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紀精選」富春江漁事

「城紀精選」富春江漁事

本文導讀——

讀這篇文字,令人舌底生津:一條富春江,藏著多少讓人垂涎的滋味。

開啟一條江的方式可以是人文精神的,比如富春江上那些流傳不息的名字,像黃公望、郁達夫等,也可以是物質和現實的,比如那些江鮮和以捕撈江鮮為生計的漁民。

九姓漁民以及漁業資源被破壞又被修復的故事,是富春江最讓人感慨的地方,因為這些細節的存在,這條江變得如此生動,它寬闊浩蕩,但並不讓人感覺到疏離:它是溫暖的人間的河。(

李鬱蔥)

「城紀精選」富春江漁事

正文從這裡開始——

富春江漁事

木排、竹排、蚱蜢舟、短艇、木帆船、擺渡船、貨駁船、輪船、遊輪、皮划艇……從古老的排筏、木船,到現代的水泥船、鐵船、鋼質船,富春江上,各種各樣的船隻,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裡完成它的使命:打漁、貨運、客貨混載、客運、遊覽……然後有的逐漸消失,有的不斷改進功能,也變換結構。

到今年,富春江上專事捕魚作業的船隻,退捕一批後,大約還有115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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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往春江有釣船

舊時的漁民,通常撐一艘木船,他們以船為家,船分頭艙、中艙、後艙三部分,上下兩層,空間雖小,生活和作業空間卻也井然有序。現在,漁民早已上岸居住,船艙的佈局重新安排,用來養魚的活水艙是漁船重要的安排。

來往春江有釣船,7月,富春江已經到了開漁期,江上的這些沙洲,從桐洲到東洲、五豐沙,舟楫往來,漁舟唱晚。在屬於江洲的生活裡,只有捕魚作業中才能窺見一些沙洲上居民的傳統生活方式。從更寬泛的視角看,江洲還是古老的江洲,而生活其上的人們,已經將視線從富春江轉向了更為遼闊的錢塘江、杭州灣。

富春江漁。有記錄的時間很早。

陶淵明在《搜神後記》裡敘述“宋元嘉初,富陽人姓王,於窮瀆中作蟹籪”。千百年後,積澱下來的漁具和技法,或古樸,或詩意,或精巧,或激越,“皆窮極巧妙,以與魚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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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富陽土俗相傳,凡近江處若樟巖山、赤松山、鹿山之巔,石上皆有緯纜痕,土中有螺蚌殼,驗之不爽。

富春東三十里有漁浦。

漁浦,虞舜漁處也。

幾許漁人飛短艇,盡將燈火歸村郭。

這些被記錄在史書裡的富春江漁事,片言隻語串起來綿延幾千年的捕魚活動。

晚風隔水起漁歌,撥剌銀鱗出碧波。富春江捕魚很要些見識,要善於觀風向識潮汐,還要掌握魚群的洄游習性,還要記得住一年十二個月裡的“吃魚詞”,說得出“枇杷上街鰣魚到”。

那些生活在沙洲上的漁民,常常父業子繼,數代人都以捕魚為生。現在,新桐鄉登記在冊的50艘漁船的主人,不少已經將船駛進了富陽城裡的水域,並在城區安家落戶。他們常常深夜出發,然後在朝霞中返回陳家弄清水平臺,開啟一天的漁市。

一江春水一江鮮。青草鰱鱅魴鯽鯉,鱸鱖鱭鰻鯿潮鱔,蝦蟹鱉龜蚌螺蜆,有著14目34科、121個品種的富春江魚,多少故事隨江流宛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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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沒風波里

去往大桐洲的桐洲大橋,是個攝影的好地方:日出、晨霧,江州灘塗、漁夫捕魚,都是大家喜歡的素材。盛夏七八月的凌晨四點半左右,天空尚是靛青色,江面迷濛,可以見到一兩盞漁火引著小漁船穿過清晨的霧靄,慢悠悠地劃破江水駛向遠處。這個時候,漁火昏黃,鏡頭裡是漁夫在船頭忙碌的剪影,水鄉況味濃郁。

