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爽劇大潮裡反爽劇：失敗者也可以光彩照人
◎王愷
最近看《搖滾狂花》，很少看到這樣全面展現一個失敗主人公的連續劇，失敗得坦然、純粹，失敗得自以為是，這大概是大陸近幾年少見的形象塑造。一邊看，一邊不斷想起前幾年的美國連續劇《奧麗芙·基特里奇》裡的女主人公，科恩嫂的作品。裡面的女主人公一樣充滿了失意和自我，也會做出種種不足為外人道的糗事，比如蓄意破壞討厭的兒媳婦的傢俱，比如在兒子家居住拒絕做一點逢迎討好，一步步走向生命的黯淡的所在。最難忘的一幕，是孤獨的她在床上哭泣，老年的獨自狀態不免淒涼，但你不用擔心她，她的自我是異常完整的，有種凜冽感。
至少不會比很多隨大流生活的庸俗老太太糟糕。
姚晨扮演的彭萊並沒有活在別人的目光裡，所以活得也是自我。最後一集，躺在床上動了腦瘤手術的她暢想自己的成功場面：穿著豹紋上衣去開女兒的班級會，被一群小學生簇擁著叫巨星；坐在加長版的豪華轎車裡，一邊和兩個亦友亦敵的閨蜜喝著香檳，一邊賣弄看著燈紅酒綠的窗外。但這種場景帶有明顯的諷刺，不斷進出的外人對話也顯示，彭萊明白這並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搖滾生活追求的絕對不是這種表面的浮光掠影的成功，而是內心真實地活，勇敢坦率地活，就像第十集裡她的臺詞：勇敢活著的人最搖滾，也最歡樂，我的歡樂就是悲傷。
這句話，也就是全劇的靈魂了。
這個夢的設定其實也很有意思，楊紫瓊主演的《瞬息全宇宙》上映以來，讓“平行世界”的概念更加深入人心。我最近聽到的最有意思的迷幻故事是，有位波士頓的中醫，號稱可以把另一個時空的健康的你叫來，幫助這個時空中身體不健康的你。簡直是天方夜譚，當然也說明這個觀念之流行。彭萊所做的夢其實也可看作是這樣一種觀念的反映，設想一個成功的搖滾女明星的生活，結果當它真的展現出來，居然荒腔走板毫無意趣，還不如現實中的彭萊有趣。雖然生活堅硬，但她就是有在硬地板上打滾的勁頭，蓬亂著頭髮，撒謊、耍無賴、打人，都只為一場成功的演出——近乎瘋狂地追求著一場完美演出，完全就是為了只有在演出中，她才是完整的、充實的、滿足的，是綻放真正光彩的。
但現實世界真殘酷，從頭到尾，彭萊沒有一場完美的演出，不是被人戲弄唱啞了嗓子，就是縱酒放浪幾乎無法站立。最後一場好不容易迎接風光無限的“重生”，克服了千辛萬苦，腦瘤發作，一下子墜進了無邊的黑洞，搖滾歌手喪失了聽力，甚至比大廚喪失味覺還可怕——這也是這部劇最紮實的地方。按照現在的編劇流行方式，完全不該是這樣的設定，彭萊早成功了不知道多少次，母女合作演出掙大錢的橋段也一定會出現，可是這次完全沒有，她就是一次接一次地失敗。
這種失敗到底的人生，其實是更真實的，讓我們普通人有切膚之感。
兩種人生交錯出現的模式，讓我想到了一部好萊塢的經典電影《生活多美好》，詹姆斯·斯圖爾特主演，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希區柯克的愛將，演出了《迷魂記》《後窗》等，角色都是優雅迷人的紳士，他在觀眾中也被定型為一個風度翩翩的中年男人。沒有想到在《生活多美好》裡面，他塑造了一個如此悲慘的角色：小鎮青年喬治，一輩子的理想是去各地旅行，甚至已經定製好了旅行箱，可是因為生性善良，要幫助一切人，所以接替了父親，在鎮上勉強維持著一家信貸公司，專門幫窮人建房。一輩子幫助了各種人，但是自己公司卻被壓榨得越來越不堪，尤其是一次老員工丟失了鉅款，他的公司要破產。
