這就是我,乾旱的月份裡,一個老頭子,

聽一個孩子為我讀書,等待著雨,

乾旱是造成荒原的原因,雨可以滋潤人的心靈。這與《荒原》的思想是一致的。而在《空心人》中,他延續著《荒原》的主題:

我們是空心人

我們是稻草人

互相依靠

頭腦裡塞滿了稻草。唉!

當我們在一起耳語時

我們乾澀的聲音

毫無起伏,毫無意義

像風吹在乾草上

或者像老鼠走在我們乾燥的

地窖的碎玻璃上

他甚至悲觀地認為:

世界就是這麼終結

世界就是這麼終結

世界就是這麼終結

不是一聲巨響而是一聲嗚咽

據說最後兩行詩是被引用得最多的詩句。顯然,艾略特不是擔心戰爭會摧毀文明世界,而是憂慮文明自身出了問題,最終導致世界的毀滅。這當然不是艾略特個人的認識,但他以詩人特有的敏感,最先用詩歌來表現這一點。將近一百年過去,戰爭的威脅仍然存在,人的心靈問題也變得更加窘迫起來。不知艾略特地下有知,會作何感想。

《荒原》沒有嚴格地按照通常的敘事順序來展示漁王和聖盃的故事,只是保留了傳說中的主要事件作為框架,並使之適應現代的內容。

荒原所隱喻的是現代社會和人們的精神世界,這是一目瞭然的。但很多閱讀者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在這首詩裡,我們根本看不到哪裡寫了漁王年邁體衰,哪裡寫了年輕的騎士去尋找聖盃。的確是這樣。在這首詩中,漁王和聖盃的傳說更多是作為全詩的框架而存在的,這也是作者的聰明之處。一般說來,框架在寫作中起到兩方面的作用:一是建構作用,即由此組織內容及結構全篇;二是限制作用,可以去掉和省略沒有必要的內容。漁王的傳說分為兩部分,一個是由於生殖力的衰退而導致缺乏生機,使世界變得荒蕪,一個是由勇士去尋找聖盃,解除苦難。在《荒原》中尋找聖盃的傳說變成隱含的部分,而著力突出了荒原的特點。換句話說,他是用傳說的籃子來裝自己的菜。

龐德對《荒原》的大段刪削使這首詩變得斷裂,卻無疑使中心更加突出,也強化了詩歌的現代感。斷裂產生了跳躍,留給人們更多的想象空間。艾略特把這首詩題獻給龐德,不僅出於友情,也是出於由衷的感激。

採用神話或經典作品作為自己作品的框架,是二十世紀作家們慣用的手段。我們如果瞭解喬伊斯的鉅著《尤利西斯》,就會知道,在這部書中,他不是簡單、直接地描寫現代人的生活,而是將其放入了古希臘神話傳說的框架中。

奧德賽在荷馬的兩部史詩中都有出現。在《伊利亞特》中,他雖算不上主要人物,但也是一個重要角色。他足智多謀,又有些狡詐,比如,他用計把希臘英雄阿喀琉斯騙來參加那場攻打特洛伊的戰爭,在戰爭進行了十年,僵持不下時,又用了木馬計使特洛伊城淪陷。而在《奧德賽》中,他成了主要人物,他在回家的途中遇到了各種各樣的人,比如女巫、獨眼巨人、海妖,等等,但他都靠自己的機智戰勝了他們,最終回到了家鄉。

《奧德賽》可能在文學史上開創了迴歸和歷險的主題,這一人物的英雄本色在這部史詩中才得以展開。而喬伊斯的小說就是與這部史詩的每一章相對應,寫的卻是現代人瑣細而無意義的生活。這顯然具有反諷效果。小說寫一個叫布盧姆的人在一天內的奔波經歷,表現的是卑瑣與幻滅,與史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據說,艾略特在寫《荒原》時,曾經讀到喬伊斯這部書的手稿,這種全新的手法顯然為他創作這首長詩提供了啟示。

框架決定事物的外觀,也限定著事物的內容,更重要的是,它賦予事物以意義,甚至是事物自身以外的意義。用神話或歷史的框架來表現現代生活,就使古代和現代有了關聯,互相映襯、對比、滲透,從而產生巨大的張力。

此外,以荒原的傳說作為框架,無論作品的內容如何繁複零散,都保證了作品不會陷入癱瘓(姑且用這個詞吧),所以龐德能夠大膽刪削,恐怕原因也正在於此。

大量用典也是本詩的一個特色。用典對於熟悉舊體詩的中國讀者來說並不陌生。許多舊體詩,如果我們不瞭解其中的典故,就無法正確解讀。艾略特是現代派,他所用的典故可謂是來自五湖四海。他精通好多門外語,又讀過很多書,所以用起典來就更加恣意,什麼德語、法語、義大利語,還有希臘語和拉丁語,甚至還有幾段梵文。有的是直接的引文,有的則經過了一些改動。

有些人用典不過是在賣弄學問,掉書袋。學問多了難免會賣弄一下,這也是文人本色。但艾略特有所不同,他是為了強化詩的效果。對一位好的寫作者來說,一切都要服從寫好這個目的,也就是武俠小說中所說的殺人劍。你學習武功,目的是克敵制勝,每一招式決定著生死。當面對強敵,你必須全神貫注,集中精力,如果只是玩些花樣,耍些花架子,是上不了沙場的,只能是走江湖賣藝而已。寫作也是這樣,一切都是為了藝術效果,離開藝術效果去炫弄技巧,充其量是一種賣弄。

《荒原》在1937年就有中譯本出版,由趙蘿蕤譯出。趙蘿蕤是詩人陳夢家的妻子,也是葉公超的學生。這是應詩人戴望舒的要求而譯的。葉公超在美國時認識了艾略特,因此由他來作序。後來趙蘿蕤在美國遇見艾略特,當時艾略特已完成了《四個四重奏》,據說他用將軍給士兵下命令的口氣說:“下一步你要把《四個四重奏》譯出來。”

在《荒原》之後,艾略特最成功也最為爐火純青的作品是《四個四重奏》,在這部作品中,沉思式的調子和音樂式的結構代替了《荒原》的戲劇性,他對歷史與現實、生與死等問題進行了思考,其中時間構成了全詩的主題。在第一首詩中他這樣寫:

現在時間和過去時間

也許都存在於未來時間,

而未來時間又包容於過去時間。

假如全部時間都永遠存在

全部時間就再也無法挽回。

時間能否挽回?這是詩人所懷疑的。透過回憶和冥思,最終詩人讚美了人們在藝術中力圖超越語言模式而達到神聖的愛的境界。艾略特的傳記作者彼得·阿克羅伊德在談到這部作品時評價說:“我們看到了一種傳統的輪廓。它被漂亮地勾畫出來,但在消失前,在災難性的歐洲戰爭的警報拉響之前,它卻像幻覺一樣閃著微光。在這首詩中,形式的工整、規則與內在本質的憂慮、脆弱、雄辯直率與掩蓋在這種雄辯下的艾略特個人記憶形成了尖銳的矛盾,正是作者的這種矛盾心理,賦予這首詩以力量。”

艾略特自稱是宗教上的天主教徒、政治上的保皇派和文學上的古典主義者。無論如何,由於他準確地表達他對這個時代的感受,從而反映出這個時代,而且在詩藝上開一代詩風,影響了整整一代人,說他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詩人,應該是毋庸置疑的。

四月是最為殘酷的月份:艾略特與《荒原》

《從艾略特開始:美國現代詩14課》,張曙光/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2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