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赳赳:孟子心學發微

儒家心學,自孟子始。孟子之前,未有大談心性者。即便孔子,也是以“仁”居上,大談人際關係、人間秩序。而對於個人的修身養性,未及談開。故此,儒家關於個人修身養性的學問,除了《大學》《中庸》兩章外,首推的則是孟子。

釋道二家,關於心法,多有涉獵,各有側重。而唯有儒家,長期以來,被視作這方面的不足。即便到了宋明理學階段,也認為是援禪入儒而成。實則是,禪儒之會,其根本精神有相通之處。這個相通,在孟子的學說中,早已有開宗明義的發旨。因此,與其說那些理學家和道學家,是拿來主義,借禪宗的道理來裝入自家倉庫,不如說是自家本有這些礦藏、借鄰居的工具精煉而已。孟子可以說是這些礦藏的本源之一,甚至是最重要的本源。因此,孟子的心學,也是儒家心學的源頭,至少是一個可以追溯到的源頭。

一旦知曉孟子的心學觀念,便不能再說儒家本沒有心學,或儒家的心學都是借來的。這便需要從《孟子》一書中,予以詳細發明。

《孟子》一共七章,如同七日談,是他與學生的七次談話記錄。可分為梁惠王章句、公孫丑章句、滕文公章句、離婁章句、萬章章句、告子章句、盡心章句。下面對其“心學”有關論述予以解析。

撰文 | 胡赳赳

胡赳赳:孟子心學發微

孟子畫像。

不動心

孔子有“四十而不惑”,孟子有“吾四十不動心”。不惑者,內心有主,不受外界迷惑,也不受外界誘惑。此亦是達摩東渡,言要尋找一個“不受惑”的人。不惑之人,內心澄明堅定。不動心即不惑。不動心並不意味著心不動,否則便成鐵石心腸,枯木朽人。心隨物動,物過心止,此之謂不動心。心不動,才能接物。否則,心為物役。心不動者,如曾國藩所言“物來順應,未來不迎,當時不雜,既過不戀”。也就是說,心是一面鏡子,物來能順應而映照。未來之事,不去牽掛它;當時之事,要專注無雜;過去之事,不去留戀它。不動心,即時時刻刻活在當下、專注於當下。在當下全然而然。物來者,則應;物不來,則忘。應忘之間,此心隨動隨靜。物來則動,物去則靜。此心不逐物、不戀物,便是不動心。

王陽明有此體驗,有詩曰:“險夷原不滯胸中,萬事浮雲過太空”。《明儒學案》中,載陽明學者羅近溪夢得一老人說“人之心體出自天常,隨物感通,原無定執。”他於是知己強力太甚,遂成結習心病,做錯了功夫。謹記:不動心不是一個木石之人,或強壓意念,而是心隨物動,物來則動,物去則止,隨動隨止,是為不動。

只有做到“不動心”,才會有“心能轉物”之體驗。若已動心,則“心隨物轉”。不動心的人,可以改變現實處境;動心的人,則會被現實處境改變。不動心,則持志、使氣,使自我壯大。動心,則朝三暮四、隨波逐流、渾渾噩噩。到底是“心能奪境”還是“境能奪心”,關鍵是看你能不能做到不動心。不動心者,有大勇,“雖千萬人,吾往矣”。不動心者,有大義,以守義為要約,是為“守約”。

所以,“不動心”的功夫,實乃孟子“心學”的精髓之談。不動心,則持志;持志,則使氣。此即過渡到孟子的志氣之辨。

志氣之辨

由心而志。志者,士之心也。王陽明言:“持志如心痛。”心向往高潔,即是持志。所以,志是心的向上一路。一心向上者,唯氣也。氣發則向上。故又有志氣之說。有志則有方向,故志為氣之帥;有氣則有能量,故氣為體之充。

孟子說:“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這是孟子的志與氣之論。

隨後他談到“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志向堅定,則氣機發動;氣象清明,則志自生。可見,持志者,氣壹而已;使氣者,志壹而已。此志即君子“正位以俟命”,即為天地立心而已。此氣即大勇之氣,正義之氣,浩然之氣,充塞天地間,流行變化,以生萬物。其志為仁,其氣則為勇。其志為誠,其氣則為敬。其志為禮,其氣則為樂。陽明所謂“持志如心痛”,則志大氣不足而已。氣不足則塞,則痛。此是陽明一段格物功夫,偏差所致。志氣如壹者,則“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心中無有痞塊痛處,全是萬物風化通暢。

由孟子始,“養氣”成為一個專門的學問。有別於道家“煉氣”功夫。儒家的“氣宗”至北宋張載,發展出規模。他認為世界萬物的一切存在和一切現象都是“氣”,即“太虛”。張載提出,“太虛即氣”“氣為本體”“氣化萬物”等哲學思想,且論證了“氣無生滅”。他同時還主張“理在氣中”。

孟子之時,百家爭鳴,時風所及,言“氣”者或是風尚。也有專家觀點,認為孟子言氣,受道家影響,或未可知。

孟子將“志氣之辨”,最後歸為“志氣同源”,雖同源卻有先後,志至氣次。也就是志動氣隨。他同時亦說,氣動推志。並給出七個字的指導方針:持其志,無暴其氣。“持其志”可約同於“善護念”,護持其心念。無暴其氣是指時時處在充盈狀態,精神內守而不要使意氣浪費。我們可以反過來理解:不持其志則心浮;暴其氣則氣躁。若想不心浮氣躁,持其志無暴其氣可也。這是孟子關於養氣的修養功夫。也是他的“心學”重要組成部分。

