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才子歐陽修,一首唯美古詩勾勒長江的清幽空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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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問一個唐朝人,他最嚮往的是哪個時代,他應該會不假思索地回答:

“憶昔開元全盛日……”同樣,如果你問一個宋朝遺老,最嚮往本朝哪位皇帝統治的時期,他大概會毫不猶豫地說:“宋仁宗時代。”

宋仁宗是古代文人推崇的明君的典範。他寬厚開明,大臣直言進諫,乃至天顏咫尺說出激烈言辭,也不會生氣,只是和和氣氣地聽著。朝堂上針對某一問題,正反雙方激烈爭吵,他也不會責罰。他允許士大夫有自己的個性,有自己的思想,尊重大臣的意見,讓他們都各盡其能為國家效力。他愛民節用,精簡賦稅,並且樂與民同。他統治北宋四十多年,除了對西夏的戰爭,天下幾乎太平無事,國庫富足,民眾安居樂業。當然,北宋在他的手下,雖然安然無事,卻也不思進取。仁宗像是好好先生,幾乎沒有原則,放任大臣張揚個性,卻不管束他們,導致一批批士人性子傲得很,政治秩序混亂,許多事情久久敲不定決策。國家很多積重難返的弊病沒有得到解決,反而越發嚴重。

大宋才子歐陽修,一首唯美古詩勾勒長江的清幽空靈

宋仁宗的包容,激起了士大夫高度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他們人人以真理自居,都覺得自己能夠拯救天下蒼生,於是不論大事小情,都要分為派別,爭論不休。持不同政見的大臣,漸漸地自然而然結成朋黨,互相攻訐。而宋仁宗這個人,可以千忍萬忍,唯獨對朋黨,他零容忍。於是,由范仲淹等人發起的轟轟烈烈的慶曆新政,就因反對派誣告變法者結為

“朋黨”而一朝夭折。

歐陽修是范仲淹堅定的戰友,在朝中他們二人可以說是共同進退。慶曆新政失敗後,歐陽修與范仲淹一起被貶。其實,早在慶曆新政前七八年,他就因上書救范仲淹而被貶為夷陵(今湖北宜昌)縣令。在前往夷陵的途中,歐陽修經過江西嶽陽,在岳陽城外的洞庭湖口短暫停泊。明月高懸,他夜不能寐,寫下一首著名的七言古詩《晚泊岳陽》:

臥聞岳陽城裡鍾,系舟岳陽城下樹。

正見空江明月來,雲水蒼茫失江路。

夜深江月弄清輝,水上人歌月下歸。

一闋聲長聽不盡,輕舟短楫去如飛。

此詩四聯八句,形式和七言律詩很相似,但詩中分別押了一平一仄兩韻。儘管不是律詩,本篇讀來卻朗朗上口,音韻和婉。一方面,作者在詩中用了許多重複字,加強了迴環往復、重章復沓的效果;另一方面,詩中幾乎每一句都平仄交替有致,用在律詩中也無不和諧。在柔美流轉的音韻中,作者把自己晚泊岳陽的所見所感,娓娓道來,使得全詩情韻搖曳,最能體現歐陽修的詩風。

大宋才子歐陽修,一首唯美古詩勾勒長江的清幽空靈

第一聯,作者寫自己初到岳陽城外,系舟樹下。作者兩用

“岳陽城”,其他各字在詞性上也一一對應,使得首聯兩句的格式完全相同,有如踏歌,節奏固定。作者臥在船中,說明心情閒適悠然,而城裡的鐘聲,透過城郭,清晰地傳入作者耳中。這說明城內外一片靜謐清幽,萬籟俱寂,只有鐘聲緩緩流出。常言道“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鐘聲,似乎代表著城內的人煙和景物,引人遐想。作者只是短暫停靠在岳陽,系舟城外,不進城,所以只能透過鐘聲,盡情想象城牆之內的生活。

作者雖然筆調悠閒,輕描淡寫,但韻味悠長,耐人思索。自己漂泊在樹下水邊,隨扁舟搖晃,看似平和,實則內心定會泛起漣漪。系舟這一動作,在詩詞中往往包含感傷的情緒。如劉過《唐多令》:“柳下系舟猶未穩,能幾日,又中秋。”這是感慨時間流逝,人生漂泊;吳文英《唐多令》:“垂柳不縈裙帶住,漫長是,系行舟”,則抒發離情別緒。歐陽修此詩的系舟,既有悠然自若、順乎自然的閒淡心情,也有宦海沉浮,漂泊不定的憂鬱孤寂。但他的一切心情,都如小舟淺淺搖晃,讓人難以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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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聯,由聽覺描寫轉向視覺。作者臥看江面,

