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大宋之變的核心人物

【編者按】

前不久,電視劇《清平樂》讓很多人對宋史尤其是宋仁宗時期產生了興趣。那麼仁宗之後呢?宋朝政治為何由盛轉衰?曾為《清平樂》做了部分史料稽核工作的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趙冬梅,近日出版了新著《大宋之變,1063-1086》。本書所講的,是北宋政治家司馬光和他的時代的歷史,敘事時間承接了趙冬梅上一本書《司馬光和他的時代》(生活書店,2014年),從1063年仁宗養子英宗委屈糾結的即位開始,一直講到哲宗初年司馬光含恨離世。趙冬梅認為,司馬光是貫穿北宋由盛轉衰時期的關鍵人物。下文是作者為該書所寫前言的部分,標題為編者所擬,澎湃新聞經授權刊載。

司馬光:大宋之變的核心人物

《清平樂》中的司馬光

荒唐的英宗四年給北宋政治造成了深度傷害,財政困難加劇,官僚集團裂隙橫生。作為英宗之子,血氣方剛的神宗因而揹負了為父親和血統“正名”的責任,必欲“大有為”。開疆拓土、治禮作樂都是題中應有之義,然而財政困窘其奈何?王安石“乃能趨赴,以向聖意所在”(此王安石言王廣淵語,施之安石,當無大礙。《宋朝諸臣奏議》卷一一一,李常《上神宗論王廣淵和買抑配取息》原注,1204頁),施展理財之術,創為青苗、免役諸法,以朝廷而行商賈之事,與富民爭利,多方斂財,乃使國庫充盈,有效配合了神宗的拓邊事業。王安石與神宗先後相繼,變本加厲,“一道德”,“同風俗”,斥“異見”“人言”為“流俗”,棄“祖宗之法”於不顧,自熙寧二年(1069)二月王安石拜相至元豐八年(1085)三月神宗駕崩,十六年間,“靡然變天下風俗”,把仁宗朝獨立思考有擔當計程車大夫改造成為工具性十足的官僚。理想主義在消逝。北宋前中期朝堂上“異論相攪”的寬容風氣,君主體貌大臣、存恤“大體”的“和氣”氛圍,宰相大臣、侍從臺諫敢爭是非的獨立精神,都在崩解消散中。“危辱時代”即將來臨。司馬光抗爭不得,自熙寧四年(1071)起,退居洛陽十五年,成就了偉大的《資治通鑑》。

司馬光:大宋之變的核心人物

司馬光《資治通鑑殘稿》部分

神宗駕崩後,哲宗少年即位,神宗之母太皇太后攝政,邀請司馬光還朝主政,更化調整。司馬光對於“神宗的官場”缺乏基本認識,對追隨者毫無約束意願,對國家的實際狀況缺乏調查研究,對政策調整缺乏通盤考慮,無隊伍,無手段,無能力,無經驗,空懷一腔熱血,以皎皎之身投諸滾滾濁流,執政十六個月即抱憾而終,徒留一曲失敗英雄的悲歌。

司馬光身後,官僚集團的矛盾白熱化,陷入“惡性分裂”,宋朝政治跌入“危辱時代”。士大夫因內鬥自我消耗,集體迷失方向,失去了制衡皇權的力量。皇帝和宰相將個人私慾與派別利益置於王朝整體利益之上,朝有弄權之相,國無“大忠”之臣。大宋朝廷失去了調節社會矛盾、應對內外打擊的能力。最終,女真人兵臨城下,結束了這個可恥的時代。

是的,我要講的,是一個有關衰亡的故事,是北宋的政治文化由盛轉衰的歷史,而司馬光是貫穿其中的敘事線索和核心人物。

宋朝歷史中的很多事件和人物,貌似盡人皆知、題無剩義,實際上人們所瞭解的,只是一個從開頭到結尾的簡單輪廓,至於特定開頭是如何走向了特定結尾的,中間過程如何,“相關各方”的選擇如何,彼此間是如何互動的,我們即使不能說是一無所知,也是知之甚少。現時代史學研究者的任務,我以為,就是透過紮紮實實的研究,儘可能地揭露細節,透過細節展現過程,接近真實。