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孟子的浩然之氣,是集義生成。無義則無氣,無氣則氣質不能變化。故朱熹說唯有讀書能變化氣質。讀書則能集義,集義則能變化氣質。孟子的浩然之氣,正是由集義得來,由讀書得來。氣之浩然,充塞於天地之間,同發於宇宙之內。人有惻隱之心,此為人之善性。善性與天地同感、萬物同類、四時同悲,則成惻隱通感之氣。人之稟性,即由天地之氣、合緣則生。有氣乃感,氣動乃生,生則成質。生而為人,氣質有先天之具。若能集義,則氣質有後天之變化。所謂集義,只是去蔽,讓氣質坦露先天真容,發露惻隱,萬物通感同悲,則氣合性同,是為天地浩然流行之氣。

善養者,養善也。善於養者,養則成善。初為小氣,營衛一人之軀;養則成中氣,由己推仁,擴充為方圓十里之德性,遂為一家一郭之正氣;繼續涵養則成大氣,家國天下、宇宙自然,汲汲漫漫,充塞無邊,與天地同根,與自然同化,與萬物同運。

善即性之善。性有善長,為人之才具;性有善行,為人之能具;性有完善,為人之圓具。得才具、能具、圓具者,得性善之三才也。此所謂三不朽:才具可立言,能具可立功,圓具可立德。善哉,善哉。巍巍乎孟子言。

孟子言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其要領在於此氣至大至剛,天下正氣,直養無害,塞於天地。人氣與天氣同。人氣稟天氣生。此氣是集義所生,非義襲取。集義者,心之主動也;義襲者,心之被動也。故集義生氣,全在自家第一義,而不落第二義。落第二義者,即成虛偽之氣,假仁假義,若非真氣,便成俗氣,一類俗氣,殊無可取。行與心相違,則此氣自餒。此氣若餒,無法充塞,則大丈夫不存焉。慊(音切),恰也。不慊即不恰也。

還有一問,為何是“我”“吾”?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我、吾在此,有何區別?或有一解,吾在此指吾等,指複數。我善養吾等浩然之氣。浩然之氣,人人所具,人人共通,我們都具有的,故言吾等。

如何養?孟子稱“直養而無害”。如同呵護嬰孩。不要過分助長,也不能過分寵溺。順其性所養,是為直養。無害則無加,不要加強,也不要加溺。直養則不減,無害則不加。不加不減,是為直養無害。

文天祥在《正氣歌》中曰:“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文天祥之正氣,集義所生,故得其正。正是孟子浩然之氣別名,“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胡赳赳:孟子心學發微

《孟子譯注》,譯註:楊伯峻,中華書局 2005年1月

必有事焉

孟子言“必有事焉而勿正”。心有其事則必,時時惦記、處處握住,即必有事焉。後來朱熹將其發展為“惺惺然”,內心隱隱有念,此此有醒,在在提撕。必有何事?集義而已。集義即必有事焉,集義則時時處處與大化流行相益彰。此即“暗養聖胎”之學。必有可事?必有心事。心事如何?克唸作聖。如何克念?勿匡正,勿相忘,勿拔助,也就是不要動它,只是觀照它。只是默觀、省察。只是集義。使義理之氣充塞四肢百骸,則聖胎養成。故“克念”之克,不在克也,而是不克之克。

這便是孟子心法的“功夫”部分。必有事焉。要有個心念,有個心事。這個心事就是集義。集義之事,不能忘了它,也不能助長它,也不要矯正它,否則亦是矯枉過正之舉。

若必有事焉,恐怕有些人路都不會走。後期的道學家正是如此,學得一身呆板、僵化、機械、教條,以致於喪失了活潑潑的天地流行之氣。大化流行,必有事焉。陽明學派將“必有事焉”講為“致良知”,亦無不可。必有事焉,可看作是良知良能的發動。也就是集義的效用應驗。

有弟子問陽明:“先儒謂:鳶飛魚躍,與必有事焉同一活潑潑地。”陽明曰:“亦是。天地間活潑潑地,無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夫。”陽明弟子錢德洪亦說:“必有事焉即致良知功夫,明白簡切,使人言下即得下手。”

陸象山言:“道外無事,事外無道”。故此可說,道外無事,集義即事;事外無道,集義即道。陽明學派的“致良知”,正是集義的效用之處。

勿忘勿助

此語多為後世道家拿去做煉內丹的心法口訣。故多有人誤以為是道家心傳。如張三丰有言:“神息相依,守其清靜自然曰勿忘;順其清靜自然曰勿助。”其原始出處正在孟子所言:“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

之所以單獨拎出來,是因為“勿忘勿助”確乎是心法大要。且與尼采一語對比閱之:“一個人既不應該喪失心中的慾望,也不應該實現心中的慾望。”不喪失心中的慾望,勿忘也;不實現心中的慾望,勿助也。此即勿忘勿助之體會。喪失慾望,非人也;實現慾望,乃獸也。故勿忘勿助,即存人性,去獸性。此即向善一路。

