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的,從來不是春天,而是我們自己

以深情眼看世界,世界並不處處情深。

總有悵然,總有唏噓。

對塵世無情的察覺,往往是事中人過於深情的結果。

比如周邦彥,在春盡花逝後有感而作《六醜》:

正單衣試酒,悵客裡、光陰虛擲。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為問花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為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槅。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靜繞珍叢底,成嘆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嫋,向人欹側。漂流處、莫趁潮汐。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

匆匆的,從來不是春天,而是我們自己

一、為誰

正單衣試酒,悵客裡、光陰虛擲。

薔薇謝後,周邦彥有感而發,自度曲作《六醜》。

開篇並不直奔主題,而是顧左右而言他。

單衣試酒交代季節的轉換與時間的流逝,隨後便是主人公的心理感受。

悵客裡、光陰虛擲。

由此讓旁人得知主人公正滯留他鄉,心情煩悶。

大好春光就這樣不知不覺被浪費,原因不是主人公不懂得珍惜,而是此一時彼一時也。

一個留戀故鄉風景的人,眼中又如何能被他鄉春色真正撫慰呢。

縱然如此,在察覺到光陰虛擲後,主人公還是心情複雜。

能夠補償一二的念頭與希冀出現,也就順理成章了:

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

按說主人公的要求似乎並不高,他沒有霸道地希望春停下腳步,而只是想要“願春暫留”。

然而事實是無情的,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

這恰恰是世界的真相,也是人生的真相。

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再也尋不回。

可事實歸事實,能不能接受,能不能心平氣和地接受,是另外一回事。

為問花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

問花何在的舉動,體現的其實是主人公對於春去的悲傷與不忍。

亂點桃蹊,輕翻柳陌,一片片凌亂的,都是曾經無限美麗的春光。

薔薇凋零,一如韶華,一如世間所有美好事物。

一如主人公在故鄉那些怎麼追也追不回的記憶。

至於這些記憶到底包容了什麼,意味著什麼,是對物的追憶,還是對人的牽念,或是早已揉合在一起,無法分隔,說不清,也不必說清。

多情為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槅。

這小小的蜂蝶,是在呼應主人公,還是召喚主人公?

不管如何,它們都是詞作上片無法忽視的一抹亮色。

匆匆的,從來不是春天,而是我們自己

二、別情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

蜂媒蝶使不時在叩窗呼喚,如何能無動於衷。

還是出去走走吧。

園內的景色沒了春光的歡騰,安靜著,落寞著,黯淡著。

好花還須綠葉襯,沒了好花,這深碧的叢叢簇簇,到底顯得有幾分垂頭喪氣。

靜繞珍叢底,成嘆息。

是枝條在嘆息花朵的離去,還是主人公在嘆息枝條的孤單,或是時光的匆匆流逝,一去不復返?

嘆息就是嘆息,不管是誰的嘆息,都一樣讓人黯然神傷。

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

一個嘆息的人,能聽得懂另一把嘆息的聲音。

如同嘆息花朵離開枝頭的柔枝,認出主人公眼中和自己一樣的神色。

長條緩伸,它要拉住主人公,與其盡訴衷腸。

多少心事,多少悵然,它相信東園這落寞的身影,都能聽得清楚,也願意聽得清楚。

殘英小、強簪巾幘。

他如何能不明白長條的心事,一朵殘英,就是他和它最好的默契。

終不似、一朵釵頭顫嫋,向人欹側。

這是枝條的遺憾,或是主人公的遺憾,或是他們共同的遺憾?

都不是,那該是春光匆匆離去的遺憾,綠肥紅瘦,盡染愁情。

一起匆匆離去的,還有怎麼留也不留不住的記憶。

以及,記憶中,曾經一起歡笑一起看冬去春來的那道身影。

別情無極,花落無極,春去無極,匆匆時光流逝無極。

所有所有的離別,都是無極的。

漂流處、莫趁潮汐。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

斷紅漂流處,誰寫下相思,誰又會看見那片片相思。

不如囑託斷紅吧,這匆匆離去的使者,該知道自己承載情意的深重,不要在潮汐的時候匆匆流過。

更不要在潮汐的漲落中,沉沉浮浮,瞬間失了蹤影。

若是如此,那僅有的片片寄託,也終將沉寂水底,永不復被世人得見。

匆匆的,從來不是春天,而是我們自己

結語

沒有薔薇的薔薇花,在周邦彥眼中是沉寂的。

沉寂一如東園。

沉寂一如他這個漂泊在外不知何時才能迴歸故里的異鄉客。

春去無痕,花落無跡。

即便勉強採得一朵殘英,勉強簪在頭上,勾起的也是對曾經春光爛漫如今一去不復返的悵然。

大凡對時光匆匆的慨嘆,其實傳達的無外乎兩層意思:

其一,對過去美好時光的追憶。

其二,對現今虛擲時光的嘆息。

可是,人生總有諸多不如意,得了眼前人,失卻遠方風景,得了遠方風景,又不得不與眼前人天各一方。

寂寂的東園,寂寂的身影,焉知不是多年後再回想之時難忘的瞬間呢。

所謂珍惜,所謂相思,無非是因為某個時候,我們突然驚覺自己竟那樣匆匆就轉了身,匆匆就鬆了手。

匆匆的,原來,從來不是春天,而是在春天中匆匆的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