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男孩寫下遺書,希望來生做個“正常人”

我天生就是個“瓷娃娃”,

從被子裡翻身、打噴嚏、甚至媽媽抱抱我,我都有可能骨折。

醫生曾斷言過我活不到13歲。

然而到了十三歲,我發現我還活著。

我們是一群成骨不全症患者,從出生起,就患上了這種發病率僅為1/15000的罕見病,俗稱“瓷娃娃”。

我們的骨頭比正常人脆很多,還在襁褓裡時,媽媽抱著我換了個姿勢,我的大腿骨直接斷成兩截,照X光,骨頭的斷端像被菜刀利落砍過。

十二歲男孩寫下遺書,希望來生做個“正常人”

這是最近一次手臂骨折的X光片

這具身體受到任何輕微的磕碰就會骨折,嚴重時還會出現不可逆殘疾,甚至死亡。

我必須安安分分地活著。

三四歲,我眼看著同齡小孩都自己走路了,只偶爾向父母撒個嬌,被抱起來走一段,而我還是趴在父母肩上,被抱去吃飯、上廁所、睡覺。

七八歲時,父母仍是我的支撐,唯一變化的是,偶爾他們外出,我就坐在他們提前擺好的一張小板凳上,腳尖輕輕蹭著地,聽窗外小孩的嬉鬧聲。

我很確信,再過十年、二十年,如果我還活著,一切仍會是這樣。

那個時候爸媽應該比現在老了不少,他們的腰背一點點垮下去,而我仍像一個巨型玩偶,掛在他們身上。

這種“正常”正隨著我年齡的增長,一點點變得不正常。

1

小時候看電視,我記得最深的一幕是皇帝穿龍袍。

三個宮女圍著,兩人把龍袍擺正、展開,剩的一個捧著頭冠在一邊等。等皇帝穿好,再蹲上蹲下地整理。整個過程,皇帝只需要伸伸手臂。

因為我的病,爸媽也習慣了把我當“皇帝”供著。

我的穿衣流程是固定的:媽媽拿過我的上衣,一手拎著領子,一手拉住袖口,替我把衣服撐開;爸爸扶起我的胳膊,一點點往衣袖裡套。

他們全程看起來都很緊張。

我們都記得,一次我的胳膊被袖子絆了下,只聽一聲清脆的“咔擦”,爸爸慌亂地停下動作時,我的胳膊已經斷成兩截,一片紅腫。

我很想做點什麼,但看著父母擔心的眼神,又覺得少動、或者不動,就是幫他們最大的忙了。

皇帝穿戴整齊後,要坐轎子去上早朝,我也差不多,父母的懷抱就是為我定做的“轎子”,我每天就乘著這頂“轎子”,晃盪在幾十平米的屋子裡。

去客廳吃飯,但沒法喝涼水,那會刺激脾胃讓我打嗝——我的身體受不了這樣輕微的震動。

每一次打嗝帶動的脊柱會讓我疼得直抽氣。

涼水灌入喉嚨我也可能打噴嚏,這時我只好捏住鼻子,張開嘴,大口呼吸。

去衛生間洗澡,爸爸將我放在一張小凳子上,拿起淋浴器,緩慢地揉搓我的身體。

有時我會聽見嘆氣聲從身後傳來,在溢滿水霧的狹窄房間裡,怎麼也散不掉。

就連我上廁所也得大人看著。因為骨骼發育不全,體型過於瘦小,我坐在馬桶上隨時可能掉進去。

一天結束,和皇帝回寢宮一樣,我也被父母送回臥室睡覺,那是我極少數可以為自己做主的時候——決定睡姿。

我蓋著被子想翻個身,得先打彎膝蓋,讓一隻腳掌在床上踩實了,撐起棉被內部的空間,以防轉動時被子的重量直接扭斷我的大腿骨。

