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可愛,大師名家筆下的絕美冬天

冬日可愛,大師名家筆下的絕美冬天

冬天,沒有春天的鳥語花香,沒有夏天的電閃雷鳴,沒有秋天的豐碩果實,卻有圍坐火爐時的閒暇愜意,有白雪皚皚時的純潔超然,有傲雪枝頭的醉人清香……冬天多姿而妖嬈,今天就讓我們跟隨7位大家,去看看他們筆下那迷人的冬天。

冬日可愛,大師名家筆下的絕美冬天

冬天

汪曾祺

天冷了,堂屋裡上了槅子。槅子,是春暖時卸下來的,一直在廂屋裡放著。現在,搬出來,刷洗乾淨了,換了新的粉連紙,雪白的紙。上了槅子,顯得嚴緊、安適,好像生活中多了一層保護。家人閒坐,燈火可親。

床上拆了帳子,鋪了稻草。洗帳子要挑一個晴明的好天,當天就曬乾。夏布的帳子,晾在院子裡,夏天離得遠了。稻草裝在一個布套裡,粗布的,和床一般大。鋪了稻草,暄騰騰的,暖和,而且有稻草的香味,使人有幸福感。

不過也還是冷的。南方的冬天比北方難受,屋裡不生火。晚上脫了棉衣,鑽進冰涼的被窩裡;早起,穿上冰涼的棉襖棉褲,真冷。放了寒假,就可以睡懶覺。棉衣在爐子上烘過了,起來就不是很困難了。尤其是,棉鞋烘得熱熱的,穿進去真是舒服。

冬日可愛,大師名家筆下的絕美冬天

我們那裡生燒煤的鐵火爐的人家很少。一般取暖,只是銅爐子,腳爐和手爐。腳爐是黃銅的,有多眼的蓋。裡面燒的是粗糠。粗糠裝滿,鏟上幾鏟沒有燒透的蘆柴火(我們那裡燒蘆葦,叫做“蘆柴”)的紅灰蓋在上面。粗糠引著了,冒一陣煙,不一會兒,煙盡了,就可以蓋上爐蓋。粗糠慢慢延燒,可以經很久。

老太太們離不開它。閒來無事,打打紙牌,每個老太太腳下都有一個腳爐。腳爐裡粗糠太實了,空氣不夠,火力漸微,就要用“撥火板”沿爐邊挖兩下,把粗糠撥松,火就旺了。腳爐暖人。腳不冷則周身不冷。焦糠的氣味也很好聞。仿日本俳句,可以作一首詩:“冬天,腳爐焦糠的香。”手爐較腳爐小,大都是白銅的,講究的是銀質的。爐蓋不是一個一個圓窟窿,大都是鏤空的松竹梅花圖案。手爐有極小的,中置炭墼(用炭末做成的塊狀燃料,多呈圓柱形),以紙媒頭引著。一個炭墼能經一天。

冬天吃的菜,有烏青菜、凍豆腐。烏青菜塌棵,平貼地面,江南謂之“塌苦菜”,此菜味微苦。我的祖母在後園闢一小片地,種烏青菜,經霜,菜葉邊緣作紫紅色,味道苦中泛甜。烏青菜與“蟹油”同煮,滋味難比。“蟹油”是以大螃蟹煮熟剔肉,加豬油“煉”成的,放在大海碗裡,凝成蟹凍,久貯不壞,可吃一冬。豆腐凍後,不知道為什麼是蜂窩狀。化開,切小塊,與鮮肉、鹹肉、牛肉、海米或鹹菜同煮,無不佳。凍豆腐宜放辣椒、青蒜。我們那裡過去沒有北方的大白菜,只有“青菜”。大白菜是從山東運來的,美其名曰“黃芽菜”,很貴。“青菜”似油菜而大,高二尺,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家家都吃的菜。鹹菜即是用青菜醃的。陰天下雪,喝鹹菜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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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遊戲:踢毽子,抓子兒,下“逍遙”。“逍遙”是在一張正方形的白紙上,木版印出螺旋的雙道,兩道之間印出八仙、馬、兔子、鯉魚、蝦……每樣都是兩個,錯落排列,不依次序。玩的時候各執銅錢或象棋子為子兒,擲骰子,如果骰子是五點,自“起馬”處數起,向前走五步,是兔子,則可向內圈尋找另一隻兔子,以子兒押在上面。下一輪開始,自裡圈兔子處數起,如是六點,進六步,也許是鐵柺李,就尋另一個鐵柺李,把子兒押在那個鐵柺李上。如果數至裡圈的什麼圖上,則到外圈去找,退回來。點數夠了,子兒能進終點(終點是一座宮殿式的房子,不知是月宮還是龍門),就算贏了。次後進入的為“二家”“三家”。“逍遙”兩個人玩也可以,三四個人玩也可以。不知道為什麼叫做“逍遙”。

