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選登 蘭天宇：我的作文46分
前幾天，拜讀了梁曉聲先生的《愛和恨——我的班主任和語文老師》，我滿是感動，又心生感慨。
今天，我想聊一位很特別的老師，一位給我留下刻骨印象的老師。
他是我的
班主任兼語文老師，姓陸。陸老師曾在我高中時教過我一年，但如今回憶起來，我竟只記得三件事。
第一件事發生在學期初的一節語文課上，那次我們剛拿到批改完的作文，我幾乎驚掉了自己的下巴——我的作文46分。
我那時對作文自視頗高，七十分的作文通常至少得五六十分，後來我參加市高考一模考試，作文得了63分，記得是年級第一。但那天拿到作文，我一直搖頭，心中鬱郁，於是拿起紅筆，激動時在試卷中縫處寫下一段文字：“拿到試卷，我一個勁地搖頭，只能感嘆：道不同不相為謀！”十多年前寫下的這段話，至今我仍記憶猶新。
當然，在這段話後面，我似乎又寫了一段早已忘記了的批駁老師評語的牢騷話。寫完，我仍覺氣憤難平，一把揪住那張作文紙，用力地揉作一團，然後狠狠地砸在地上。
陸老師原本高踞講臺，俯瞰眾學生。不知哪陣風吹錯了，我再轉眼看時，他突然從講臺上走下來，從遠離我的那一組開始巡查起試卷來。我一下子有點慌張，連忙側身從地上摸回了那團紙，貼著桌面使勁地抹啊抹……但溝壑已成，平坦不再，任由我如何努力，那作文紙始終皺著那張老臉。眼看陸老師步步逼近，我終於放棄努力，雙手平攤，籠著作文紙，正襟危坐起來。
他走到我這兒之後便停下了腳步。我沒敢抬頭看他，但是我隱約分明聽到他鼻間喘著的粗氣，我想他應該氣憤極了吧。果然，停留沒多久，他猛地拽過我的作文紙，三步並兩步走到講臺邊，掰開實物投影——於是他終於開始了一場情理之外而意料之中的“批鬥會”。這場“批鬥會”持續了很久，幾乎一整節課。從上課到下課，從描寫到抒情，從構思到立意，所評之處，一無是處，盡為敗筆！
那一刻我忽地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在心底油然而生，任由講臺上狂風暴雨般的咆哮在我耳邊飛速掠過，此時的我，內心毫無波瀾，我想著他那開頭用排比、中間加老掉牙的事例、續上幾句抒情議論就可以得高分的作文模式，我想著他此前喊我去辦公室要我解釋前一篇用文言寫的作文是什麼意思……我甚至很想笑，事實上我好像真的笑了。
一節課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長。我只記得下課後他昂首離開了教室，把我那孤獨的試卷壓在講臺上，又彷彿綁在墳墓裡。
這件事很快過去，這次意外的經歷竟然讓我一下子為班級許多新同學所熟知，我記得後來不少同學在路上碰到我時都曾向我投過讚許的目光。
我想，這次經歷畢竟給他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因而在隨後的相處中我們也並不愉快。
有段時間我和一位同學獨自在校外租房，生活較為不便，家裡給我們每人都備了一個手機。那時其實班上人人都有，不過一般不明著拿出來用。一次，我和幾位同學偷偷將手機放在班裡充電，下午陸老師進班，一眼看到，個個沒收。我想著去要回來罷，我就小心踱到辦公室，陸老師輕舒雙臂，頤指氣使，罵人的語調忽而高亢忽而低沉，好似唱戲，果然我只能悻悻上課去了。
晚自習的時候，突然有人喊我去辦公室，我走進去，竟然一眼看到了久違的父親。父親先是數落了我一頓，接著低聲下氣地給陸老師賠不是。我不記得當時大家說了什麼，我只記得陸老師當著我父親的面，向我表達了我從未感受過的他的關心，對我學習的關注，對我生活的照料……他都跟我父親娓娓道來，慈眉善目，儼然一尊活佛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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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先是驚訝不已。父親工作在外地，我已月餘未見，居然長途跋涉，來了學校。接著我又氣憤不已，滿腦子只覺得“罪不及父母，禍不及妻兒”，一人做事一人當，這是我犯的錯，不是我爸犯的錯。而晚上回住處後，當我又聽到父親說他臨時趕來、只能委屈在一輛裝有七八個人的嚴重超載的黑車上時，我又後悔不已。聽著父親跟我敘說著那輛桑塔納小轎車如何前排坐三人而後排坐五人，聽著他說一路上膽戰心驚地聽著汽車底盤時不時摩擦坑窪的路面發出吱吱的聲響，我心裡又產生更大的悔恨，但隨即這種悔恨
又
轉化成了新的憤怒。
而真正讓我決心與陸老師決裂的，是班上另外一位男同學的事情。我不記得那位男同學那天犯了什麼錯，也許是犯了彌天大罪罷，也許犯了錯又頂撞老師罷，我只記得陸老師高高地站在講臺前，用手指著最後一排的某位同學，大聲呵斥道：“你給老子等著，等老子出了這個校門，老子就不是老師！”語氣之強，言語之重，令人驚駭！
那一刻我竟覺得自己的三觀遭受了巨大的打擊，我也不知道這位同學所犯的什麼滔天罪行能讓一位老師，不，一個人，說出這樣的話來。
自這件事始，我決心不再聽他的語文課了，而後來，我也確實做到了近一年未聽語文課，只自學。再有時間時，我買了一本田英章先生的字帖，只默默地練字，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從正楷到行楷，一遍又一遍，整整一年，直到他不再教我。
我離開陸老師已經十餘年，我成為老師也已七年整。畢業後我再也沒有聽到過陸老師的訊息，也許他現在還在做老師罷。
多年過去，過往的恨意其實早已煙消雲散。我只想，如今，如果大家對我寫的好字還能有一些誇讚，如果大家對我堅持做的好事還能有一絲欣賞，如果我還能懂得作為老師有何不可為，如果又能懂得作為老師應當更有何作為，那麼，我都得衷心地感謝這位陸老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