準備姿勢擺好後,我會抓緊床單,從腳心開始,屁股、腰椎、背脊骨、肩胛以床為支點,一邊慢慢翻動,一邊豎起耳朵,仔細聽是否有聲音從骨頭縫裡蹦出來。

這些就是我從小被要求做到的“正常”。

2

電視裡皇帝不會跑去宮裡做飯的地方,我也一樣,8歲前從沒進過自家廚房。

每次被父母抱到飯桌前,我只需要張開嘴,就能填飽肚子。

我忍不住想,我平日裡吃的這些飯菜是怎麼來的?一次趁爸媽不在家,我決定偷偷去廚房看看。

當時我還沒有輪椅,父母去上班就會把我放在一張小凳子上。

我的雙腿骨折最多,慢慢彎成了兩座拱橋,懸在半空,腳尖剛剛能碰地,全身上下,只有手臂能被輕度使用。

十二歲男孩寫下遺書,希望來生做個“正常人”

沒做手術的右手,骨折錯位以後,打了石膏固定,自然癒合了

那天,凳子變成了我的腿,我雙手抓住凳子邊緣,腳尖輕輕蹭地,嘗試讓身體小幅度前後扭動。原地打轉了一會兒,凳腳開始在地板上摩擦,發出第一聲尖銳的“刺啦——”

我卻覺得悅耳。這是我第一次靠自己的力量向前“走”。

這幾步路走得艱難,我很快沒勁了,但渾身虛脫的感覺卻像在說:我活了這麼多年,為的就是這一刻。

推開廚房門的瞬間,我看到了架著鍋爐的臺子、案板和刀、頂上有一個會“抽風”的機器,還有各種瓶瓶罐罐。

眼前的場景和電影、我夢裡的完全不一樣,我的父母不是魔術師,廚房裡也沒有魔法,所有東西都不是憑空出現的,它們真實存在著。

伸長脖子,身體前傾,我試著伸手去夠那些玻璃罐子——

指尖就快碰到時,我沒來由地感到害怕,觸電般縮回手。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但身體已經給出本能的反應,腦袋裡響起:“得千萬小心,別碰那些尖銳、易碎的東西。”

從小到大,類似的話我聽過很多遍,這是父母好心的囑咐、提醒,此刻,我卻覺得這更像一種警告,是我絕不能觸碰的底線。

兩手重新扶住凳子,我挪著離開廚房,一點點撤回自己的世界。

那次廚房歷險以我的狼狽退場結束,我當時很為自己的畏懼感到沮喪。

但這些畏懼的源頭,其實是圍繞著我們的那些聲音。

我嘗試跟幾個患成骨不全症小妹妹的父母溝通,“得了這個病不意味著沒法動,有些部位適當活動,反而利於骨頭生長。”

但每次都被立馬拒絕。

“我家孩子跟別人不一樣,萬一磕了碰了,骨折了怎麼辦?我就希望她能早點懂事,可以保護好自己。”

我懂這種恐懼,這也曾是我爸媽每天都在唸叨的。

幾次意外骨折後,爸爸覺得我坐凳子也很危險,只有躺平,把彎曲的小腿放在枕頭上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受傷。

我連唯一的小板凳也保不住了。

這回我沒有妥協,長久以來積壓在心底的煩悶一下子湧上來,人生第一次,我對爸爸發了火——

“我需要自由,需要活動,而且雙腿一直靜養,肌肉只會越來越萎縮,直到徹底廢掉!”

