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故事|與瞎子阿炳相遇:“二泉映月”的杭州往事

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張瑾華

文化故事|與瞎子阿炳相遇:“二泉映月”的杭州往事

阿炳故居。

“夏天晚上,我們在外面乘涼時,老遠就會聽到那首熟悉的無名樂曲(就是後來的《二泉映月》),這是阿炳從工運橋地區賣唱結束回家來了。用二胡拉出的那首樂曲,如泣如訴,扣人心絃。隨著琴聲漸行漸近,小朋友們會不約而同地喊:來了!來了!這時就會看見,這位窮困潦倒、走街竄巷賣唱的民間藝人瞎子阿炳,中等個子,一襲舊的灰長衫,一副黑眼鏡,手拉二胡,揹負琵琶,由梳著細辮的中年婦女董催弟攙扶著緩緩走過來。”

這是70年前,無錫老城區的日常一景。

夏天晚上,我們在外面乘涼時,不知從哪裡飄過來那首熟悉的《二泉映月》。這是40年前,江南任一座大城小城,老城街頭的一小景。

忽然,聽到了那個熟悉的旋律,那是《二泉映月》的胡琴聲。這是當下,或許在世界的任一角落,某個可能的夜晚的一景。

《二泉映月》,這樣流淌了一年又一年,生生不息地,餘音嫋嫋,不可斷絕。

哪怕是一個音盲,這輩子沒聽過《二泉映月》的可能性著實太小。

阿炳辭世,離今年已有70年。或許因為“二泉映月”傳遞的特別的江南意象,你一搜度娘,發現有不少非江南人氏,把“二泉映月”與“三潭印月”混淆了,還專門有人發貼問:“二泉映月”是否在杭州,是否是西湖十景之一。

這樣的謬誤雖然有幾分好笑,但追問下去,生於江南無錫城的“二泉映月”,與生於江南杭州城,以“天上一輪月,湖中影成三”聞名天下的西湖十景之一的“三潭印月”,二者之間是否有關係呢?

答案是,真有關係。

而且《二泉映月》之父阿炳辭世之後,《二泉映月》與杭州的故事,還在繼續。

著名作家、無錫人黑陶,和著名越劇演員、杭州人茅威濤,則是這個杭州故事的見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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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炳舊照。

【二泉映月,當年得名於三潭印月】

數天前的8月17日,是阿炳的誕辰日,看到紀念阿炳的文章乃出於無錫作家黑陶,記者很快聯絡上正在無錫的黑陶,並且提了一個問題:阿炳跟杭州有關係呢?他來過杭州嗎?

黑陶馬上給了這樣的回覆:“阿炳著名二胡曲《二泉映月》的得名,跟西湖三潭印月有關,受這個景點名的啟發。20世紀30年代,廣東音樂風靡江南,其中一首《三潭印月》,阿炳曾經學過,也受過影響。1950年楊蔭瀏到無錫給阿炳錄音,楊蔭瀏問阿炳這個二胡曲叫什麼名字,“阿炳回答沒有名字,楊先生堅持要有一個名字。想了很久,阿炳說,那就叫它《二泉印月》吧。”楊蔭瀏聽後向阿炳提出,印月的“印”字,改成“映”字如何,阿炳欣然同意。”

原來如此,由印而映,最終落定於:二泉映月。

這段“二泉”與“三潭”的往事,也記錄在了黑陶的《二泉映月十六位親見者回憶阿炳》的書裡,親歷者黎松壽先生(1921年出生,音樂教授,《二泉映月》的發掘搶救和傳播者),惜已去世。

《二泉映月》,在很多老無錫人的記憶中,是他們的“就寢音樂”。無錫人民廣播電臺於1977年底,重新恢復使用《二泉映月》作為全天播音節目結束的“終了曲”。

無錫人黑陶來過杭州多次,這些年致力於江南文化的書寫,也曾在西湖邊徜徉,在獨自的夜晚面朝三潭印月,引發作家詩人的無數聯想。在月色清寧的西湖邊,耳邊忽起“二泉映月”的旋律,是一種奇妙的感受。