早起一睜眼,窗戶紙上亮晃晃的,下雪了!雪天,到後園去折臘梅花、天竺果。明黃色的臘梅、鮮紅的天竺果、白雪,生機盎然。臘梅開得很長,天竺果尤為耐久,插在膽瓶裡,可經半個月。

舂粉子。有位鄰居,有一架碓。這架碓平常不大有人用,只在冬天由附近的一二十家輪流借用。碓屋很小,除了一架碓,只有一些篩子、籮。踩碓很好玩,用腳一踏,吱扭一聲,碓嘴揚了起來,嘭的一聲,落在碓窩裡。粉子舂好了,可以蒸粉、做“年燒餅”(糯米粉為蒂,包豆沙白糖,作為餅,在鍋裡烙熟)、搓圓子(即湯糰)。舂粉子,就快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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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浴日漫感

豐子愷

離開故居一兩個月,一旦歸來,坐到南窗下的書桌旁時第一感到異樣的,是小半書桌的太陽光。原來夏已去,秋正盡,初冬方到。窗外的太陽已隨風南傾了。

把椅子靠在窗緣上,揹著窗坐了看書,太陽光籠罩了我的上半身。它非但不像一兩月前地使我討厭,反使我覺得暖烘烘地快適。這一切生命之母的太陽似乎正在把一種祛病延年、起死回生的乳汁,通過了它的光線而流注到我的體中來。

我掩卷瞑想:我吃驚於自己的感覺,為什麼忽然這樣變了?前日之所惡變成了今日之所歡;前日之所棄變成了今日之所求;前日之仇變成了今日之恩。張眼望見了棄置在高閣上的扇子,又吃一驚。前日之所歡變成了今日之所惡;前日之所求變成了今日之所棄;前日之恩變成了今日之仇。

忽又自笑:“夏日可畏,冬日可愛”,以及“團扇棄捐”,乃古之名言,夫人皆知,又何足吃驚?於是我的理智屈服了。但是我的感覺仍不屈服,覺得當此炎涼遞變的交代期上,自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足以使我吃驚。這彷彿是太陽已經落山而天還沒有全黑的傍晚時光:我們還可以感到晝,同時已可以感到夜。又好比一腳已跨上船而一腳尚在岸上的登舟時光:我們還可以感到陸,同時亦可以感到水。

我們在夜裡固皆知道有晝,在船上固皆知道有陸,但只是“知道”而已,不是“實感”。我久被初冬的日光籠罩在南窗下,身上發出汗來,漸漸潤溼了襯衣。當此之時,浴日的“實感”與揮扇的“實感”在我身中混成一氣,這不是可吃驚的經驗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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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索性拋書,躺在牆角的藤椅裡,用了這種混成的實感而環視室中,覺得有許多東西大變了相。有的東西變好了:像這個房間,在夏天常嫌其太小,洞開了一切窗門,還不夠,幾乎想拆去牆壁才好。但現在忽然大起來,大得很!不久將要用屏幃把它隔小來了。又如案上這把熱水壺,以前曾被茶缸驅逐到碗櫥的角里,現在又像紀念碑似的矗立在眼前了。棉被從前在伏日裡曬的時候,大家討嫌它既笨且厚,現在鋪在床裡,忽然使人悅目,樣子也薄起來了。沙發椅子曾經想賣掉,現在幸而沒有人買去。從前曾經想替黑貓脫下皮袍子,現在卻羨慕它了。