靜坐觀呼吸之法。亦勿忘勿助之理。將心念專注於呼吸,不要忘記呼吸,也不要強加力於呼吸。此即是一個重要的“呼吸法門”。若行茶道,在注水、行湯之際,若能以“勿忘勿助”之法予以訓練,則得茶道三昧。

對於教育,亦行勿忘勿助之法。勿忘是照,勿助是不用。照而不用,是為覺照。覺照之即,便有凝視之力。如對深淵,如對良山。“相看兩不忘,唯有敬亭山”。看是勿忘,坐是勿助。坐看敬亭山,即得坐忘之意。

對於個人情緒,亦行勿忘勿助之法。情緒來則來矣,此勿忘之意;情緒走則走矣,此勿助之矣。只是觀察情緒,時喜時憂,皆有散時。

對於個人思維動念,亦取勿忘勿助之意。只是默坐,意來任來,念走任走。長此久久,必有澄明。

心之四端

心之擴充向外,必有四端,曰仁、義、禮、智。惻隱之心即仁、羞惡之心即義、辭讓之心即禮、是非之心即智。

若是一分法,則全心即仁。若用二分法,則心有仁義兩端。若用三分法,則心有仁義信三端。若用四分法,則心有仁義禮智四端。故之,萬物之分,不可教條機械。四分法之仁非一分法之仁也。一分法之仁,涵蓋仁義禮智諸端。

如此條分細縷,是為度人方便。天有四方,人有四體,故心有四端。這種類比,體現了某種“秩序性”的推演。也就是大自然與人世間的風景相類。也就是“天人合一”的節奏。然而,這種類比,實在是無邏輯可言。這也是要注意孟子振振有辭之處的“以辭害意”。為什麼人有四體,心必有四端呢?作為現代人,應該有些批判精神和懷疑精神,而不用處處套用哲人之語。否則,必然會迎來某種黑暗的類比,如“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天上只有一個太陽,所以人間只有一個君王。如果有兩個君王,到底該聽誰的呢?順民、奴民的思維,大抵如此。總之,這仍是一種大自然的秩序與人間法則的秩序找對應的關係。

孟子這樣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孟子先確定了“邊界”,只有當你知道“不是什麼”的時候,剩下的便“是什麼”。所以他的第一層邏輯是“確立人之邊界”,假若沒有,假若不是這樣,則是非人之狀。

孟子善辯,故能層層遞進,他的第二層邏輯則是回答人是什麼,如何堪稱為人。他言:“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由此知人,有四個向度,內心惻隱,表現為仁;內心羞惡,表現為義;內心辭讓,表現為禮;內心知是非,則表現為智。

繼人不是什麼、人是什麼之後,孟子進入第三層邏輯關係:如果你做不到人,就只能稱之為賊。這話說得很重,亂臣賊子之謂,賊眉鼠眼之謂。也就是沒法正正當當成為人,只能成為一個心虛不已、虛頭八腦、人格低賤的賊,既便竊國竊諸侯,既便威可敵國,也只是賊而已。他是這樣講的:“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居者也。”人有此四端,如同身體有四肢。這個類比,只是為了琅琅上口、增加氣勢,便於記憶,實則無邏輯關係。然而後面所言,則關係莫大:你明明有此四端,而不去做到,那你是對不起你自己的賊;如果你事君,而君做不到,那你是尸位素餐,盜其職位而已。

接下來是第四層邏輯關係,做不到是賊,那如何才能做到呢,做到了有什麼好處,做不到有什麼壞處?孟子這樣說:“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四端於自個,可以擴而充之,就像火會燃燒,水會沛達。如果將仁義禮智四端擴充到極致,那保四海安定是沒有什麼問題的;你要是不去擴而充之,也就是不存向善之心,那麼既便是事養父母這樣的基本生活,也會出現問題。

由此看來,孟子之性善,正在於提出一個“人格觀”。人之任務,正在於自我完善。非人者,人格不健全也。性本善者,性體中本自具足也。若不去完善、不去發而擴之,則人性不張、浩然之氣不存,本性具足之先天態會遭到後天的損毀。故寄之以四端,傳之以百代。

我們在這裡呼應一下西方先哲的說法。亞里士多德將善分為:外在諸善、身體諸善和靈魂諸善。他認為幸福之人擁有全部這些善。其中最重要的是靈魂諸善,即勇敢(東方歸仁)、節制(歸禮)、正義(歸義)、明智(歸智)等德性。因為德性不依賴於外物(此即孟子言非義所襲),而外物有賴於德性(此即孟子言集義所生)。

反求諸己

“反求諸己”,孟子首倡者,而不是原創者。《孟子》中出現兩處,一處是引用《禮記》中的“射義”:“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後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見於《公孫丑章句》。另一處是在《離婁章句》中所言:“行有不得,反求諸己。”

先看射義,射箭的人“正己而後發”,調整好自己的生理和心理技能,然後發箭。如果發不中,不會對射中的人有怨言,只是返回來追求自己的原因。在《中庸》裡,亦有孔子的話語:“射有似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可見,射義與求己與君子的關係,實乃孔門心法之一脈。

