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郭峰:我是翠翠
翠翠(1)
來自:老郭說史
我叫翠翠
,陝西省米脂縣人。1973年,出生在一個叫李家圪堵的小山村。
我的父親從小學習好,上世紀50年代考進了綏德師範學校。大家知道,這意味著一個農村人,甚至一個家族命運的改變。
但老天不長眼,就在父親快畢業的時候,得了腿疼病,鑽心地疼,疼得沒法念書,只好退學,又回到了那個實在不想回的農村。
本來一條腿已伸進公家的門,這下又成了農民,跌到了社會最低層。對父親的打擊,對全家人的打擊,可想而知。
回到農村,哪有錢看腿?再疼也只能硬扛著,就那麼幹疼。後來潰爛,化膿,流膿水,整個膝蓋都爛了,癰(yōng)了,爛得像個爛南瓜,骨頭都露出來了。
父親老年時,還經常回憶說:“這輩子,我可把那疼經歷了。”
實在疼得沒法,把腳伸進炕洞子裡,伸進水甕圪嶗裡,用我們陝北話說,這叫疼得沒法,胡繚亂。
父親整夜地號,全村都聽得見,村裡人說疼成這樣,還不如死了。
後來長蛆了,用棍子一掏一團蛆,一掏一團蛆。掏完了,用一條爛褲包起來,過兩天,又長蛆了,再掏。父親天天坐在門道用樹枝往外掏蛆,整整掏了20年。
掏了20年,疼了20年,直疼得掉下塊骨頭,才不疼了,但膝蓋也不能彎曲了。
這時候,父親已40歲。
在陝北農村,腿腳全煥的好後生都討不到媳婦,村裡的光棍一群跟著一群。殘疾的父親哪能找到媳婦,連個痴呆的都沒人介紹啊!
再說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也是恓惶人,頭一家丈夫得病去世了, 留下6個孩子,5個男孩、2個女孩,還有一屁股飢慌。
就這條件,還能再找個什麼樣的人家呢?
苦瓜藤上結苦瓜,兩個苦命人走在了一起,1973年生了我。
這時家裡已有7個孩子,我上面有5個哥哥、2個姐姐,是我同母異父兄妹。他們姓楊,我姓李,用陝北話說,這叫“隔山姊妹”。
我出生那年,大姐17歲,大哥16歲,二哥14歲,二姐11歲,三哥9歲,四哥6歲,五哥3歲。
人常說,多子多福,但我們家的孩子也太多了。我的出生,意味著家裡又多了一張吃飯的嘴。父母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也更密了。
大家都知道農業社時窮,社員們餓,你看我們家窮成個甚!
父親是殘疾人,全家10口人,就靠母親一人掙工分。母親起早貪黑,一天不拉,和男勞力幹一樣重的活,就為掙個滿分。但滿分最多10分,再拼命,再努力,人家也不給你掙11分啊。
年底生產隊分點糧,家裡工分不夠,還要倒給生產隊交糧錢。
可錢從哪來?
父親愁啊,愁得晚上睡不著。我記憶最深的就是,父親整夜整夜愁得睡不著,嘆息聲從天黑到天亮。
怎麼辦?
只有一條路,賣糧。
農業社時,一人一年才能分三四鬥糧(1鬥約33斤),普通人家瓜帶菜,勉勉強強撐一年。糧食本來就不夠吃,我們家還要賣糧。
賣了糧,全家只能剩2升小米,3鬥黑豆。其它糧食,麥子、玉米,一粒也沒。全家10口人啊,一年到頭,就2升小米,3鬥黑豆,你說怎麼活?
天天吃瓜,頓頓吃瓜,蒸得吃,煮得吃,過來過去都是瓜。再就是煮土豆,煮紅薯,煮野菜,吃土豆渣子,熬酸白菜。飯裡一粒米都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就這吃食。
家裡甚家當也沒,窯洞裡就10口大甕,醃10甕酸菜,一人一甕,每天吃一老筐酸菜。菜甕凍住了,母親拿把刀在酸菜甕裡剁,像剁柴草一樣,剁爛一塊,掏出一塊,一天一老筐。
現在有個詞,叫“吃瓜群眾”,我們才是真正的吃瓜群眾啊!