反之,有的東西變壞了:像風,從前人遇到了它都稱“快哉”,歡迎它進來,現在漸漸拒絕它,不久要像防賊一樣嚴防它入室了。又如竹榻,以前曾為眾人所寶,極一時之榮,現在已無人問津,形容枯槁,毫無生氣了。壁上一張汽水廣告畫,角上畫著一大瓶汽水,和一隻泛溢著白泡沫的玻璃杯,下面畫著海水浴圖。以前望見汽水圖口角生津,看了海水浴圖恨不得自己做了畫中人,現在這幅畫幾乎使人打寒噤了。希臘古代名雕的石膏模型Venus(斷臂維納斯)立像,把裙子褪在大腿邊,高高地獨立在凌空的花盆架上。我在夏天看見她的臉孔是帶笑的,這幾天望去忽覺其容有蹙,好像在悲嘆她自己失卻了兩隻手臂,無法拉起裙子來禦寒。

其實,物何嘗變相?是我自己的感覺變叛了。感覺何以能變叛?是自然教它的。自然的命令何其嚴重:夏天不由你不愛風,冬天不由你不愛日。自然的命令又何其滑稽:在夏天定要你讚頌冬天所詛咒的,在冬天定要你詛咒夏天所讚頌的!

人生也有冬夏,童年如夏,成年如冬;或少壯如夏,老大如冬。在人生的冬夏,自然也常教人的感覺變叛,其命令也有這般嚴重,又這般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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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

朱自清

說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鍋”(鋁鍋)白煮豆腐,熱騰騰的。水滾著,像好些魚眼睛,一小塊一小塊豆腐養在裡面,嫩而滑,彷彿反穿的白狐大衣。鍋在“洋爐子” (煤油不打氣爐)上,和爐子都燻得烏黑烏黑,越顯出豆腐的白。

這是晚上,屋子老了,雖點著“洋燈”,也還是陰暗。圍著桌子坐的是父親跟我們哥兒三個。“洋爐子”太高了,父親得常常站起來,微微地仰著臉,覷著眼睛,從氤氳的熱氣裡伸進筷子,夾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們的醬油碟裡。我們有時也自己動手,但爐子實在太高了,總還是坐享其成的多。這並不是吃飯,只是玩兒。父親說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們都喜歡這種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著那鍋,等著那熱氣,等著熱氣裡從父親筷子上掉下來的豆腐。

又是冬天,記得是陰曆十一月十六晚上,跟S君P君在西湖裡坐小划子。S君剛到杭州教書,事先來信說:“我們要遊西湖,不管它是冬天。”那晚月色真好,現在想起來還像照在身上。本來前一晚是“月當頭”;也許十一月的月亮真有些特別吧。那時九點多了,湖上似乎只有我們一隻划子。有點風,月光照著軟軟的水波;當間那一溜兒反光,像新砑的銀 子。湖上的山只剩了淡檔的影子。山下偶爾有一兩星燈火。

S君口占兩句詩道:“數星燈火認漁村,淡墨輕描遠黛痕。”我們都不大說話,只有均勻的槳聲。我漸漸地快睡著了。P君 “喂”了一下,才抬起眼皮,看見他在微笑。船伕問要不要上淨寺去;是阿彌陀佛生日,那邊蠻熱鬧的。到了寺裡,殿上燈燭輝煌,滿是佛婆唸佛的聲音,好像醒了一場夢。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S君還常常通著信,P君聽說轉變了好幾次,前年是在一個特稅局裡收特稅 了,以後便沒有訊息。

冬日可愛,大師名家筆下的絕美冬天

在臺州過了一個冬天,一家四口子。台州是個山城,可以說在一個大谷裡。只有一條二里長的大街。別的路上白天簡直不大見人;晚上一片漆黑。偶爾人家窗戶裡透出一點燈光, 還有走路的拿著的火把;但那是少極了。我們住在山腳下。有的是山上松林裡的風聲,跟天上一隻兩隻的鳥影。夏末到那裡,春初便走,卻好像老在過著冬天似的;可是即便真冬天也並不冷。