等到天空顯出魚肚白,朝霞一層層漸次鋪陳,太陽也在取景器的小框內,一點點露出來,倏而金光萬道。

大桐洲跟著就醒來了,江岸、沙洲上的植物青翠碧綠,遠去的漁船陸續回程並熟稔地聚整合一個小漁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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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家村俞永華的漁船一般停泊在沙洲的南岸,那裡也有自發行程的小市集,清晨或者夜晚八點左右,客戶以魚販為主。

他是漁民的後代,留在村裡捕魚,和大桐洲的其他漁民一樣,辨識富春江的潮汛,下不同的網捕撈不同的魚。

“初三十八潮,二十殺一半,初八廿三斷江潮。”富春江裡捕魚,隨著潮水而來的漁汛有“初一汛”和“月半訊”。“初一汛”,初三潮水最大,初四、初五、初六三天是漁汛。“月半汛”,十八潮水最大,十九到二十二是漁汛。漁汛時魚比平常多。

漁民現在用得最多的網是流刺網,用尼龍膠絲、聚乙烯製作,一張網可以用一兩年,高度1。5-12米,長度90-270米,用海綿塑膠製作浮子,用鉛、錫作墜子。流刺網捕魚一般是兩種方式,下沉網捕獲底層魚類,下推網捕獲中下層魚類。俞永華表述的是“沉網和流網”。在他的經驗裡,沉網和流網除了捕獲不同的魚以外,更多是在不同的水文條件下使用。

開漁後的十來天,是捕刀魚的好時候,捕刀魚用下沉網,網高4米,俞永華下午一二點去江裡放網,四五點左右收網,然後回家“撕網”,就是把魚從網上摘下來。當天的夜晚或者第二天清晨,魚販子上門收魚。

7月中上旬,富春江裡鯿魚多,捕獲鯿魚多用流網。潮水起來的時候,從大桐洲的東嘴頭一直往下到西嘴頭,網隨流水,漁船跟著網走,等出了西嘴頭,就開始收網。俞永華說他在這個七月裡,有連續三天捕獲鯿魚,一天180多斤,一天110斤,一天130斤,30元一斤賣掉。生態轉好,禁漁期以及漁政部門的魚苗投放,豐富了富春江的漁業資源,給漁民帶來了更大的收穫。他還有一艘網船,船艙用來養魚,有時候魚多,小漁船抓來的魚馬上放進船艙裡,養三天一點事也沒有。

下推網是個技術活,7月29日,農曆七月初一,俞永華說晚上要去捕捉鱅魚,也就是富陽人說的包頭魚。初一晚上有潮水,八點左右潮水來時下網,等網下完,大約半小時,潮水退去,江水變得溫和平靜時立即收網。僅僅半小時,俞永華就完成了一次捕魚作業。

在聽富春江兩岸不同的漁民聊“什麼時候捕到什麼魚”這個話題時,富春江每一段漁民的講述略有不同。大概是富春江各個段落的水文地理的不同,捕魚用網的差異,都影響了結果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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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漁者

新港村漁民以餘、許兩姓為主,也有十幾戶錢姓漁民,這裡還是富春江沿線的九姓漁民中許姓漁民的發祥地。每年農曆九月十六,新港村許氏宗祠,從富春江沿線各地趕來的眾多許姓漁民相聚一堂,他們祭拜祖先,也作“開網大吉”“收漁大利”等傳統祈福儀式。

富春江上漁民,最有名的當屬“陳、錢、袁、孫、林、葉、許、何、李”九姓漁民,他們認定自己的祖先是元末“陳友諒部署”。“老子嚴江七十翁,年年江上住船篷。早年打敗朱洪武,五百年前真威風”。光陰流轉,比之郁達夫“家在富春江上”的熱愛與浪漫, 這些沒有陸地定居權,不能和陸上居民通婚,也沒有受教育權的漁民,唱著漁歌,撐一葉扁舟,出沒風浪間,也受富春江的庇佑,養活自己和家人,繁衍至今。

民國二十年(1931)《浙江經濟記錄·富陽經濟概況》載:“各戶皆撐小船,是謂九姓漁民,自嚴東關而下,各埠皆有停泊。在縣界內者約90餘戶,船以百數計,有一戶兩船乃至三船者,謂之子母船,捕得之魚,隨地出賣。這些漁民,常年漂泊江內捕魚為生,互相結親,自成眷屬,遍及整條大江。”