在黑陶看來,網友們“張冠李戴”的謬誤也情有可原:因江南充滿水,杭州西湖無錫二泉,水中皆有月,自然會聯想一起,哪怕不說音樂就說自然景觀,都是意境很美的,水與月的靜夜之美,有相通之處,但“二泉映月”的琴聲,又比“三潭印月”的寧靜皓月意境,多了些悽清孤寂之美,這一層幽深與豐厚,又與音樂家阿炳個人的身世,他經歷的人生有關,因而能一次次擊中我們一代代人的柔軟的心靈。

“每一次聽這曲子,感受會又豐富一些。它既具有強烈的個人性,又深含人類的普遍性;既有民族性,又具世界性。它是東方哲學中陰與陽、柔與剛完美融合的音樂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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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泉映月》之畫。

這些年,阿炳的傾聽者黑陶,越來越深入地詮釋著《二泉映月》——

“它第一次完整展示了東方民族(中國人)幽深細微的精神空間:既悽清獨涼,又溫暖慰人;既內斂低迴,又迸濺激烈。它既像是訴於己:一個人獨處時的喃喃自語;又像是訴於人:對著世上親人的深摯撫慰。它的旋律之中,充滿了感慨、不屈、抗爭、惆悵和憧憬。它無限的無奈與委婉之外,又深含著堅守、蒼涼、悲壯、亢奮與激越。它蒼勁渾樸的氣質和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的內在精神,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總會深深觸動每一位與之相接的聽者的心靈。”

這是黑陶書中,記錄的一位受訪人關於阿炳《二泉映月》的靈感的一種說法——

“一年後的一天夜裡,正巧是農曆八月十五中秋節,瞎子阿炳帶著二胡來到惠山腳下一帶。他在老相好董彩娣的攙扶下,東走走,西聽聽,惠山“九龍十八泉”幾乎都走遍了。最後,他們來到了天下第二泉,在“二泉”下面龍頭池的石欄上坐了下來。

這時,泉水潺潺地流向龍頭池,秋風颯颯,把枯葉吹落地面、池裡。阿炳抬頭望望天空,什麼也看不見,問董彩娣:

“天上亮月亮勿亮?”

“亮,又圓又亮。”

“天空阿有烏雲?”

“有,烏雲在追著彩雲,彩雲圍著月亮……”

阿炳彷彿看見一輪圓月映在泉水中,明晃晃的月亮照亮二泉,照亮大地,照亮了他的心窩。

“我印象深的是落雪天,阿炳夜裡回家時的琴聲特別淒涼。”這是黑陶的另一位受訪人對阿炳琴聲的印象。琴是心聲,月,有陰晴圓缺。

“《二泉映月》和《聽松》,是瞎子阿炳生前最喜歡拉的曲子,也是男女老少最愛聽的兩個名曲。“黑陶說,阿炳的曲,早已突破了無錫這地界,突破了江南。在西湖邊聽月,聽松,美極。在大江南北,聽月,聽松,一樣是美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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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炳錄音《二泉映月》時的親見者黎松壽先生。

【阿炳遇上了茅威濤】

大概是在1959年春,中國音樂研究所和無錫市文聯在阿炳墳前豎立了一塊墓碑,碑的內容是:“一八八七年—一九五零年,音樂家華彥均阿炳之墓,中國音樂研究所、無錫市文學藝術工作者聯合會立”,碑文是無錫畫家秦古柳所寫,碑的上端,還刻有交叉放著的一把二胡和一把琵琶。

阿炳的墓後來被毀,又重建。重建時阿炳的墓碑,正是他的伯樂、楊蔭瀏先生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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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炳墓。

黑陶沒想到,再後來,阿炳的傳奇,會被一個杭州人譜寫。

運河的水是流動的,阿炳的音樂,也從二胡,流淌到越劇中。

阿炳一生究竟有沒有來過杭州?在他失明之前,是否見過西湖,這已經成了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但黑陶說,阿炳冥冥中,和杭州真是有緣。他泉下有知,要是知道茅威濤於2014年排演越劇《二泉映月》,2015年,將《二泉映月》演到了他的故鄉無錫時,不知會說些什麼?他會怎麼評價茅威濤演的他呢?