這是孟子一貫的作風,絕不怨天尤人,而是行為如果沒有結果,一切都從自身方面找原因。所以稱之為“行有不得,反求諸己”。

孟子的反求諸己,即“求己之學”。求己之學,也就是捫心自問的學問。求己之學,重在捫心,也就是心學。力有不逮,反求諸己,如此方能進步。為何能完而全之的反求諸己呢?這麼說是不是太絕對了?完全不考慮外在因素、實際條件、他人影響?因為“心學”已經發展出一套理論依據,首先就是“心外無物”,心學認為一切都是心識的變現,宇宙萬物、皆是自心。北宋陸象山即發展出“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的認識。如此的完全唯心,並非否定物質世界,恰恰認為萬物是一體的,心物是一元的。這個被稱為客觀世界的現象世界,是由高於主/客觀對立的心識所投射出來的。因此,此心便是萬物之心,“心外無物”便是“無物非心”,如此以來,達到“心”和“物”的大一統。

因此,要理解心學,便要在“心外無物”“萬物皆心”“心物一元”幾個關鍵點上下工夫。一旦認識到我心即是全體之心,便會在“反求諸己”之路上找到徹源,從而形成“求己之學”的獨特功夫。

反者,返也。反求即返求。返回自我、返回內心。知曉現象世界的存在,不過是自我心源的投射、變現和演化。所謂諸己,諸般己事而已。一般學者認為“諸”是“之於”之意,反求之於己。觀心、睹行。掃描自我意識,觀察自我行為。這也是內觀之途,“不假外求”,便是反求諸己。蘇格拉底亦如此說過:“未經審視的生活不值得一過。”這種審視,即是反求諸己。而亞里士多德則說,幸福在於靜觀。這個“靜觀”類似於東方人所說的“內觀”“默觀”。也就是掃描自我意識。亞里士多德陳述了六大理由:第一、靜觀是最卓越的“實現活動”;第二、靜觀最為持久;第三、愛智慧(哲學)包含最純淨、持久的快樂;第四、靜觀最為自足;第五、靜觀本身即是目的;第六、幸福在閒暇之中。

對於反求諸己,孔子也說過類似的話:“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他還說過“古之學者為己”。這個為己之學是使自己充實、心性壯大。為己非功利、非為了文憑、非為了社會地位或好工作。孟子後來發展出了為己之學,為己則自得,自得則自安,自安則可退可進,退則守身、進則護民。他說:“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也。”(《離婁章句》。

從“為己之學”到“自得之學”,還可以拈出兩個字來:己學。學之在己,反求諸己,即是己學。學問本在自家心地中全有。柏拉圖即言:“知識理念是靈魂對於自己的一種回憶。”自家本有,故自家能學。學即回憶自己所遺忘的,溫新知故。“己學”對應著古羅馬的一個詞彙:otium 。意即:自我的教養,自我的書寫。

有一副對聯:行不得則反求諸己,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可見中國人追求學問、立為君子的品德。

胡赳赳:孟子心學發微

《孟子字義疏證》,[清]戴震著,何文光整理,中華書局 2008年10月

捨我其誰

自周公以下,五百年有孔子。孔子以後,五百年有董仲舒,儒術獨尊。再五百年,達摩西來,禪宗興起。再五百年,宋明理學諸家,中流砥柱。再五百年,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孟子的“五百年必有王者興”,是歷史命運的大尺度維度。我們經常誇獎某人,“五百年出一個”。正是根據孟子的歷史人物規律。

孟子的五百年一個週期,正是他歷史眼光的長遠性,高瞻遠矚之至。這是他的“大週期”。他還說了一個小週期:“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一世三十年,五世一百五十年。一個貴族門閥的沒落,不過五世。這是他觀察到的小週期:一百五十年。

西方經濟學家有提出一個“康波理論”,認為經濟的繁榮以60年為一個週期。相當於我們的一個“甲子”或“兩世”,也就是我們說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的一生當中,總會出現三至四次波動,如果抓住就能改變命運。

《春秋左傳》的作者左丘明也說過:“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左丘明與孔子同時,故孟子很有可能是引用左丘明這句話。而且,這句話應是當時擁有文化之人的一句熟知之語。孟子用這句話是為了引出“捨我其誰”。也就是後來陳勝吳廣起義時所高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只不過,孟子所言“王者”立意高遠,非指現實君王,而是指“哲人王”,也就是德性圓滿、眾望所歸之人。

孟子所言的“捨我其誰”,正是接“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看看週期律,審時度勢,自己的發揮空間有了。如果老天欲平治天下的話,那麼捨我其誰呢?如果不是我,那麼就是老天不欲平治天下。無論如何,孟子獲得了自我心性的超然獨立、自我主體的超然建立、自我理論的完善建立。無論如何,他都是光榮的、偉大的、正確的。這就是孟子“捨我其誰”在理論上、主體性上、德性上的三而合一。

由此可見,孟子是駁不倒的、精神是永遠勝利的,無處不突顯其優越性的。這也正是孟子的魅力所在。他的不動心、持志、養氣、必有事焉、勿忘勿助、反求諸己,一路發展,展示修行次第與功夫層級,大成之時,便是“捨我其誰”。一個完善的人格特質呼之欲出,一個“哲人王”的形象風骨卓然。

在“捨我其誰”的基礎上,孟子還說:“萬物皆備於我”。正是由於萬物皆備於我,所以才有捨我其誰的莫大浩然之氣。否則,捨我其誰便成一句妄語。我有能洞察萬物之性,故萬物皆備於我。萬物因我而存在,舍我則萬物不存焉。故舍我其誰,自是心性磊落、正大光明之舉。萬物與我,是一不是二。舍我則無萬物,舍萬物則無我。