據富陽漁政部門的資料記載,1952年,富陽有106戶600多人從事捕撈生產,1959年成立了漁業合作社,政府劃撥32畝地給部分漁民發展養殖業,就包括漁種場路的位置。後來,魚種場搬遷,魚塘填平。到了1968年,政府出了政策讓漁民上岸定居,就有漁民陸續在漁種場路造了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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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如今,九姓漁民更多作為富春江漁文化的一部分被反覆提及,600多年歲月之後,這些漁民和陸地居民享有同樣的權利,先祖的來處,他們自己也難以追尋。或者說,他們更關注的是當下的生活,捕魚為業,捕得之魚,隨地出賣,江中岸上,都有屬於自家的燈火。

陳家弄親水平臺的魚市碼頭,是富陽最大的富春江野生魚交易市場,漁民捕撈作業後,停靠於此售賣江鮮。

夏日,凌晨五點,收穫的漁船駛向岸邊,和天空的魚肚白一起拉開一天的序幕。富春江的日出極美,燦燦紅霞鋪滿了天空,也暈染了江水,江天一色間,一輪紅日冉冉升起,幾條漁舟穿透拂曉。

魚市逐漸熱鬧以後,已經天光大亮,飯店、江鮮食客、商販們擁向這裡,一個多小時內,這裡人頭攢動,討價還價聲不絕於耳。

去年大寒節氣,下午魚市的空檔,清水平臺魚市上,我看見一位漁民斜斜靠在椅子上,眼睛閉著,似乎睡著了,陽光懶洋洋照著他的側臉。他的左邊,有個漁婦在殺魚,右邊,一條大魚躍出了水盆,看守的漁婦眼疾手快地把它重新抓回來。零星有幾個人逛過來,在一長溜的大水盆前略略停了停,又走過了晾曬著的青魚乾。

睡著的漁民身後,停泊的漁船分停兩側,中間正好留了一小截空白水面,夕陽下,水波不興,遠處江南的山巒隱隱約約,彷彿整條富春江都是他的。

富陽籍年輕導演顧曉剛的電影處女作《春江水暖》中的顧家老二,就是活躍在陳家弄的清水平臺的真正漁民。當鏡頭停留在他的那雙手上,漁民幾十年的生活積累都展現在觀眾眼前,這個時候,導演想要表達的所有情感都已經在裡面了。

這裡的漁民,不少在附近的魚種場路有房子。走過江邊時,經常能看見漁船沿著富春江駛進莧蒲江,穿過古老的恩波橋,停泊在大浦閘邊上莧浦公園處。曾經是富陽八景的“莧浦歸帆”,在漁船突突突的馬達聲中,缺了浪漫的意味,卻多了不少生活的煙火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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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好魚多

“江灘淺水區長了有許多水草,水草裡藏著河蝦和土步魚,我們小時候,經常去摸魚捉蝦,黃蜆也很多,沙灘上鋪滿了黃蜆殼,石頭縫裡著還有汪刺魚,摸進去要小心它的刺。”這是王洲鴻豐村人凌志根小時的記憶,他還說以前富春江王洲這一段,水沒有那麼深,江面也沒有這麼寬,後來挖沙船多,江面才變得又深又寬。他自己就有過挖沙船,也和親戚朋友一起合夥,經營過挖沙機和沙場,挖的黃沙經過富春江,錢塘江,透過三堡船閘進內河,經杭嘉湖平原運送到上海,返程時再運煤炭等賣到富陽的造紙廠,賺一點運費,整個行程需要三四天。

1984年冬天,我讀小學一年級,在王洲外婆家不遠的江灘上,也看見過密密麻麻的河蝦在沙石、黃蜆殼上活蹦亂跳的情形。那天早晨,我媽帶了我們姐弟,和村裡的大人小孩一起,拎了水桶,拿著臉盆、籃子紛紛撿河蝦。後來,我媽還告訴我當天最早來江邊挑水的村民,撿了滿滿兩大水桶,而且他還能挑大的撿。迄今為止,這還是我見過河蝦最多的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江灘上見到這樣神奇的景象。村裡大人說,是富春江的潮水帶來了河蝦,但這麼多河蝦衝到岸上的情形,他們也沒見過。