我們住在樓上,書房臨著大路;路上有人說話,可以清清楚楚地聽見。但因為走路的人太少了,間或有點說話的聲音,聽起來還只當遠風送來的,想不到就在窗外。我們是外路人,除上學校去之外,常只在家裡坐著。妻也慣了那寂寞,只和我們爺兒們守著。外邊雖老是冬天,家裡卻老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來的時候,樓下廚房的大方窗開著,並排地挨著她們母子三個;三張臉都帶著天真微笑地向著我。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們四人; 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們四人。那時是民國十年,妻剛從家裡出來,滿自在。現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卻還老記著她那微笑的影子。

無論怎麼冷,大風大雪,想到這些,我心上總是溫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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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

茅盾

詩人們對於四季的感想大概豈不同罷。一般的說來,則為“遊春”,“消夏”,“悲秋”,——冬呢,我可想不出適當的字眼來了,總之,詩人們對於“冬”好像不大懷好感,於“秋”則已“悲”了,更何況“秋”後的“冬”!

所以詩人在冬夜,只合圍爐話舊,這就有點近於“蟄伏”了。幸而冬天有雪,給詩人們添了詩料。甚而至於踏雪尋梅,此時的詩人儼然又是活動家。不過梅花開放的時候,其實“冬”已過完,早又是“春”了。

我不是詩人,對於一年四季無所起憎。但寒暑數十易而後,我也漸漸辨出了四季的味道。我就覺得冬天的味兒好像特別耐咀嚼。因為冬天曾經在三個不同的時期給我三種不同的印象。

十一二歲的時候,我覺得冬天是又好又不好。大人們定要我穿了許多衣服,弄得我動作遲笨,這是我不滿意冬天的地方。然而野外的茅草都已枯黃,正好“放野火”,我又得感謝“冬”了。

在都市裡生長的孩子是可憐的,他們只看見灰色的馬路,從沒有過整齊的一望無際的大草地。他們即使到公園裡看見了比較廣大的草地,然而那是細曲得像狗毛一樣的草坪,枯黃了時更加難看,不用說,他們萬萬想不到這是可以放棄火來燒的。

在鄉下,可不同了。照例到了冬天,野外全是灰黃色的枯草,又高又密,腳踏下去簌簌地響,有時沒到你的腿彎上。是這樣的草——大草地,就可以放火燒。我們都脫了長衣,劃一根火柴,那滿地的枯草就畢剝畢剝燒起來了。狂風著地捲去,那些草就像發狂似的騰騰地叫著,夾著白煙一片紅火焰就像一個大舌頭似的會一下子把大片的枯草舐光。有時我們站在上風頭,那就跟著火頭跑;有時故意站在下風,看著那烈焰像潮水樣湧過來,湧過來,於是我們大聲笑著嚷著在火焰中間跳,一轉眼,那火焰的波浪已經上前去了,於是我們就又追上去送它。這些草地中,往往有浮厝的棺木或者骨殖甏,火勢逼近了那棺木時,我們的最緊張的時刻就來了。我們就來一個“包抄”,撲到火線裡一陣滾,收熄了我們放的火。這時候我們便感到了克服敵人那樣的快樂。

冬日可愛,大師名家筆下的絕美冬天

二十以後成了“都市人”,這“放野火”的趣味不能再有了,然而穿衣服的多少也不再受人干涉了,這時我對於冬,理應無憎亦無愛了罷,可是冬天卻開始給我一點好印象。二十幾歲的我是隻要睡眠四個鐘頭就夠了的,我照例五點鐘一定醒了;這時候,被窩是暖烘烘的,人是神清氣爽的,而又大家都在黑甜鄉,靜得很,沒有聲音來打擾我,這時候,躲在那裡讓思想像野馬一般飛跑,愛到哪裡就到哪裡,想夠了時,頂天亮起身,我彷彿已經揹著人,不聲不響自由自在做完了一件事,也感得一種愉快。那時候,我把“冬”和春夏秋比較起來,覺得“冬”是不干涉人的,她不像春天那樣逼人睏倦,也不像夏天那樣使得我上床的時候弄堂裡還有人高唱《孟姜女》,而在我起身以前卻又是滿弄堂的洗馬桶的聲音,直沒有片刻的安靜,而也不同於秋天。秋天是蒼蠅蚊蟲的世界,而也是瘧病光顧我的季節呵!