性善論

孟子的性善,是一種高度自覺的理論。若論天性,本無善無惡,此是告子之論。此一持論公允,本無須駁及。但孟子之所以是亞聖,有超於常人的“道德自覺”。故他將人性的道德標尺,往上移了幾寸。因此,那些禽獸無恥的人,就不配稱之為人,因為其泯滅了向善、向上一路的可能。雖有人的軀殼,而無人的精神。故性善論,實乃超凡一路、脫俗一路,實乃成聖、成道一路。

孟子關於性善的言論有:“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即人人都有不忍傷害他人之心。圍繞“不忍人之心”,還有“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等,此人之“四端”,“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認為,善之四端,原本所有,只是被矇蔽而未擴充,便似之於無。人之異於禽獸,正在於此。而表現為禽獸的人,則是因為其“喪”,喪失了、丟掉了良知良能的精神。原本所有,卻以為無,因此所喪,受此所蔽。一旦內心能去蔽發慚,天良漸復,良知復甦,良能發動,又復歸於人矣。故人能知恥而後勇。

人既能為善,當然亦能為惡。若不向善,即是惡。若能棄惡,即是向善。我們亦可說,獸性魔性,原本為人所有,因此要知其惡而制其法,限制其短板。此後來成為荀子的思想出路。荀子的方法,是從外限制人不作惡,從外束縛之。也正是如此,成為法家的先驅。但是,孟子是修身一路,故此向善。荀子是治人一路,故此限惡。

孟子所述,人性的優點。荀子所防,人性的弱點。孟子所見,人性的長處。荀子所見,人性的短板。見長處,人性則能進化。制短處,社會則能同化。孟子之樂觀,人類之文明,能透過自我德性達到一個高度。荀子之悲觀,社會之發展,必得有條令限制那些不自覺的人、鑽空子的人。

道德的高度自律,是孟子成為君子、大丈夫的律己標準。但對於社會而言,讓所有人都成為道德君子,顯然是做不到的。因此,千古絕學,成聖之途,永遠是少數人的事業。這少數人,便是天選之子,便是享天爵的人,有著天命的召喚。這少數人,便是大眾的偶像、大眾的榜樣。烏合之眾佩服他們,烏合之眾知道這種道德自律自己是做不到的。心嚮往之,而修養不夠。誰不想成為完人?誰不想成為善人?只是無奈於驅動力不夠,因此只能安身而不能立命。只能謀個生活而不能謀個天命。是故孟子曰:“莫非命也,順受其正。人物之生,吉凶禍福,皆天所命。然惟莫之致而至者,乃為正命。故君子修身以俟之,所以順受乎此也。”

君子修身以俟命,孟子提出的這個觀點,與《中庸》的思想如出一轍。《中庸》有言:“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倖。”所謂“居易以俟命”即是指處於平易而無危險的境地,素位而行以等待天命。具體指導思想則有:不欺凌弱小,不攀附權貴,不怨天,不尤人。

孟子有言:“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將水之下比作性之善,這種類比,只是為了增加行文氣勢、生動形象與記憶能力,實無邏輯關係。水無有不下,水亦可上激,是外在因素使然。性無有不善,性亦可作惡,此也是外在因素使然。孟子將這種外在形勢稱之為“陷溺其心”。人的內心都是完善自足的,若其不善,只是因為其心陷溺於外在影響、客觀環境與不利態勢。他說:“富歲子弟多賴,凶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小孩子在成長過程時,富時則會形成多依賴多無賴的性格特點,窮時則會有多自暴自棄自卑的心理特點。現在的心理學家,將之歸因於“原生家庭”。而孟子則超越了外在客觀環境的限制。他認為只要你能發明自心,則可以“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而且大不了“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他總結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你看,不要把自己的不行,推給“原生家庭”,推給“自私的基因”,推給“生物學策略”,你若相信自己行,就知道有一條路擺在眼前:反求諸己。反求諸己則能發明內心。而且此道不孤。孟子說像吃肉一樣愉快:“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

所以他後來提出養心的觀點,養心即是養氣,使心浩明,使氣浩然:“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

反正你看著辦,就兩條路,做大人還是做小人。做大人,即是貴人。做小人即是賤人。孟子這話說得狠:“體有貴賤,有小大,無以小害大,無以賤害貴,養其小者為小人,養其大者為大人。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

如果你不自我反思,則只能浸淫於外物,浸淫外物則蔽於外物。如果不擁有“去蔽之思”,那人生的境界則等而下之、形同禽獸了。因此孟子言:“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孟子轉而又說:“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弗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立乎其大,自能誠明。立乎其大,則不會為自己的道德完善之路去尋找不努力的藉口。立乎其大,則擁有不竭的生命能量和心理驅動力。人不驅之,而自驅之,這種心理賦能,是孟子心學不朽的源泉。

學問之道無他,

求其放心而已矣

此處所言放心,多被人誤解。孟子原義,是將其外放之心收攏,也就是如宋儒所言,要將心“放在自家腔子裡”。

原句是這樣的。孟子曰:“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可見,仁義即道心,行此道此心,則歸仁歸義。不行此道此心,則心歸何處?可見常人心逐外物而迷,故迷此道而失本心。心向外放,便成放心。一旦放其心而不知求,則無從於凝聚專注之心,也無從於使心安頓。