我們家孩子太多了,父母商量著給人家送一個。
綏德四十里鋪有家姓田的,5個女子沒有兒子,想要個兒子。6月的一天,家裡來了箇中年男人,他說他是四十里鋪的,姓田。
父母心裡說,這就是那家人啦。
來人說,不是他,是他哥,他哥有5個女子,沒有兒子,想要個兒子,續香火。
來人說,他哥在黃陵店頭煤礦當工人,有工作哩,一個月能掙58塊半,生活可好哩,娃娃到了我們家,就算掉進蜜罐罐裡了,一點陣也不受。
父母挺滿意,問你哥咋沒來?
工作忙嘛,顧不上。
你能作了主?
能。
父母說,我家這些孩子,你挑吧。
相中了五哥。
五哥3歲,年齡最小。
不巧的是,五哥那幾天當差(出天花),渾身發燒,燒得像炭火一樣。
人家不敢要。
父親說,把老四要上。
人家嫌大。
父親說,這些娃娃裡數老四長得親,最聰明。
這一年,我四哥6歲。
來人問四哥,你願意跟我走不?
四哥不說話。
你到我們家,晚上能蓋花被子。
四哥不說話。
你到我們家,能穿新衣裳。
四哥不說話。
你到我們家,天天吃麵。
四哥點點頭。
四哥6歲,虛歲7歲,到了上學的年齡,連件布衫也沒,連條褲子也沒,連雙鞋也沒,光卜溜,曬得黢(qū)黑,像個黑泥鰍。
母親把三哥的布衫脫下來,給四哥穿上;
把三哥的褲子脫下來,給四哥穿上;
把三哥的鞋脫下來,給四哥穿上。
布衫長了,到四哥膝蓋;褲子也長了,母親給挽了兩圈;鞋也大了,母親說你趿拉上走吧。
母親囑咐說:“到了人家,要叫人家爸爸媽媽。”
“嗯。”
“要聽人家的話,不要想家裡。”
“嗯。”
“忘了咱家吧。”
弟弟一邊點頭,一邊流淚。
大哥躲出去了。
二哥把頭埋在枕頭裡哭,聲音嘶啞。
四哥說:“二哥,我走了。”
二哥頭也抬不起,只是哭。
四哥說:“媽媽,我走了。”
媽媽把頭扭到一邊,眼睛“撲簌簌”地往下掉,說“走吧,逃條命吧”。
母親沒出來送四哥,爸爸到礆畔上送四哥。
田家人在前面走,四哥跟在後邊,趿拉著三哥的那雙爛鞋。
大哥在對面山上偷偷地看著,嚎啕大哭。
老天爺啊,你把人生下來,為什麼又讓人遭這麼大的罪?
到了溝底,四哥又跑上來,把鞋脫下來,整整齊齊地擺在礆畔上,說讓三哥穿把,我趿拉不動。
四哥光著腳跟人家走了。
沒想到這一走,竟是訣別。
四哥走了,母親想得不行,讓父親去看看。
父親說,送人了,去看不好。
母親和父親吵了幾架,第二年陰曆5月,父親帶著大哥去綏德看四哥。
田家根本不是說的那麼回事,也很窮,比我們家還窮。
就一孔爛土窯。
也不是5個女子,是7個,出嫁了2個。
養父也不是什麼工人,早年是在黃陵店頭挖煤,把腿搗折了,早回來了,現在拄根棍,一個工分也掙不回來。
大哥說,田家盡是些酸菜,窯裡擺的都是酸菜甕,牆上掛的也是酸菜。
大哥經常抱怨父母,說送人也不打問打問,送那麼窮的一家人家。
父親去看四哥,四哥不在,到山上攣(luàn,打)草去了。
炕上放著四哥的那件爛布衫,就是三哥脫下來的那件。
田家熬了兩碗稀飯,父親喝了一碗,大哥喝了一碗。
父親等了一會兒,也沒個說上的,尷尬地坐著。
又坐了一會兒,父親說,我們走呀。
田家說,情況就這麼情況,你也看到了,就不留你了,不怕你笑話,就一眼土窯。
父親說,我能不能把這件布衫帶上,回去給他媽有個交代。
田家說行。
母親摟著那件布衫,哭了好幾天。
一天中午,母親正坐在炕上做針線活,門口一閃,進來個四哥。
四哥提著攣(luàn)草的筐子,筐子裡放把小钁頭,光著腳,笑盈盈地喊“媽媽——”
母親高興地說:“我的四兒回來了!我的四兒回來了!”