“茅威濤郭小男排越劇版阿炳時,我們曾在杭州當面聊過。”黑陶說。當年茅威濤為了排越劇《二泉映月》,看了黑陶的書後,特地找到了他,瞭解阿炳的點點滴滴,後來,他們因為阿炳成了朋友。

演盲人音樂家阿炳,一把二胡、一輪月、一汪泉,對茅威濤可真是一個大的挑戰啊。

有一位看過茅威濤越劇版阿炳的觀眾說:“當全劇結尾,阿炳的亂髮和長衫在《二泉映月》的音樂聲中行走飛舞時,彷彿真實的阿炳回來了!

要說阿炳跟浙江的緣,在他人生的中年,還有這麼一段故事。1934年,阿炳42歲,與桐鄉縣人範伯壽結為琴友。範伯壽邀請阿炳到旅社合奏《三六》等曲子,對阿炳演奏技藝十分欣賞,並在生活上給予接濟。阿炳毫不保留地將他的琵琶曲《龍船》、《大浪淘沙》教給範伯壽。後來範伯壽又按阿炳的指法,重新譜了《昭君出塞》。

黑陶說,由此推算,阿炳的現存三首琵琶曲創作於1934年前,以後又在演奏中不斷加工,直至錄音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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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威濤演的阿炳。

【黑陶說,江南文化基因裡,不僅僅是柔情似水】

黑陶自己生於無錫下轄的陶都宜興。在黑陶眼中,江南文化是一個整體,而這整體裡,又是很豐富的。有些江南文化基因裡的元素,這些年甚至有被遮蔽之嫌。

黑陶說,一說江南,人們腦中常會被“杏花春雨”“小橋流水”“煙雨濛濛”等氾濫的柔性修辭充斥,而他認為,“脂粉蘇杭”其實是一種對江南的偏見。江南的文化裡,不僅有水月鏡花,也有泥與焰的江南元素。

黑陶的這些年,致力於對江南文化的深耕,從阿炳伊始,他寫了一系列跟江南文化相關的書,命名為“江南三書”:時間維度上的《泥與焰:南方筆記》;空間維度上的《漆藍書簡:被遮蔽的江南》;人物維度上的,《二泉映月:十六位親見者憶阿炳》。

黑陶書寫江南的陶文化,在他眼中,阿炳這個盲音樂家,就像一件在烈火中粹練而就的極品陶器。阿炳是江南的靈魂,激烈靈異,也質樸深情。黑陶自己他是聞著燒陶爐火焰的味道呱呱落地的,他也在阿炳的靈魂中,嗅到了火焰的味道。

茅威濤能演活阿炳,這本身就說明了,江南文化裡包涵的豐富性。

如今的無錫人黑陶,已經完成了“江南三書”。關於阿炳的書雖早已寫過,卻彷彿仍是進行時,且在不斷的更新之中。

黑陶相信,“二泉”與“三潭”的纏綿私語,也還將以江南的名義,源遠流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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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錫作家、詩人黑陶,著有“江南三書”——《泥與焰:南方筆記》、《漆藍書簡:被遮蔽的江南》、《二泉映月:十六位親見者憶阿炳》等,最新出版《中國冊頁》、《在閣樓,獨聽萬物密語》。

【塑一座阿炳的精神雕像】

黑陶跟我說,當年他採訪的這16位阿炳生前的見證人,現在凋零過半。

他給所有接受採訪的老人按年齡大小排了排序:鄒鵬、黎松壽、朱學津、費逵、華寅生、許憶和、談景清、張玉英、華鈺麟、姚德雲、錢宗奎、朱海容、尤茂盛周仁娣夫婦、尤武忠、鍾球娣。