然而對於“冬”有惡感,則始於最近。擁著熱被窩讓思想跑野馬那樣的事,已經不高興再做了,而又沒有草地給我去“放野火”。何況近年來的冬天似乎一年比一年冷,我不得不自願多穿點衣服,並且把窗門關緊。

不過我也理智地較為認識了“冬”。我知道“冬”畢竟是“冬”,摧殘了許多嫩芽,在地面上造成恐怖;我又知道“冬”只不過是“冬”,北風和霜雪雖然兇猛,終不能永遠的統治這大地。相反的,冬天的寒冷愈甚,就是冬的運命快要告終,“春”已在叩門。

“春”要來到的時候,一定先有“冬”。冷罷,更加冷罷,你這嚇人的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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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的冬天

梁實秋

說起冬天,不寒而慄。我是在北平長大的。北平冬天好冷。過中秋不久,家裡就忙著過冬的準備,作“冬防”。陰曆十月初一屋裡就要生火,煤球、硬煤、柴火都要早早打點。搖煤球是一件大事,一串

駱駝馱著一袋袋的煤末子到家門口,煤黑子把煤末子背進門,倒在東院裡,堆成好高的一大堆。然後等著大晴天,三五個煤黑子帶著篩子、耙子、鏟子、兩爪鉤子就來了,頭上包塊布,腰間褡布上插一根短粗的旱菸袋。煤黑子搖煤球的那一套手藝真不含糊。煤末子攤在地上,中間做個坑,好倒水,再加預先備好的黃土,兩個大漢就攪拌起來。攪拌好了就把爛泥一般的煤末子平鋪在空地上,做成一大塊蛋糕似的,用鏟子拍得平平的,光溜溜的,約一丈見方。這時節煤黑子已經滿身大汗,臉上一條條黑汗水淌了下來,該坐下休息抽菸了。休息畢,煤末子稍稍幹凝,便用鏟子在上面橫切豎切,切成小方塊,像廚師切菜切蘿蔔一般手法伶俐。然後坐下來,地上倒扣一個小花盆,把篩子放在花盆上,另一人把切成方塊的煤末子鏟進篩子,便開始搖了,就像搖元宵一樣,慢慢的把方塊搖成煤球。然後攤在地上曬。一篩一篩的搖,一篩一篩的曬。好辛苦的工作,孩子在一邊看,覺得好有趣。

萬一天色變,雨欲來,煤黑子還得趕來收拾,歸攏歸攏,蓋上點什麼,否則煤被雨水沖走,前功盡棄了。這一切他都樂為之,多開發一點酒錢便可。等到完全曬乾,他還要再來收煤,才算完滿,明年再見。

煤黑子實在很苦,好象大家並不寄予多少同情。從日出做到日落,疲乏的回家途中,遇見幾個頑皮的野孩子,還不免聽到孩子們唱著歌謠嘲笑他:煤黑子,打算盤,你媽洗腳我看見!我那時候年紀小,好久好久都沒有能明白為什麼洗腳不可以令人看見。

煤球兒是為廚房大灶和各處小白爐子用的,就是再窮苦不過的人家也不能不預先儲備。有“洋爐子”的人家當然要儲備的還有大塊的紅煤白煤,那也是要砸碎了才能用,也需一番勞力的。南方來的朋友們看到北平家家戶戶忙“冬防”,覺得奇怪,他不知道北平冬天的厲害。

