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美宋詞|蘇軾《賀新郎 · 夏景》

賀新郎 · 夏景

【宋】蘇軾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敲竹。

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穠豔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

醉美宋詞|蘇軾《賀新郎 · 夏景》

起調“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猶如電影的開幕。一場華麗熱鬧的燕子舞會,開在沒有觀眾的庭院裡,只覺更加的寂寞、更加的幽靜。陽光分外的熾烈,梧桐的濃陰隨著太陽慢慢轉動方向,幽暗的窗紗中,一雙寂寞的眸子,望見濃陰轉到窗前,濃黑如剛潑的墨,彷彿要滲出水來。燕子的舞會已到中場休息時間,桐陰繼續充當太陽的指標,直到黃昏將樹影拉過院牆。外出覓食的大燕子們已經回來了,招呼著小燕們回家。

這時候,她穿著深紅如血的衫子出場了,長衣曳地,冰肌玉骨,鬢髮猶溼,瀑布般瀉於腰間。“晚涼新浴,”令人浮想聯翩。這時的美是無須說出來的。所以,聰明的東坡繞過無數愛窺探的眼睛,詭異地笑了笑,用力地寫下一個“浴”字。

“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她玩弄著白團扇的樣子很好看,因為她的手和團扇一樣的白,如果是一個粗黑的大手握著這柄白扇,那該是多麼恐怖呢!她望著團扇上的字出了一會神,隨之輕聲念起來:

新制齊紈素,皎潔如霜雪。

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

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這是漢成帝的妃子班婕妤的詩。她是班固和班超的姑母,沒有人記得她叫什麼名字,婕妤是她的等級封號,於是,人們便叫她班婕妤。有一次,成帝在後花園遊玩,見她也在,便說:“婕妤,到我這裡來,我們攜手同遊。”班婕妤何嘗不想坐到自己男人的身邊,靠著他,任由他撫摸,聽他高聲談笑。可是,她卻說:“不,您是聖君,還是讓那些忠直的大臣陪伴您吧,只有像夏商周的末代君王身邊才圍繞著美豔的女子。我怎能像那些女子一樣,不為我的夫君著想呢?”王太后聽人談起這件事,高興地說:“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

可惜,她仍然只是一名婕妤。皇帝的身邊有三千佳麗,她一個人怎敵得過三千?飛燕姐妹來了,她們輕旋起來,比燕子還要輕靈,每一個眼神、每一聲輕笑都能將帝王的靈魂融化。終於,飛燕坐上皇后的寶座。而她,用智慧躲過那場宮斗的血雨腥風,躲進王太后的長信宮,每日早早起來,從第一個臺階掃到最後一個臺階;從第一片葉子掃到最後一片葉子,連將塵土一起掃進歷史的籮筐裡。

成帝死後,她又來到他的陵園裡,看著日影將她的身體拉長,又捱到黑夜將她淹沒。她守著他,心裡說不清是寂寞還是安慰。直到這時,她才恍然悟到,他是如此寂寞啊。想起他曾經伸向她的手,他曾經想將溫暖分與她,想與她一起度過塵世夫妻的溫情片刻,她卻以江山為由拒絕。如今想來,卻是她的絕情。

他信著她。趙飛燕構陷於她時,他曾經護過她。他說:“我信你,你做不出這等事來。”她說:“我沒做壞事,我若做了壞事,天又怎麼會放過我。”他不敢同她調笑,他怕見她的眼睛,那眼睛裡全是女人的愛,他沒有資格享有。他寧願用權勢去交換另一個女人的肉體。他能控制所有女人,唯一不能控制的是她。他知道她們要什麼,只有這個女人,不要。