喬治走投無路，只能自盡，上帝派遣了天使下來，給他看如果他不幫助大家，那麼另一個他會經歷什麼樣的生活——母親會走投無路，早就把家變成寒酸的寄宿公寓；本來已經嫁給他、生了四個孩子、過著幸福而清貧生活的妻子，在那個世界裡是一個老處女，一生在圖書館打雜；小時候掉進冰窟裡的弟弟早就埋葬在墓地，而不是像現實中一樣不僅被他拯救了生命，還當了二戰中的英雄；至於那些小鎮上的窮人，則普遍住在廉價公寓裡，沒有幸運可以擁有一套自己的小樓——沒有他存在的世界非常之冷酷無情，一下子讓喬治醒悟，放棄了自殺，回到了妻子身邊。結果他的善良得到報答，小鎮人民送來了金錢，一個標準的好萊塢的喜劇結尾。
喜劇結尾讓人放鬆，但是我突然腦筋一轉，這個天使展現的夢境，不就是喬治的另外一個平行人生？他是個比較冷淡的中年人，沒有幫助過那麼多人，結果小鎮冰冷，寒意十足，人與人之間只有敵意。唯一的酒吧酒保，冷酷地趕走欠幾美分的人；窮人活該住在貧民窟，常年為房子的破敗擔憂；失婚的中年婦女在鎮上就是失敗者……是不是很熟悉？這才是我們的真實日常，我們習慣的日常啊。
從這個角度來說，《生活多美好》完全是好萊塢造夢，上世紀40年代的經典好萊塢時期本來也是造夢年代，人們在現實世界裡飽受戰亂之苦，走進電影院，沉迷兩個小時，看看銀幕上的美夢也並不奇怪，但今天，誰也不會相信這種夢了。
《搖滾狂花》顯然不準備造夢，一直在全面展現人到中年的幾個搖滾女性的真實生活，只在結尾帶點輕微的嘲諷感，給了彭萊一個夢。彭萊在美國的護理院打雜，回國與女兒矛盾不斷，中年噩夢中會出現的問題幾乎全部出現：女兒驅趕她，並不願意她回來；早年拋棄她的母親患上老年痴呆症，只能接回家；唯一的財產是房子，可是女兒並不想賣；老天覺得壓迫她還不夠，奉送了腦癌。當然也有一些“小甜品”，被英俊的粉絲迷戀，也被帥氣的搖滾青年追求，但這甜品無疑是編劇臆想出來的，現實中這樣的中年婦女基本上“無處話淒涼”。
主角遭遇的人生如此不堪，樂團其他成員呢？也一樣。趙子琪扮演的陳月，“曾經的超女”淪落為去縣城賣唱；而鼓手則生意失敗，不得不開著前夫的車跑滴滴，在前夫的餐館裡當前臺。慘淡的人生卻用喜劇來表現，整個劇集活潑、興奮，大家都和打雞血一樣鬧個不停。尤其是姚晨扮演的彭萊，幾乎是最近幾年的劇集裡從沒出現過的“毒舌女王”。一個生活慘淡卻放肆無端的“女王”，讓人越看越欣賞，不得不說，這是編劇和演員的共同成功。
最近幾年的國劇已經徹底淪為“爽劇”的天下，各種反轉各種意淫，充斥著使勁撓觀眾癢癢的橋段。《搖滾狂花》反其道而行之，反而讓人物完整起來。它讓我們觀察到一個世俗角度異常失敗的中年女性，依然可以活得自如、自由，這大概就是這部劇最大的貢獻。
順便說一句，劇中的彭萊雖然人生失敗，但造型顯然花了大工夫，漂亮的煙燻妝從頭到尾，讓姚晨搖曳生姿。劇集裡的彭萊從90年代到現在，多種造型參考了世界搖滾史上的各種經典女性，從瓊尼·米切爾到帕蒂·史密斯，包括國內的蔚華、羅琦，用帥來形容太膚淺了，應該是真正的光彩照人，這是一種自由生活所帶來的光彩，在我們的銀幕上一向缺失的光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