冬日可愛,大師名家筆下的絕美冬天

一夜北風寒,大雪紛紛落,那景緻有得瞧的。但是有幾個人能有謝道韞女士那樣從容吟雪的福分。所有的人都被那砭人肌膚的朔風吹得縮頭縮腦,各自忙著做各自的事。我小時候上學,背的書包倒不太重,只是要帶墨盒很傷腦筋,必須平平穩穩的拿著,否則墨汁要灑漏出來,不堪設想。有幾天還要帶寫英文字的藍墨水瓶,更加惱人了。如果伸手提攜墨盒墨水瓶,手會凍僵。手套沒有用。我大姊給我用絨繩織了兩個網子,一裝墨盒,一裝墨水瓶,同時給我做了一副棉手筒,兩手伸進筒內,提著從一個小孔塞進的網繩,於是兩手不暴露在外而可提攜墨盒墨水瓶了。饒是如此,手指關節還是凍得紅腫,作奇癢。腳後跟生凍瘡更是稀鬆平常的事。臨睡時母親為我們備熱水燙腳,然後鑽進被窩,這才覺得一日之中尚有溫暖存在。

北平的冬景不好看麼?那倒也不。大清早,榆樹頂的乾枝上經常落著幾隻烏鴉,呱呱的叫個不停,好一幅古木寒鴉圖!但是遠不及西安城裡的烏鴉多。北平喜鵲好像不少,在屋簷房脊上吱吱喳喳的叫,翹著的尾巴倒是很好看的,有人說它是來報喜,我不知喜自何來。麻雀很多,可是豎起羽毛像披蓑衣一般,在地面上蹦蹦跳跳的覓食,一副可憐相。不知什麼人放鴿子,一隊鴿子劃空而過,盤旋又盤旋,白羽襯青天,哨子忽忽響。又不知是哪一家放風箏,沙雁蝴蝶龍晴魚,弦弓上還帶著鑼鼓。隆冬之中也還點綴著一些情趣。

過新年是冬天生活的高潮。家家貼春聯、放鞭炮、煮餃子、接財神。其實是孩子們狂歡的季節,換新衣裳、磕頭、逛廠甸兒,流著鼻涕舉著琉璃喇叭大沙雁兒。五六尺長的大糖葫蘆糖稀上沾著一層塵沙。北平的塵沙來頭大,是從蒙古戈壁大沙漠刮來的,來時真是胡塵漲宇,八表同昏。脖領裡、鼻孔裡、牙縫裡,無往不是沙塵,這才是真正的北平冬天的標幟。愚夫愚婦們忙著逛財神廟,白雲觀去會神仙,甚至趕妙峰山進頭炷香,事實上無非是在泥濘沙塵中打滾而已。

冬日可愛,大師名家筆下的絕美冬天

在北平,裘馬輕狂的人固然不少,但是極大多數的人到了冬天都是穿著粗笨臃腫的大棉袍、棉褲、棉襖、棉袍、棉背心、棉套褲、棉風帽、棉毛窩、棉手套。穿絲棉的是例外。至若拉洋車的、挑水的、掏糞的、換洋取燈兒的、換肥子兒的、抓空兒的、打鼓兒的……哪一個不是衣裳單薄,在寒風裡打顫?在北平的冬天,一眼望出去,幾乎到處是蕭瑟貧寒的景象,無需走向粥廠門前才能體會到什麼叫做飢寒交迫的境況。北平是大地方,從前是輦轂所在,後來也是首善之區,但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地方。

北平冷,其實有比北平更冷的地方。我在瀋陽度過兩個冬天。房屋雙層玻璃窗,外層凝聚著冰雪,內層若是開啟一個小孔,冷氣就逼人而來。馬路上一層冰一層雪,又一層冰一層雪,我有一次去赴宴,在路上連跌了兩交,大家認為那是尋常事。可是也不容易跌斷腿,衣服穿得多。一位老友來看我,覿面不相識,因為他的眉毛鬚髮全都結了霜!街上看不到一個女人走路。路燈電線上踞著一排鴉雀之類的鳥,一聲不響,縮著脖子發呆,冷得連叫的力氣都沒有。更北的地方如黑龍江,一定冷得更有可觀。北平比較起來不算頂冷了。

冬天實在是很可怕。詩人說:“如果冬天來到,春天還會遠麼?”但願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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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南的冬天

老舍

對於一個在北平住慣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颳風,便覺得是奇蹟;濟南的冬天是沒有風聲的。對於一個剛由倫敦回來的人,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見日光,便覺得是怪事;濟南的冬天是響晴的。自然,在熱帶的地方,日光是永遠那麼毒,響亮的天氣,反有點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國的冬天,而能有溫晴的天氣,濟南真得算個寶地。

設若單單是有陽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請閉上眼睛想:一個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曬著陽光,暖和安適地睡著,只等春風來把它們喚醒,這是不是個理想的境界?