絕代風華,貴為皇后的飛燕也不過是一場歷史的劇幕。幕謝了,人們記住的,還是戲臺上的故事,戲臺下她是人是鬼沒有人計較。而她只想永遠在臺下默默做他的妻子,她一片片數著皇陵中的落葉,一直到,連她自己也塵歸塵,土歸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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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讀著班婕妤的詩,如玉般的指尖正劃過團扇上猩紅的花枝。深宮寂寞的班婕妤也曾在潔白的團扇上畫著寂寞的花枝,用筆寫下這首《團扇歌》。她眼前迷離起來,有一種怪異的記憶。似睡非睡中,她似回到了漢宮中,一個女子用藏藍的長裙兜起一捧紅花,似血,女子挖了一個坑,要將這花葬進這坑裡。驀地,卻發現自己正躺在這坑中,紅花將她嚴嚴蓋起,她卻喊不出。

意識漸漸模糊,陷入深邃的黑暗中。正在這時,一聲極細微的推門聲自簾櫳外響起,他回來了!她驚忙坐起,才知自己剛才不過做了一個夢,窗外天色尚白,空無一人,又是風敲竹竿的聲音。其實,她又何嘗不知那不過是竹聲,不過,每次聽到還是不斷地尋找,希望接著便能聽到他的足音。

“石榴半吐紅巾蹙”,此句化用白居易詩“山榴花似結紅巾”句意,形象地寫出了石榴花的外貌特徵。還沒有全開的石榴花就像一塊皺摺的紅色絲巾。“蹙”字讓人聯想到糾結的心事,是她哭泣時揉皺的紅巾吧。

“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它不是那些花期短暫,跟著一陣風就飄零四落的春花,卻在百花開盡之後,在濃淡相宜的綠葉之間綻放紅蕾,聽她對著自己靜靜地訴說心事,一個寂寞的眼神,一點瑩瑩的淚光,它無言,卻彷彿懂了一切。她也穿著紅衣,猩紅色的,襯得她的面板更白了,有時候,那白裡透出胭脂紅,有時候白得透明,冰雕般的冷豔。

他在春天裡來過,那時,它還有沒開放,連葉子也沒有。他牽著她去看紅白的桃花,直到花落,她都沒有停止過笑聲。它早知道結局,它將一方方紅巾細細密密地摺疊好,等待她來,一片片裹滿心事。

“穠豔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她折下一朵石榴花輕嗅,舉到眼前時,驀然發現,這花一重重地糾結成一顆紅心模樣。情似花心,花中含情。她把花緊緊貼在胸口,隱身於紅衣裡。

她捏著它,彷彿看見自己,一陣涼風吹來,她抖了一下,是秋風嗎?東風已經帶走了她的春天,如今西風又惦記上嫣紅的花心了。

風兒,你不要吹,我要留著這片片心事結成的花,等他回來,與他一同坐在這花下飲酒。可是,風無言,花亦無言,西風中,滿院落花簌簌,同她的胭脂淚一起,落下。

醉美宋詞|蘇軾《賀新郎 · 夏景》

關於這首詞的寫作背景,前人異說紛紜。這首詞《宋六十名家詞·東坡詞》題作:“餘倅杭日,府僚湖中高會。群妓畢集,唯秀蘭不來。營將督之再三,乃來。僕問其故,答曰:‘沐浴倦臥,忽有叩門聲,急起詢之,乃營將催督也。整妝趨命,不覺稍遲。’時府僚有屬意於蘭者,見其不來,表恨不已,雲:‘必有私事。’秀蘭含淚力辯。而僕亦從旁冷語,陰為之解。府僚終不釋然也。適榴花開盛,秀蘭以一枝藉手獻坐中,府僚愈怒,責其不恭。秀蘭進退無據,但低首垂淚而已。僕乃作一曲名《賀新郎》,令秀蘭歌以侑觴,聲容妙絕。府僚大悅,劇飲而罷。”不知是真是假。亦有說此詞是蘇軾寫給侍妾榴花的。

這首詞意境高遠,冠絕古今,人們不信,筆下的女子一會是一個侍妾或歌女。其實,無論寫詞還是為文,那靈感的源頭有可能只是一個七十老嫗或是一朵殘花,至於詞中女子,那只是作者筆端的一種意象罷了,與她是什麼身份一點關係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