他們大部分生活在無錫。16位見證人,基本上是出生於1930年代之前的,大部分如今都八九十歲高齡了。

阿炳和董彩娣撫養過的孫女鍾球娣,今年都已經76歲了,黑陶在上海奉賢西渡鎮找到了她。

黑陶的預感,他曾經的焦灼是真實的。同樣作為一個江南文人,他不能讓一個阿炳這樣的江南人,在歷史中模糊了他的肖像。

16位見證人,他們眼中心中的阿炳也是不盡相同。因為他們遇到的阿炳在不同時期,有人看到阿炳的聰明調皮,有人看到阿炳一度的迷失,有人看到阿炳的才華,有人看到阿炳生活的苦,有人看到阿炳的天才光芒,有人看到阿炳在底層的尊嚴。

黑陶說,失明者阿炳,長久地生活於社會和人世的黑暗低處。然而,正是因為此種複雜的“低”,使他釀製並最終為人類奉獻出動人心絃的永恆音樂。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阿炳琴藝高超到什麼程度?他會在二胡上模仿雞鳴狗叫、禽鳥歌聲、男女哭笑以及講話聲,還能用二胡模擬吳儂軟語,說聲“謝謝”。

如今身為無錫市作協主席的作家黑陶,早就意識到,這幾乎是一種文化搶救。在這本書初版時的2010年,因為,書中所有訪談物件的平均年齡已經高達83歲。作為一名生活在阿炳故鄉的作家,寫作這部口述歷史書,自覺是應該承擔的一份文化責任。

最年長的見證人鄒鵬先生已經於2018年10月去世,享年10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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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鵬。

【還原阿炳的人生現場】

為了還原阿炳的人生現場,要尋找那些活著的目擊者,並不容易。黑陶尋尋覓覓,寫作前後花費了3年。

“在無錫市學前街水鄉茶樓門口(錢鍾書故居就在近旁),我初次見到鄒鵬先生,很難相信他當時已有九十高齡。鄒老個子不高,精幹靈敏,頭戴一頂有鴨舌的旅遊帽,一手拎了黑包,看上去,鄒老最多是個七旬老人。我能夠約到鄒鵬先生進行訪談,要感謝錫劇研究專家錢惠榮先生的介紹,他們兩人是多年的老友。於是,2006年立冬後的第三天,鄒老、錢老和我,有了水鄉茶樓內半天的以阿炳為主題的愉快談話。

如今,已作古的鄒先生對阿炳的描述,被妥妥地保留在《二泉映月:十六位親見者憶阿炳》這本書中。

黑陶說,鄒鵬先生這一代藝人,和阿炳一樣,經歷過時代的劇烈動盪。鄒老先生同阿炳熟悉,是因為我的師傅邢長髮。邢長髮是一位灘簧藝人。

鄒先生親見的,是一個特別好學的阿炳——

“在東亭,阿炳一般到街上的小菜場賣唱。這天上午,我和師傅邢長髮、師公袁仁儀到東亭鎮上的北街茶館吃茶,我師母則去小菜場買菜。師母和阿炳也熟悉,並且歡喜聽阿炳拉琴說唱。這天在菜場,師母和阿炳攀談了幾句,並且買了兩隻饅頭送給阿炳。當阿炳得知我師母買菜是為了款待袁仁儀時,不禁喜出望外,因為阿炳知道,我師公袁仁儀是紅遍上海的灘簧藝人,最主要的是胡琴拉得特別好。於是,阿炳當即便要跟我師母回去拜見袁仁儀。當他聽說我們正在鎮上的北街茶館吃茶時,就馬上趕到茶館尋訪。阿炳到茶館時,我們叫的三碗“魚肉雙澆面”剛好端來,我就把我這碗先讓給阿炳吃,但阿炳堅決不吃,嘴上還連說‘吃過了,吃過了’。經師傅邢長髮介紹,阿炳在茶館初次認識了袁仁儀。這是我第一次正式見到阿炳,他的‘知趣’,我印象很深。

