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元壽:我終生難忘的一次演出

【戲劇名家講故事】

作者:譚元壽

開欄的話

我們常說藝術之樹常青。長久以來,在中國文藝生態的豐潤土壤滋潤下,舞臺藝術領域生長了無數常青之樹,他們就是那些對藝術無比熱愛,對觀眾無比赤誠的老藝術家們,在他們漫長而豐富多彩的舞臺生涯中,留下了無數璀璨輝煌的作品。本欄目致力於再現那些星星閃耀的時刻,講述百花為什麼這樣妍麗,藝術之樹為何如此常青。

譚元壽:我終生難忘的一次演出

譚元壽演出照 資料圖片

我出生在梨園世家,從我的太曾祖父譚志道算起,到我的孫子譚正巖,一共是七代人,都是從事京劇這一行。我五歲就開始登臺,一輩子舞臺生涯長達八十多年,回顧起來,難忘的演出那可是太多了。

難忘五歲時第一次登臺。那是在上海的黃金大戲院,京劇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硯秋和我的父親譚富英帶著我唱《汾河灣》。以前也在家裡、堂會唱過些娃娃戲,但是第一次正式的公開商業演出就是在上海黃金大戲院的這場。一開始唱戲就跟程硯秋這麼了不起的名角,還引起了很大的轟動,太令人難忘了。

大家總覺得我唱得最好的是《沙家浜》,這的確是我在舞臺上非常喜歡的一齣戲,這齣戲也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觀眾,付出了我太多的汗水與心血。但我今天要講述的,是我60歲的一次登臺。

那齣戲叫作《打金磚》,在我五十多歲的時候,正是我個人演藝生涯的黃金時期。那是八九十年代,京劇市場特別好,在中國大陸和港澳臺地區的觀眾都特別喜歡我們的國劇。正當年的我,想著使出渾身解數,透過演戲把戲曲藝術的美奉獻給觀眾。《打金磚》是李少春先生的代表作,在那個時候已經很久沒有人演過了,除了一小部分老觀眾,很多人都沒有見過這個戲。那是因為李少春之後,沒有人敢再去演再去唱這齣戲,因為這齣戲連文帶武,很“吃功”。在大約1980年的時候,我就想著恢復《打金磚》這齣戲,我誠惶誠恐,但是我沒想到觀眾的反響是這麼熱烈。這齣戲一出來就在全國引起轟動。我們走到哪兒,不論南北,只要是這一齣戲打頭炮,就會特別受歡迎,於是到後來我到哪兒都被要求演這齣戲。

可是演這齣戲太累太“吃功”了,連摔帶翻,有好多高難度動作,危險性比較大,家裡人也怕我年歲大了,出什麼問題,後來就乾脆不讓我唱這出了。我最後一次演這齣戲恰好是60歲,那是我終生難忘的一次演出。

那是1988年,在當時北京的吉祥戲院,那天的《打金磚》同以往一樣順利,我一邊唱一邊翻滾,完成了吊毛(戲曲中表演突然跌跤的動作,演員身體向前,頭向下,然後騰空一翻,以揹著地)、搶背(戲曲中常見的跌撲技術,身體向前斜撲,就勢翻滾,以左肩揹著地)等一系列高難度動作之後,再接著唱,唱腔又特別高亢激昂,觀眾就全都站了起來,像觀看足球比賽時看到進了球一樣的狂熱叫好,然後跟著現場鑼鼓點的節奏一起鼓掌,等我做完最後一個殭屍動作(戲曲中一種摔打功夫,演員往後一摔,像一塊門板倒地,作為演員,不管功夫多深,依然摔得震心,年齡超過四十歲,就很難再做出這樣的危險動作),臺下觀眾的掌聲和叫好聲已經震耳欲聾,觀眾都不捨得走,幕布根本就拉不上,我只好一遍一遍地謝幕。演出完之後,觀眾全都湧向後臺,跟我合影握手……

吉祥戲院是當時北京著名的戲院,在它的一方舞臺上,包括我的曾祖父譚鑫培在內,楊小樓、金少山、譚富英、梅蘭芳、馬連良、姜妙香等名角前輩大家都曾經在這個舞臺登臺獻藝,我覺得自己何德何能也能站到那裡並獲得觀眾如此的讚許。那一刻我就突然意識到,我們的京劇藝術魅力是多麼強大,它能吸引觀眾狂熱到這種地步。這讓我感到無比的驕傲、自豪與震撼。驕傲自豪並不是因為我覺得自己的表演多好,而更是因為我所從事的這個行當是人民如此愛戴的國粹藝術。

冷靜下來之後,我才稍微為自己的演出成功有點“沾沾自喜”。包括小的時候,年輕的時候我都沒見過這種場面,有時候演出,唱得好的地方,大家鼓鼓掌也就算了。這樣沸騰的場面真的是第一次見。這個戲的編排很有難度,演出卻極其精彩。我想,這也得益於我的努力和付出。天道酬勤!每次在觀眾熱烈的掌聲中謝幕,我的腦海都會飄向我十歲開始進入的富連成科班學習的日子。“富連成”是中國京劇歷史上最有名的科班。我在那裡學習了七年,夏練三伏冬練三九,七年有多少個365天,我就練功多少天。只有在過年的兩天我才回家,儘管家就在科班附近。那時候學的東西,一直到今天,我90多歲都能全部記得,學得實在紮實。出師後,是荀慧生、葉盛蘭先生帶著我唱戲,新中國成立以後,我又進入到北京京劇院,在馬連良,我父親譚富英、裘盛戎、張君秋,這幾個大師的光環下演出。可以說我的起點非常高了。我統計了一下,我這一輩子會200齣戲:100出文戲,100出武戲。

我常常感嘆,今天,我92歲了,觀眾們依然愛看我的戲,依然記掛著我,還有很多戲迷給予我關愛,這一切都是京劇帶給我的幸運。

(光明日報記者李晉榮採訪整理)

《光明日報》( 2020年07月26日 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