十六個月的“司馬相業”,導致了後世對司馬光評價的兩極分化,愛之者視之為悲劇英雄,不吝讚美;惡之者斥之為頑固保守,大張撻伐。認識分歧冰火不容的雙方,卻擁有共同的認識前提,那便是,這十六個月的司馬光得到了太皇太后的絕對信任,擁有呼吸之間成禍福、改變一切的洪荒之力。

然而,“細節”卻告訴我們,在執政的最初九個月當中,司馬光其實是“什麼也做不了”的。首先,中央領導集體人員構成新舊力量對比懸殊,司馬光一派處於絕對弱勢。其次,神宗元豐改制所創造的“三省宰相制”給司馬光所提供的施政空間極其有限。元豐新制把宰相府一分為三——門下、中書、尚書三省,三省長官俱為宰相,按照政務處理程式分工,中書取旨,門下複核,尚書監督執行。三省宰相中,中書省長官負責上奏皇帝聽取最高決策,穩定擁有議政權,實際上把握著“政治的權柄”;而司馬光只是門下省的第二把手,他的盟友呂公著是尚書省的第三把手。在“三省宰相制”中,根本輪不到他們說話。最後,司馬光和太皇太后都缺乏拋開體制、另起爐灶的能力和意願——太皇太后是政壇新手,初學乍練,缺乏經驗;司馬光骨子裡尊重體制,缺乏像王安石那樣的魄力。這就是“司馬相公”的體制困境。

九個月之後,神宗舊相中最具影響力的蔡確、章惇外放,高層人事調整結束,理應提倡和解,打破新舊間的芥蒂心結,從思想上解放在神宗時代成長起來的絕大多數官僚,集中力量致力於政策調整。然而,大宋朝廷卻無力完成這一轉變。太皇太后在“政治實習”的過程中,與臺諫官之間建立了更為緊密的信任關係。臺諫官的年輩和職務特徵讓他們更傾向於從教條出發,非黑即白,誇大對立,鼓吹仇恨。在臺諫官的引導下,太皇太后的核心關切轉向了自身權威的維護;對於身居高位、更具全域性眼光的宰相大臣,她已經不再信任無間。司馬光的健康狀況江河日下,日益陷入有心無力的境地。呂公著、範純仁極力主張和解,卻無法左右太皇太后。“和解詔書”終於出臺,但卻刪去了最關鍵性的內容,實際上等於一紙空文。在政策調整方面,司馬光的政策主張漏洞百出,章惇的批評合情合理,可是,被“政治正確”矇住了眼睛的朝廷卻選擇“站在司馬光一邊”。被政治糾葛高度扭曲的政策選擇,已經無法因應政府和社會所面臨的真實問題。北宋政治,除了可恥的墮落,不可能再有其他結局。

以上種種,唯有進入細節,才能“看見”。然而,進入細節之後,我們難免會由衷感嘆“偶然”對歷史發展的塑造力。比如,仁宗與英宗的關係,倘若英宗是仁宗親子,或者倘若仁宗對英宗的承認來得不是如此艱難被動,那麼,英宗朝及以後宋朝政治的走向很可能是另外一種樣子。再比如,倘若張方平的父親不是那樣長壽,偏偏在兒子被任命為副宰相之後離世,那麼,以張方平的能力,他一定能擔當起整頓財政的責任來,而王安石也就未必會獲得神宗的信任和重用。仁宗無子是偶然,張方平喪父是偶然……無數偶然的碰撞,最終鑄成了實然,這便是我們看見的歷史。

司馬光:大宋之變的核心人物

《大宋之變,1063-1086》,趙冬梅/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0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