“想不到的是,當天下午兩三點鐘,阿炳背了胡琴,拄著一根青竹棒,竟一個人摸到了黃草渡莫宅裡我師傅的家中。從東亭街上到莫宅裡,有三十分鐘的路程,中間還要擺一個黃草渡。阿炳到時,他發黑破舊的藍布長衫上到處是爛泥,明顯是路上跌跤了。阿炳來的目的很清爽,就是懇請師公袁仁儀指教琴藝,尤其是《梅花三弄》的拉法。師公見阿炳學藝心切,就為阿炳拉了一曲《梅花三弄》。這支又稱為《三六》的曲子師公造詣尤其深,因為舊時灘簧戲開場前,必定要先演奏這支曲子作為鬧場。一曲拉完,果然非同凡響,聽得阿炳讚不絕口,當場就要拜師公袁仁儀為師。但師公沒有接受,表示大家“軋個朋友吧”。儘管這樣,阿炳還是自己跪了下來,叫了師公一聲‘先生’。這時已近傍晚,天就要黑了。師傅和師母見阿炳渾身是泥,一定要叫他住下來;師母還拿出師傅的衣服,要阿炳洗個澡,換身乾淨衣服。而且這天晚上為了招待師公,師傅家吃餛飩——在江南農村人家,吃餛飩是隆重的禮節,一般遇到特別日子或有貴客來才會這樣“奢侈”。但阿炳不要說住下,就是留下來吃餛飩,說什麼也不肯。師傅沒有辦法,就對我說,文標(“鄒文標”是鄒先生在唱灘簧時用的藝名),你送阿炳過黃草渡。早上不肯吃“魚肉雙澆面”,晚上又不肯吃餛飩,阿炳的這種“知趣”和‘志氣’,讓我暗暗佩服。”

黑陶很慶幸,親耳聽當年還在世的鄒老先生講了關於阿炳的這樣一個故事,故事裡有曲子,有爛泥,有小餛飩,一個為了拜師學藝跌跤的,渾身是泥的盲琴師。他記得最後鄒先生對他說:阿炳的琴拉得好,決不是天生的。

要成為大師?沒有在泥裡滾過怎麼可能,難怪黑陶說,阿炳的人格里,有江南之“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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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炳生前用過的尺板。

【阿炳生前最典型的形態】

黑陶的受訪人之一,生於1924年的無錫業餘畫家朱學津,為阿炳畫下了肖像,畫的是“阿炳生前最典型的形態”。

當年朱學津家住的大婁巷,和圖書館路上的阿炳故居很近,他經常看到阿炳沿路拉琴賣唱。

一幅濃縮了阿炳精氣神的雕像,應該是什麼樣?

“因為一無所有,所以他無所謂,罵人也敢罵。阿炳隨隨便便的,又獨門獨戶,同他打招呼的都是歡喜音樂的人,上等人很少同他搭腔。

“阿炳基本每天下午到崇安寺皇亭廣場賣藝,說新聞,罵奸商,當然還有拉琴彈琵琶。我年輕時也喜歡學二胡和琵琶,所以經常去看去聽。

“阿炳會頭頂彈琵琶,會在琵琶上彈十番鑼鼓。阿炳胡琴的模仿技藝特別高超,他隨手就會在胡琴上拉出無錫土話:‘謝謝你’,‘你吃飯了嗎’,‘你好’,‘再會再會’等等。”

這是朱學津給出的阿炳的部分肖像。阿炳是無錫名人,但是隻留下一張頭像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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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阿炳小照。

朱學津畫了阿炳的全身像,讓後人看到真實的阿炳形象——

“阿炳著長衫,結道士髮髻,戴圓墨鏡;背後揹著琵琶,右肩上搭著一個搭褳,這是阿炳當年放笛子、簫和寫有曲目供人點的摺子的地方;他邊走邊拉琴,右手操弓,左手按弦。這是當年阿炳的真實情況。”