今人多將放心解為使心得一大解脫。此一誤解,亦有大義理所在。如果能讓心安放,有何不妥?讓心入乎其內,放乎其中。豈不也是美妙的事。只是需知,美則美矣,此乃後人誤會所至。

將心安放妥當,吾心安處是吾鄉。此正是今人曲解孟子義。但此一曲解,亦可為別解。經典之所在,正在於經得起誤解,耐得住篡改。

但仍需轉回孟子本義。為何要求其放心?心之所放,心物同遊,有何不可?為何孟子要如許強調?在此需論,何者為心。是腦、是感官還是一抽象的靈魂?心可否把捉?若能把捉,即同外物;若不能把捉,即成烏有。我們在某種體驗下,還可以說,心是不是在全然放鬆時自動生成的狀態?那如何才能達到全然放鬆,放鬆而不是鬆懈?另外,心若不逐物,要心何用?現世如何安頓?心若內斂,豈非枯木朽石?這種種問題,皆需個人體悟,旁人無從代答。這個問題,頗有“一說就錯,動念即乖”之禪意。

也許正是因為不能為“心”下一定義,孟子才對心只是暗喻。凡有定義,即成迷心。心之所迷,即在外放。所謂外放,形而下之謂也,迷於術器、逐於物塵。求其放心,便是心向內求,不假外物。如此則指向了一條心學的道路,即識明本心,乃是真正的學問之途。舍此無其他學問。或者說,其他學問,只是外物之學,現象之學。而心學,則是內明之學,本體之學。

所以孟子最擔心的是,心之外放,容易使人“陷溺其心”。也就是心跑到外面去了,久久不回。一旦陷溺於外物,便會成為習氣,如此則積重難返。而怎樣才是一種正常的狀態呢?自然是有放有收,就像一把寶劍,用時在外,不用時則要入鞘內。若時時在外,處處在用,則此心陷溺,永無寧日。學問之道,正在於時時提醒自己,用後要復體歸性,不要在現象世界中迷失。如此長期久久,則自心時時歸於本體,心與意通,意與觸通,於是可做自己的主人。

孟子說:“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若有感官之刺激,則自然會蔽於物而不見全體。若用心官去思悟,則能見全體而不被物蔽。感官不思,只是享受,遂成身體之陷溺,無從超拔。心官能思,乃知真理之必要,真理在現,則物慾盡除。否則,感官從一物移至另一物,物物相交,物物牽引,自心全然陷溺。而心官自是能省,知是去非,知仁歸義,此是心官之智慧,如此則見物離物,不染於物;心與物遊,不戀於遊。此正是心學功夫。心體不動,道體常安,帝力與我何有哉。

胡赳赳:孟子心學發微

《孟子》,譯註,方勇,版本:中華書局 2010年6月

修天爵

孟子有言:“有天爵者,有人爵者。”有道德修養、行為高尚的人,為天所眷佑,故稱其為天爵。這是從德性上來講,德性良善圓滿,人不可及,自是人中龍鳳,天之驕子。所以孟子講:“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

比天爵低一等,則有人爵,享其福祿壽。所以說其“公卿大夫,此人爵也”。然後孟子發現古之人與今之人有一個“義利之辯”。古之人因為德性圓滿,所以人望很高,能夠因修天爵而人爵隨之。此之為道義。而今之人呢,因為想有人爵,於是裝樣子,以達天爵,此則失之於功利。一旦得到人爵,其馬腳便露出來了,終於棄其天爵,罔顧個人德性。這就從大人境界墜於小人田地了。於是孟子說,這樣搞,終將把自己搞死:“終亦必亡而已矣。”

修天爵者,亦必享天爵。人所共尊,萬世所範,孔子被稱為素王是也,孟子被稱為亞聖是也。面對人爵,修天爵者或會棄之。天爵者,日光也。人爵者,燭光也。故天爵者不會對人爵有追求之心。其棄必有因,其留也必有因。而為求燭光而偽為天光者,則“終亦必亡”。

天爵,老天給的爵位。其高大莫測,幽微難料,自是人天景仰。天爵即是“立人極”。人所能追求得到的最高獎賞。況乎修天爵者,並不在乎是否得天爵。修而不得,是為真得。此一修的過程,便是“究天人之際”。若目的心太強,野心太大,硬要弄個結果出來,則不免急功近利,走向偏差,或誤入歧途,成為宵小之徒。此便是天爵人爵之不同。

心性與天命的關係

孟子有言,盡心知性,存心養性。如:“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此後他又談道:“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此處,盡見孟子關於心、性、命的關係闡釋。

心由性起,性自天出。心之初者,為性;性之初者,為天。心學者,學達性天而已。存心者,故能養其性;養性者,故能事其天;事其天者,自有其天命不可違。福禍夭壽,原本無二。福禍互倚,夭壽等長,有何喜之,有何懼哉。此之謂修身,修身者,不過存心養性而已。修身以俟,則能凝命、正命、立命。此命即天命。也就是說,我修我的身,我養我的心性,至於榮華富貴、福禍遲速,壽命長短,都不是我能掌控的事,這要看天命所給。天命所給,順逆皆坦然受之。天命中沒有,我亦自能使我的心性壯大。

如何能存心養性?寡慾可也。孟子把存心養性歸為“養心”,他講:“養心莫善於寡慾。其為人也寡慾,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多欲而能養心者,少也;少欲而不養心者,亦少也。