連忙下炕,一眨眼,沒了。
母親尋思半天,以為是個夢。
又說,不是夢,可真哩,真格焉焉價,太陽紅格丹丹。
後來掐指算日子,那天正是四哥出事的日子。
四哥餵了幾隻羊,天天到山上攣草。
別的孩子到山上攣(luàn)草,三五個相跟著,四哥是抱養來的,村裡孩子欺負,四哥總是一個人到山上攣草。
陝北的山上有“天窖”,就是山水衝的大坑。
這種大坑往往沒底,越往下洞口越小,一直通到溝底。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種“閃人天窖”。
閃人天窖頂上覆蓋著土,和正常地塊沒區別,土豆、黑豆,莊稼長得好好的,和別的地塊沒區別,但下邊已空了,人、牲口走上去,就突然塌陷。
四哥跌進了“閃人天窖”。
天黑了,羊餓得直嘶聲,家裡人才發現四哥沒回來。
夜深了,四哥還沒回來,出去找,沒找到。
第二天接著找,還是沒找到。
第三天,村裡人到處找,還是沒找到。
村裡人說,圪裡圪嶗都找遍了,沒找到,準是回李家圪堵了。
第七天,放羊的發現了天窖,四哥已死在天窖裡。
天窖的崖上留有四哥修的臺階,但四哥受傷了,他沒爬出天窖。
四哥沒穿鞋,攣草的筐子放在身邊,手裡還攥著小钁頭,兩眼朝上,看著洞口。
(未完待續)
附主要人物(均為化名)
翠翠
,女,1973年生,李家圪堵人,1989年初中畢業,1993年和王剛結婚,2005年開洗煤廠。
王剛
,男,翠翠的第一任丈夫, 1999年農曆5月13,磚窯塌了燒死。
團圓
,男,1977年生,王剛表弟,翠翠的第二任丈夫,2007年和翠翠結婚,2008年生女兒圓圓,2012年冷庫凍死。
喜喜
,男,1995年生,翠翠和王剛的兒子。
圓圓
,女,2008年生,翠翠和團圓的女兒。
翠翠父親
,1932年生,1985年病死,時年翠翠12歲。
翠翠母親
,1935年生,1997年病死,時年翠翠24歲。
大哥
,姓楊,翠翠的隔山哥哥,1957年生,1978年打天氣,被炮彈炸死,時年21歲。
二哥
,姓楊,翠翠的隔山哥哥,1959年生。
三哥
,姓楊,翠翠的隔山哥哥,1964年生。
四哥
,姓楊,翠翠的隔山哥哥,1967年生,送給綏德四十里鋪田家,7歲時跌天窖打死。
五哥
,姓楊,翠翠的隔山哥哥,1971年生,跟著翠翠賣防寒服、開洗煤廠。
楊強
,二哥的兒子,1981年生,神木開歌舞廳,2016年合葬爺爺奶奶時35歲。
舅舅
,翠翠母親的叔伯兄弟,縣人大主任,約1942年生,翠翠母親去世時55歲,合葬翠翠父母時74歲。
翠翠五叔
,約1957年生,廟會會長,1997年翠翠母親去世時40歲,2022年舉辦廟會時6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