黑陶說,阿炳應該是“泥”與“焰”的結合體。他生活在社會底層,是泥;但他的生命始終是燃燒著的,又是焰。

“泥”,是底層之泥。阿炳從一個道觀流落無錫民間後,一直在底層裡滾。

“阿炳家中是一塌糊塗,沒有一件像樣的傢俱。”這是到過阿炳家的鄒老先生的印象。

阿炳的第二個妻子阿彩,也是很窮苦的婦女。在無錫,當時人時常見到相依為命的阿炳和阿彩,“她個子比阿炳矮,講話有點不著不落,看起來笨手笨腳的。”這是鄒老先生對阿彩的印象。

音樂,就來源於生活。

“嘆他懷一身絕技,滿腔熱血,正在陽光照耀,可以大展才華的時候,卻病魔作祟,被奪走了生命。”這是其中一位見證人對阿炳之死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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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錫舊影。

【人間有知音:楊蔭瀏先生與阿炳】

“大概是在70年代,有一次我在收音機裡聽到一隻曲子,覺得這個音樂熟悉得不得了!我就想,這個音樂我怎麼會這麼熟悉呢?直到最後,收音機裡報出這隻曲子的名字叫《二泉映月》,拉的人是阿炳,我才突然想起來,這就是我小時候經常聽到的、公公用二胡拉的音樂!”這是這是黑陶記錄的阿炳妻董彩娣的孫女鍾球娣的記憶。

阿炳給世界留下的文化遺產不多,只有六曲:三曲琵琶獨奏曲:《大浪淘沙》《昭君出塞》《龍船》,三曲胡琴獨奏曲:《二泉映月》《寒春風曲》《聽松》。

失散的更多。黑陶採訪的見證人華鈺麟說,阿炳的二胡曲目有上百個,其中廣東音樂很多,因為30年代廣東音樂在無錫也特別流行,像《小桃紅》《昭君怨》《寄生草》《雨打芭蕉》等;琵琶曲目有二三十個,如《春江花月夜》《梅花三弄》等。

“後來公公生病了,不拉琴了,二胡也扔掉了。中央有人來給公公錄音,就從旁邊店裡買了把二胡。錄完之後放給我公公聽,他高興得跳起來!我的聲音怎麼在裡面?這個東西里面有仙氣啊?!公公還說,早知道我的琴就不扔了,我還有很多很多的曲子呢。”

而楊蔭瀏先生的《瞎子阿炳小傳》中,這樣真摯地寫到阿炳最後的錄音:

“瞎子阿炳對他這一次的演奏,自己並不認為十分滿意。當我們請他多錄幾曲的時候,他不大願意。他說:“我荒疏太久了,兩隻手不聽我的話,奏得太壞了,我自己聽著,不大順耳。我很高興給你們錄音,但我要求你們耐心一點,等我溫習了一個時期,然後繼續錄音。”當時我們和他約定,在一九五零年寒假中或一九五一年暑假中再給他錄音。

但事情變化出於意料之外!一九五一年一月得友人黎松壽來信說阿炳吐血病故了。

所以,我們所能有的阿炳的曲調,就只是這六曲;而阿炳的照片,則我們始終沒有能得到!

去年夏天,忽略了攝取阿炳的照片,後來沒有爭取時間,主動介紹阿炳,使他參加新曲藝的工作,獲得適當的照顧,這是我極大的錯誤!我們覺得非常的遺憾!”