近幾十年,生活在富春江裡的魚,在經歷了濫採黃沙、汙水排入、水利工程建築、過度捕撈造成的生存環境破壞後,又在“五水共治”等各種治理中迎來了水環境的改善。

2019年開始,每年3月1日至6月30日是富春江富陽段及其四條支流淥渚江、葛溪、壺源溪、大源溪的禁漁期,每年四個月的禁漁期,給了富春江魚休養生息的時間,幾年下來,漁民們也透過有關“禁漁期”的認識,認識了富春江魚類保護這個大命題。

“山多晴倒影,雨過夜添聲。”在宋人許廣淵的詩歌裡,一個又一個春天流過葛溪水,溪中的山石磨平了稜角,溪邊的鄉村和城鎮興衰有時。在溪水流淌不息的記憶裡,煉丹的葛洪,鳥窠禪師,“討飯骨頭聖旨口”的羅隱,還有煮葵燒筍、打馬浮雲嶺的蘇東坡……這些過客臨水照影,留下驚鴻一瞥或者絕世風華,而那些傍水而居的山民們,在千百年的時間裡,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將日子過得樸實而溫暖。他們烹飪溪中的游魚和螺螄,並將葛溪螺在富陽燒出了名堂。 同樣有名堂的溪鮮,在富陽還有石斑魚。

壺源溪畔的小飯店,都會向遊客推薦溪裡的石斑魚,紅燒好吃、雜魚鍋也好吃。這些生活在清澈溪水中的石斑魚,對水質要求高,雖說在富陽各處水域都有分佈,但最出名的要數壺源裡的了。這些年,隨著水質的改善,壺源溪裡魚多,還有一些臨近的浦江人特意趕過來釣石斑魚,聽一位窈口村的老人說,他們一天能釣十幾斤,說話的語氣透著心疼,心疼溪裡的魚又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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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的天色,由深青轉靛藍,槳聲燈影漸近,活躍在淥渚江這一帶水域的新港村漁民也開始了一天的生活。新港村人曬的青魚乾,是村裡的土特產,每年“數九寒天”二九到四九的約一個月時間裡,漁民們就開始曬制青魚乾了,他們選12到15斤的富春江青魚,剖開,去除內臟,留鱗片後用鹽醃製數日,隨後挑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將醃製好的青魚在陽光下晾曬直到風乾。

村裡的老主任餘章生曬了多年的青魚乾,他說三九嚴寒的時候,氣候乾燥,溫度低,空氣中細菌、微生物都少,曬出來的魚乾肉質緊密,色彩鮮亮。曬青魚乾是村裡傳統,一到時節,大家多多少少都曬幾條,等到過年時招待客人,也售賣或者送人。像他家,每一年曬的魚乾多,除了富春江裡的青魚,也挑一些水庫裡的,一樣都要選十幾斤的肥碩青魚,魚太大醃不透,魚太小肉質容易變硬。做好的青魚乾,清蒸時魚肉白裡透紅,和豬肉一起燉則濃香撲鼻。

沿著王洲的富春江綠道行進,一邊是秀美田園,一邊是風景如畫的富春江。這些年,隨著鄉村遊的興起,開闊了視野的漁民、農民,開出來一家家江鮮館、民宿,率先嚐到了鄉村振興的甜頭,返鄉青年、外來客商、創業者隨之陸續慕名而來,豐富了這裡的業態。

綠道沿線,靠水吃水的那些江鮮館的主人,有的本來是漁民,像漁夫碼頭的張雷雷,祖輩父輩都是漁民,因此他對富春江魚的特色如數家珍。有的愛好垂釣,東梓關老碼頭江鮮館的主人,他家的小店,男主人負責釣魚準備食材,女主人負責廚房。一路上,無論是豪華裝修的,還是簡樸的江鮮館,時間久了,每一家店的特色大家都耳熟能詳。

原汁原味的食材,恰到好處的火候,清蒸紅燒,水煮亂燉,鄉野的、精緻的烹飪方法,燒出來鮮香四溢的地道富春江滋味。

水好魚多富春江,舌尖上的滿足,是樸素生活抵達幸福的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