小山整把濟南圍了個圈兒,只有北邊缺著點口兒。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別可愛,好像是把濟南放在一個小搖籃裡,它們安靜不動地低聲地說:“你們放心吧,這兒準保暖和。”真的,濟南的人們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們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覺得有了著落,有了依靠。他們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知不覺地想起:“明天也許就是春天了吧?這樣的溫暖,今天夜裡山草也許就綠起來了吧?”就是這點幻想不能一時實現,他們也並不著急,因為有這樣慈善的冬天,幹啥還希望別的呢!

冬日可愛,大師名家筆下的絕美冬天

最妙的是下點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發的青黑,樹尖上頂著一髻兒白花,好像日本看護婦。山尖全白了,給藍天鑲上一道銀邊。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點,有的地方草色還露著;這樣,一道兒白,一道兒暗黃,給山們穿上一件帶水紋的花衣;看著看著,這件花衣好像被風兒吹動,叫你希望看見一點更美的山的肌膚。等到快日落的時候,微黃的陽光斜射在山腰上,那點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點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濟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氣!

古老的濟南,城內那麼狹窄,城外又那麼寬敞,山坡上臥著些小村莊,小村莊的房頂上臥著點雪,對,這是張小水墨畫,也許是唐代的名手畫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結冰,倒反在綠萍上冒著點熱氣,水藻真綠,把終年貯蓄的綠色全拿出來了。天兒越晴,水藻越綠,就憑這些綠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凍上,況且那些長枝的垂柳還要在水裡照個影兒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麼清亮,那麼藍汪汪的,整個的是塊空靈的藍水晶。這塊水晶裡,包著紅屋頂,黃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團花的小灰色樹影;這就是冬天的濟南。

冬日可愛,大師名家筆下的絕美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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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冬景

郁達夫

凡在北國過過冬天的人,總都道圍爐煮茗,或吃煊羊肉,剝花生米,飲白乾的滋味。而有地爐,暖炕等裝置的人家,不管它門外面是雪深幾尺,或風大若雷,而躲在屋裡過活的兩三個月的生活,卻是一年之中最有勁的一段蟄居異境;老年人不必說,就是頂喜歡活動的小孩子們,總也是個個在懷戀的,因為當這中間,有的蘿蔔,雅兒梨等水果的閒食,還有大年夜,正月初一元宵等熱鬧的節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過後,大江以南的樹葉,也不至於脫盡。寒風─—西北風─—間或吹來,至多也不過冷了一日兩日。到得灰雲掃盡,落葉滿街,晨霜白得象黑女臉上的脂粉似的清早,太陽一上屋簷,鳥雀便又在吱叫,泥地裡便又放出水蒸氣來,老翁小孩就又可以上門前的隙地裡去坐著曝背談天,營屋外的生涯了;這一種江南的冬景,豈不也可愛得很麼?

我生長江南,兒時所受的江南冬日的印象,銘刻特深;雖則漸入中年,又愛上了晚秋,以為秋天正是讀讀書,寫寫字的人的最惠節季,但對於江南的冬景,總覺得是可以抵得過北方夏夜的一種特殊情調,說得摩登些,便是一種明朗的情調。

冬日可愛,大師名家筆下的絕美冬天

我也曾到過閩粵,在那裡過冬天,和暖原極和暖,有時候到了陰曆的年邊,說不定還不得不拿出紗衫來著;走過野人的籬落,更還看得見許多雜七雜八的秋花!一番陣雨雷鳴過後,涼冷一點;至多也只好換上一件夾衣,在閩粵之間,皮袍棉襖是絕對用不著的;這一種極南的氣候異狀,並不是我所說的江南的冬景,只能叫它作南國的長春,是春或秋的延長。