“正見”,表明作者寓目直書,寫的是動態的、變化的、現場的景物。他凝視江頭,只見空明澄澈的江水上,一輪明月緩緩上升,播撒清輝,向自己徐徐吹來。空江,寫出洞庭湖口煙波浩渺,波瀾無垠的壯闊氣勢,同時也隱喻著作者內心一種近乎迷茫的寧靜。後一句,作者進而寫江天之間的雲。雲與水,蒼茫無盡,交融一體,使得江路彷彿消失不見。作者先從下向上,再從上向下寫,在月光的籠罩下,天、雲、江,俱是一色,不分彼我,畫面是有層次的,但氛圍卻是圓融的整體。

作者極目遠眺,目光直逼極遠處茫然不定的江波,粼粼閃閃,分不清何處是水,何處是岸,分不清天光、水光與月光。這幅蒼茫的圖景,既是實寫,也是作者情感的表白。“失”字,準確寫出雲水在鋪滿月光的世界中融為一體,吞沒江路的場景,也暗含了作者悵然若失,沉思不已的心情。

詩歌從第三聯開始換韻。一般來說,隨著音韻的變化,詩歌內容也會發生變化。從直觀上看,前四句節奏較慢,收去聲韻,頓挫有力,渲染幽靜悄邃的氛圍;後四句則明朗流利,收平聲韻,餘味悠長,營造輕盈空明的意境。前四句沒有出現人跡,描寫的景物也多種多樣,並無中心;但後四句則以輕舟上唱歌的歸人為核心來描寫,這是兩部分極大的不同。如果說前四句是漫長的環境鋪墊,那麼後四句就是直入中心的主旋律。

大宋才子歐陽修,一首唯美古詩勾勒長江的清幽空靈

夜已深,江月高懸在天,

“弄”字寫出月亮的嫵媚多姿,月光的唯美柔和,讓人想起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的“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在如此純淨安然的意境中,突然有一個人影出現。這突兀的人影,對作者來說,依舊是先聞其聲,後見其人。他像是從遙遠的江水的盡頭出現,唱起悠長高遠的曲子,從月亮之下出發,向作者的方向飄來。水上、月下,是從兩個角度給“人歌”定位,趁著清輝、趁著江水的反照,舟子唱晚,輕快返回。他的心情是極度輕快的,與作者那茫然不定形成鮮明對比;他的身影,在天地間極為渺小,但歌聲卻籠罩了周圍的一切,超凡出塵,讓人忘懷,而後傷懷。

第四聯,作者從歌聲、動作等方面進一步描寫舟子。先寫自己的感受:

“一闕聲長聽不盡”,“一闕”就是一段,作者連一段曲子都沒有聽完,這是為什麼?首先,因為“聲長”,這首歌旋律纏綿悠遠,節奏舒緩,音調很高。曹丕《燕歌行》曾有云“短歌微吟不能長”,短歌,指的就是節奏快、歌詞緊湊的歌曲,這樣的歌曲只能快節奏地唱,不能拉長。而本詩中的舟子歌不同,它是緩歌,可能每個字都要唱好幾拍。其次,因為“輕舟短楫去如飛”,船行太快,作者還來不及聽完整。再次,作者人在羈旅途中,聽到舟子唱晚,帶著愉悅的心情回家,他的內心一定不好受,所以聽著聽著,情緒低落下來,也就無心欣賞餘下的曲子了。作者聽完了歌,目光仍久久凝視著小船漸行漸遠的背影,他的凝視,正暗含了他真正的情思。

大宋才子歐陽修,一首唯美古詩勾勒長江的清幽空靈

什麼情思?當然是思歸之情。但全詩不明言其思,而是句句寫景,深藏不露,情自然暗含景中。作者所描寫的景物,如鍾、樹、月、江、雲、舟等,皆隨手點染,點到為止,不過多雕飾,卻自成境界,引人遐想。詩中大量反覆出現

“江”“月”等詞,使音韻搖曳生姿,加上平易流暢的語言,與深婉曲折的情感相得益彰。清代學者方東樹在《昭昧詹言》中評價歐陽修詩,認為其“情韻幽折,往返詠唱,令人低徊欲絕,一唱三嘆而有遺音”,移植來評價此詩,極為恰當。可以說這個評價,道出了歐陽修詩的本色,我們反覆吟詠這首《晚泊岳陽》,定會有所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