孟子解釋說什麼是正命?“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盡心即盡道,能盡道而死,這就是正命。你不要故意找死,比如說不要立於危牆之下。有危險的地方自己要知道不要去。除非其中有義不容辭之處。所以孟子說:“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牆之下。”孟子的觀點認為,有一個“遠超於個人理解的存在”存在。這個“遠超於個人理解的存在”便是天命。面對天命,個人何其渺小。個人所能做的,便是正位凝命,順受其命。所以孟子說:“莫非命也,順受其正。”順受其命的方式,又回到了盡心知性,存心養性。以此來知天、事天。這與禪宗所謂“明心見性”有異曲同工之妙。你看,“盡心知性”側重於過程,“存心養性”側重於功夫,“明心見性”側重於結果。孟子此處又說,知性、見性之後,尚要知天、事天。既知且事,便是知行合一。同時要知,知天便是事天,事天便是知天。知天是事天之始,事天是知天之末。二者也是合一的。

命自天出,故謂天命。命者,口令二字也。天命,即老天給的口令,老天給你的程式。這個程式走完,就是生命走向死亡的過程。天命難違,人要找到自己的天命更難。孔子到五十才知天命。有些人一輩子,誤以為一個使命是自己的天命,其實不然,可能錯誤的路途,歧路難返。使命可以有很多,成為各行業的傑出人士,為人類作出各種貢獻;但天命只有一個,那就是學達性天,究天人之際。也就是說,人的天命就是悟透自己,知己可為與知己不可為。

心自性生,命自天出。一個人自有其天性,亦有其天命,知此則近道。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求之道,盡心知性而已;得之命,修身以俟之而已。故孟子反覆講“求有益於得”與“求無益於得”。求與得的關係在於“盡人事,知天命”。求不一定得到,但要去求,要去爭取,要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所謂求之在我。追求的過程、生活的過程,已經是一種樂趣、是一種收穫了,因此,結果並不重要。結果好不好,結果來不來,那要看老天給不給了,所以說得之有命。這便是孟子的究天人之際,哪些是人力可為,哪些是天命所及。一個人若是不盡人力,則是懶怠;反之,一個人若是以為人定勝天,則是狂妄。這二者,前者不及,後者太過,皆非中道。因此,萬勿自欺欺人,拿聖賢之語當口實,該盡力時卻說“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這便成為逃避的藉口;該知足時卻說,自強不息奮鬥不止,“與天鬥與地鬥其樂無窮”,於是出了偏差,這都是要不得的。因此,認清自己,哪些是本份,哪些是非份。本份需盡,非份休想,此便是究天人之際。

孟子表述“求”與“得”的關係時說:“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於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於得也,求在外者也。”

我們的民間諺語常說:“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這亦很容易變成懶惰,不作為,不進取的藉口。因此要正確看待“盡心”與“知天命”的關係。該奮發時奮發,不得犬儒;該息心兵時息心兵,不得妄為。人的修為,修身以凝位正命,其功夫全在於此。

孟子還進一步闡述了“性”與“命”的關係。他說,性就是性,不能當命來看。命就是命,同樣不能等同於性。他辨析了二者的關係。何者為性?孟子說:“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

性是二者相接,是一種“效能”。口之於味,是味能;目之於色,是看能;耳之於聲,是聞能;鼻之於臭,是嗅能。甚至於還有,腦之於思維,是意能。這種效能,是生來就有的。

那什麼又是命呢?孟子仍以明喻為譬:“義之於君臣也,禮之於賓主也,知之於賢者也,聖人之於天道也,命也。”命可以簡單理解為老天制訂的律條、規則,也可以理解為從自然律到倫理律的延伸。因此,此處的命,合乎“命倫”。君臣之義,賓主之禮,賢者之知,聖人之道,皆是命倫。

至此,性與命的關係,便是個人之“效能”與“命倫”的關係。效能有聰愚之別,命倫有正謬之距。效能決定射程遠近,命倫決定準星校準。可以把性和命看作一個向量圖,效能決定動力,命倫決定方向。如此一來,便可以“在正確的道路上(命)前進(性)”。《中庸》則將其稱之為:“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此可以作為一個重要命題去體悟:天命與心性之間,何為?

良知良能

孟子有言:“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又言:“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

可見孟子認為良知發動,即成心之四端,擴充而遍四維,達之而周天下。仁義禮智,蓋包乎其中。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此天性使然。天性中,有此能性;天性之中,有此知性。能性與知性,即孟子所謂良能良知。而此良知良能,蓋乎一體。黃宗羲有言:“知良能是良知,能良知是良能,此知行合一之本旨也。”可知,良知是知,良能是行。良知良能,知行合一。此便是王陽明後來心學之發明。

王陽明釋之曰:“性無不善,故知無不良。良知即是未發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動之本體,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於物欲,故須學以去其昏蔽;然於良知之本體,初不能有加損於毫末也。知無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盡去,而存之未純耳。體即良知之體,用即良知之用,寧復有超然於體、用之外者乎?”