江南的地質豐腴而潤澤,所以含得住熱氣,養得住植物;因而長江一帶,蘆花可以到冬至而不敗,紅葉也有時候會保持得三個月以上的生命。象錢塘江兩岸的烏桕樹,則紅葉落後,還有雪白的桕子著在枝頭,一點—叢,用照相機照將出來,可以亂梅花之真。草色頂多成了赭色,根邊總帶點綠意,非但野火燒不盡,就是寒風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風和日暖的午後,你一個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則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歲時的肅殺,並且還可以飽覺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裡的生氣;“若是冬天來了,春天也總馬上會來”的詩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裡,最容易體會得出。

說起了寒郊的散步,實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給與江南居住者的一種特異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裡生長的人,是終他的一生,也決不會有享受這一種清福的機會的。我不知道德國的冬天,比起我們江浙來如何,但從許多作家的喜歡以paziergang一字來做他們的創造題目的一點看來,大約是德國南部地方,四季的變遷,總也和我們的江南差仿不多。譬如說十九世紀的那位鄉土詩人洛在格(PeterRosegger1843—1918)罷,他用這一個“散步”做題目的文章尤其寫得多,而所寫的情形,卻又是大半可以拿到中國江浙的山區地方來適用的。

冬日可愛,大師名家筆下的絕美冬天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濱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氣裡時含水分;到得冬天,不時也會下著微雨,而這微雨寒村裡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種說不出的悠閒境界。你試想想,秋收過後,河流邊三五家人家會聚在一道的一個小村子裡,門對長橋,窗臨遠阜,這中間又多是樹枝槎丫的雜木樹林;在這一幅冬日農村的圖上,再灑上一層細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層淡得幾不成墨的背景,你說還夠不夠悠閒?若再要點景緻進去,則門前可以泊一隻烏篷小船,茅屋裡可以添幾個喧譁的酒客,天垂暮了,還可以加一味紅黃,在茅屋窗中畫上一圈暗示著燈光的月暈。人到了這一個境界,自然會得胸襟灑脫起來,終至於得失俱亡,死生不同了;我們總該還記得唐朝那位詩人做的“暮雨瀟瀟江上樹”的一首絕句罷?詩人到此,連對綠林豪客都客氣起來了,這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麼?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的要想到雪:“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則雪月梅的冬宵三友,會合在一道,在調戲酒姑娘了。“柴門村犬吠,風雪夜歸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靜後的景況。“前樹深雪裡,昨夜一枝開”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樣喜歡弄雪的村童來報告村景了。詩人的詩句,也許不盡是在江南所寫,而做這幾句詩的詩人,也許不盡是江南人,但假了這幾句詩來描寫江南的雪景,豈不直截了當,比我這一枝愚劣的筆所寫的散文更美麗得多?

有幾年,在江南,在江南也許會沒有雨沒有雪的過一個冬,到了春間陰曆的正月底或二月初再冷一冷下一點春雪的;去年(一九三四)的冬天是如此,今年的冬天恐怕也不得不然,以節氣推算起來,大約太冷的日子,將在一九三六年的二月盡頭,最多也總不過是七八天的樣子。象這樣的冬天,鄉下人叫作旱冬,對於麥的收成或者好些,但是人口卻要受到損傷;旱得久了,白喉,流行性感冒等疾病自然容易上身,可是想恣意享受江南的冬景的人,在這一種冬天,倒只會得到快活一點,因為晴和的日子多了,上郊外去閒步逍遙的機會自然也多;日本人叫作Hi-king,德國人叫作Spaziergang狂者,所最歡迎的也就是這樣的冬天。

窗外的天氣晴朗得象晚秋一樣;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洋溢,引誘得使你在房間裡坐不住,空言不如實踐,這一種無聊的雜文,我也不再想寫下去了,還是拿起手杖,擱下紙筆,上湖上散散步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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