八年了,我沒有一天用這兩條腿走過路,甚至連站都沒站過,坐著時,至少我能感受到它們是存在的。

而躺在那兒,我只能不斷被提醒:你的腿已經廢了,沒了,不可能用得上了。

一番激烈爭吵過後,爸爸最終同意我坐凳子,但得等他下班到家後,才可以。

我能活動的範圍本就不大,客廳、臥室、洗手間。

被限制使用板凳後,我一天有近十二個小時只能坐在沙發上,對著天花板,我的世界就和我看到的一樣,一片空白。

這一次,我再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後撤了。

3

“這個孩子活不過13歲。”

幫我確診的老教授說,13歲是人體二次發育的關鍵節點,骨骼會迎來新一輪生長——

但對於成骨不全症患者來說,那可能就是我們生命的終點。

隨著身體發育,骨骼不斷抻長,骨質卻沒有提升,成骨不全症患者的身體就好像一根木條,越長越容易被掰斷。

我的身體每骨折一次,我的父母就越相信老教授的判斷。

所以曾經爸媽對我最大的期望僅是:安分地活到13歲。

我被這種期望按著頭,活了12年零9個月,只有自己知道,它快要壓不住我了。

一次躺在沙發上,我突然起急,對著空氣蹬腿。幾乎是同時,我的右腿發出斷裂的聲音。

父母見狀,趕忙找來紙殼子,快速剪成四個長方形,用繩子固定在我的大腿四周。

等我緩過來些,爸爸從背後抱起我,媽媽托住我屁股,直奔醫院。

我疼得五官扭作一團,眼淚糊滿整張臉。

直接疼死過去?還是又一次憋不住時,害自己崩斷整根骨頭?

距離13歲還剩3個月時,我給自己寫了一封遺書。

一直以來,父母都希望我能老實地活著,我也基本做到了,這麼多年,他們照顧我很辛苦,也算沒白費。

“如果。。。有。。。下輩子。。。”,可誰知道人到底有沒有下輩子,皇帝都不行。

“像。。。正常人。。。”,是可以自己穿衣、吃飯、上廁所,和別的小孩一起玩,不用被人抱來抱去的正常人。

我的手顫得厲害,額頭不停冒汗,整件衣服都被汗打溼。

白紙上,一行字寫得像螞蟻在爬。我怎麼也寫不下去了。

回想這十二年,我疼過、害怕過、憤怒過,但停下筆的那一刻,我被極深的無奈與不甘包裹了。

沒有比“等死”更壞的結果了,我在心裡告訴自己。

為什麼不再爭取下?

當晚,我向父母提出要去逛超市。禁不住我反覆叨叨,爸爸勉強答應了。

我從衣櫃裡翻出一條長牛仔褲,遮住打彎的兩條腿,被爸爸抱著出了門。

一路上,不斷有人向我們投來奇怪的目光,有的大爺大媽忍不住問:“這孩子這麼大了,怎麼還要你抱著?”爸爸就找個理由搪塞過去。

等幾小時後回到家,脫下牛仔褲,我的兩條腿已經捂出了大片痱子。

但這些不愉快在自由面前,都被我甩得乾淨。

“自由”原來是有味道的,食品櫃檯油滋滋的肉香,洗護櫃檯好聞的花香,我大口呼吸著各種商品混雜的空氣,越發想要變成一個正常人。

我決定邁出第一步——找一家醫院,給我的腿做手術。

如果能站起來,我靠自己就可以去很多地方。

4

在網上搜索了上百條相關新聞後,我發現有一家可以治療成骨不全症的醫院。

說服爸媽帶我去治療是最艱難的一環,讓他們拋掉十幾年的恐懼和想法並不簡單。

“這家醫院離我們家太遠了,多半是白跑一趟,路上還可能出意外,你還是老實待在家裡。”他們見多了這種醫院的小廣告,第一反應就是我在找事、瞎折騰。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好用笨兮兮,也是我唯一能用的辦法——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他們身後磨叨。

那段時間,我每天最要緊的事就是挪凳子。

我雙手扶住凳子兩邊,同一側的手和腰一起向前發力,左右交替。因為不熟練,起初我“走”得很慢,我還在客廳,爸媽已經進了臥室。

他們只當我是心血來潮,過幾天就好了。

但我沒有放棄,白天大人不在家,我就挪著凳子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反覆練習。

幾天下來,我已經能很熟練地用凳子“走路”了。

等到第四晚,我終於搶在爸媽要進臥室前,用凳子在門口把人“攔”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