王陽明又拈出一“致”字,曰“致良知”。此是聖凡有別,愚智不能。陽明說:“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聖人同;但惟聖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婦不能致,此聖愚之所由分也。”

此良知良能,與性本善,可謂是一互文關係。天性本善,天性中也本有良知良能。性善者,良知良能之中也。良知良能者,性善之發動也。孟子反覆辨析,正是開心學之源,此源有善有良,效能良善,自此成向上一路,成聖成賢,舍此莫由。

其心法皆在“去蔽”“復性”,蓋其“不學而能”“不慮而知”。故學問之道無他,去蔽、復性可也。心若外放,即成蔽端,為物慾所窒。去蔽則復性,復性則良知良能發動,重歸性體之源。此皆心學源流,刪繁就簡,可明大道。學問實在非關語言文字、深奧玄論,學問之道,實在是可以捫心自問,不學而能、不慮而知。

不學而能,此生命之能;不慮而知,此生而知之。發揮生命之能,洞悉先知之秘,則可入聖賢之流,無復懼喜。

陸九淵則對“不學而能”“不慮而知”有自己的體會,其言:“我在那無事時,只是一個無知無能的人。而到那有事時,我便是一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人。”此之謂體、用之變。無事時,只是全體。有事時,變為全用。無事則無知無能,遇事時則全知全能。此可謂是對良知良能的妙解妙用。

有為與不為

“有為”與“不為”也是孟子心學體系中的實際運用。孟子透過發揮性善學說與良知良能學說,進一步將有所為、有所不為進行實際區分。有所為者,仁義也;有所不為者,區分於禽獸與嗜慾者也。

孟子說:“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這也是做什麼與不做什麼的哲學。一個人是透過不做什麼,來確立他自己的原則與邊界的。你之為你,首先是有一個邊界,這個邊界就是有所不為。這是一個否定的判斷,這個判斷可以確立人之下限。那人之上限呢,則是有所必為。當你知道不做什麼時,自然就會知道該做什麼。有為是不為的反向延伸,也是無限上升的上限。有所不為將人和禽獸隔開,有所必為使人和神靈最近。

孟子還說的有:“無為其所不為,無慾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不要去做你不願做的事,不要去想你不想要的東西,僅此而已啊。可以說孟子對此是苦口婆心,反覆申明。人之所以有向上一路,正是得益於良知發動,良知發動,則有為有不為。無為其所不為,如此而已。說得如此明白曉暢,正是因為大多數人見利忘義、利慾薰心,才有明白,又為物蔽。因此孟子不得不反覆提撕,以使人回到初心良知。

孟子又再三言說:“人皆有所不忍,達之於其所忍,仁也。有所不為,達之於其所為,義也。”由不忍而至忍,仁也;由不為而至為,義也。不為而為,仁義自在其中。義的尺度,正在於有所不為而有所為。人皆有廉恥之心,故有所不為;人皆有向善之心,故有所必為。付諸於行動,則自在義中。此孟子以不為而為,與道家“無為”之學相區隔。孟子是行動派,劃分不為有為之界線,儘量去做。老子是犬儒派,相信無為的哲學,等待時機變化,任運順變。此二者之不同。孟子的“雖千萬人,吾往矣”可謂是大丈夫氣慨,這一氣慨,正是有為之學,千古亦激盪。

道家言道,儒家亦言道。道家之道,清淨無為,自然主義,以不干涉為第一義。儒家之道,積極入世,實現仁義,以盡心踐行為第一義。這便成為分野,前者無為而無不為;後者有為而有不為。道家遁於無,儒家立於有。

孟子言:“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強:斯二者,天也。順天者存,逆天者亡。”天下有道時,小德役於大德,小賢役於大賢,一切都有著秩序。天下無道則反過來了,小人統治君子,弱智管理強人。然而這二者皆出自天意,順天者存,逆天者亡。這裡的“道”,是治理天下的法則。上正則下效,是為有道;上不正則下亂,是為無道。

孟子又說:“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無道者,失去民心;有道者,得民心而得天下。要得於民,需得其心。得其心亦有法則,那就是自己想要的,給予民眾;自己不喜歡的,勿施於民。僅此而已。要得民心,需要有強大的共情能力、設身處地為其作想的能力。由己度人,先人後己。可也。己之不欲,勿施於民;己之所欲,施之於民。這句話中,顯然有孔子的影響存在。什麼是道?先人後己、由己度人便是道。

孟子怕人學道學得有偏差,又說你光這麼做還不行,有沒有可能是表演?有沒有可能是假惺惺的?這樣老百姓也能看得出來的。因此,講道理講到這一步還不夠。孟子說最重要的是“誠”,不誠無物,至誠如神。孟子言:“是故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天生萬物,因誠而已。心能轉物,亦因誠而已。故為人之道,在於思誠。念念於誠中,則生大力,則能轉物。至誠者,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不誠者,只是欺瞞哄騙,於事無補。孟子的道學,落在個人的修身上:誠。

有了“誠”這個基礎,則勇猛無畏,具有大丈夫的人格和氣慨。孟子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時運不濟時,自己修身以為道;時運通達時,則為天下人謀幸福。如果天下有道,便將道義付諸身體力行中;如果天下無道,則用生命去捍衛道義。這便是孟子的金聲玉振:“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

孟子的心學,至此便與道合一了。心學亦是誠學,誠則能改變世界。世界無不由心所發,所擴充而成。心中有義,則充滿著浩然之氣,此一正氣,充塞於天地間,便知萬物皆備於我。無論如何變化流行,皆是引人向上一路。

文/胡赳赳

編輯/張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