楊蔭瀏是出身無錫赫赫有名的書香門第楊家,是著名音樂理論家,中央音樂學院教授,他也是楊絳先生的從叔。楊蔭瀏11歲時,就向阿炳學過琵琶,那時阿炳也只有十七八歲,但已經是無錫城裡有名的音樂道士了。他雙目失明後,楊蔭瀏先生還曾向他討教過梵音鑼鼓。

楊先生在給阿炳作的小傳中,記載了他們曾發生過幾次比較密切的關係——

“第一次是一九一零年,我曾跟他學習在三絃和琵琶上尋到《梅花三弄》的彈法;第二次是一九三七年春間,他要我撥著他的手指,使他在琵琶上摸索到《將軍令》曲中“撤鼓”的彈奏方法;最後一次,是一九五零年夏間為他錄音之後,他要我和他合奏一曲《梅花三弄》。那次,他在胡琴上拉出各種花腔的變化,要我用琵琶追著他的演奏進行。合奏完了,他感到十分的痛快,“可惜我們不大容易會面啊!”真的,我們的會面,以《梅花三弄》開始,也是以《梅花三弄》為結束。從那一次以後,我就不再看見他了!”

一段佳話,兩個尊貴的靈魂,是不會被人忘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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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口述原聲

“我親歷了世界名曲《二泉映月》的最初錄音”

受訪人:黎松壽(1921年出生,音樂教授,《二泉映月》的發掘搶救和傳播者)

摘自黑陶《二泉映月:十六位親見者憶阿炳》一書

錄音機啟動,鋼絲帶緩緩地轉動起來。這首阿炳多少年來琢磨修改過無數遍的樂曲,一下子撥動了每個人的心絃,引起了強烈的共鳴。兩位著名的民族音樂教授被震懾住了。楊先生還暗暗向我豎起大拇指。

大約5分鐘,曲調在漸慢中結束。阿炳在最後一個“5”音上習慣地將一指從高音區滑向琴筒處,以示全曲終結。

啪,曹安和先生停止了錄音鋼絲的運轉,繼而把開關向左一擰,只見鋼絲飛快地倒轉。從陶醉中醒來的楊先生帶頭鼓掌,連說:太妙了,太妙了!難得啊,難得!

自病自知,我手上功夫已不如從前,見笑了。阿炳搖頭謙虛。

楊先生表示要向廣大的音樂愛好者和全國音樂院校介紹,一定會受到音樂界的重視和歡迎的,接著向阿炳詢問:曲名叫什麼?

阿炳回答沒有名字。楊先生堅持要有一個名字。

想了很久,阿炳說:那就叫它《二泉印月》吧。

楊蔭瀏和曹安和兩位先生聽了,都覺得這個曲名不錯。

我在一旁靜聽,大腦也在不停運轉:30年代初廣東音樂風靡江南一帶,粵樂名家呂文成創作的《三潭印月》,阿炳曾經學習過,並受它影響不少。我就把楊先生拉到一邊,提醒道:阿炳曾學過《三潭印月》,曲名會否因此觸發?

毫無雷同可言,這兩支曲風馬牛不相及,楊先生這樣表示,並向阿炳提出:印月的“印”字,改成映山河的“映”字可好?

阿炳欣然同意。

這時錄音鋼絲倒好,隨即,機器內揚聲器響起了《二泉映月》。

坐在錄音機旁的阿炳激動不已,他沿著桌子摸索,雙手抱好鋼絲錄音機大聲叫道:催弟,松官,聽到沒有,一點沒錯,這是我拉的,這是我拉的!又說,這東西像有仙氣似的,不然哪能馬上放出來……曹先生你把聲音放響些,不,還要放響些……

放完錄音,阿炳問楊先生:還能不能重放?楊先生告訴他,照說明書上說,能連續放10萬次也不失真。阿炳很是驚奇,天真地說,這臺機器貴不貴?我也想買一臺玩玩呢。

然後,又錄製了二胡曲《聽松》和《寒春風曲》。第二天,又在盛巷曹安和先生家裡錄製了琵琶曲《大浪淘沙》《昭君出塞》《龍船》,全都是一次透過。

由此,阿炳創作的《二泉映月》等民族音樂中的瑰寶,正式展開雙翅,將伴著它的作者一飛沖天了。

1950年9月2日第一次為阿炳音樂錄音,到當年的12月4日他便因病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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