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 | 《白色旅館》:一個女性的狂想中潛藏著整個世紀的創傷

近日,英國當代著名作家D。M。托馬斯的長篇小說代表作《白色旅館》由浙江文藝出版社·KEY-可以文化推出。本書出版當年即入圍布克獎決選名單,托馬斯曾憑藉此作與薩爾曼·魯西迪、伊恩·麥克尤恩、多麗絲·萊辛、穆麗爾·斯帕克等知名作家共同角逐1981年布克獎桂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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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旅館》

D。M。托馬斯 著

陶磊 譯

KEY-可以文化 | 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

托馬斯以顛覆性的敘事手法將個體宿命和歷史命運兩種觀念編織成一條阿里阿德涅之線,讀者循此才不至迷失在語言、記憶、幻覺構成的迷宮中。透過一個歇斯底里症患者試圖治癒疾病的經歷,《白色旅館》對20世紀歐洲一段被掩蓋的黑暗歷史給出了直白、慘烈但絕非聳人聽聞的文學呈現,是“對世紀創傷的灼熱描繪,也是一次治癒創傷的嘗試”。

小說以一首“非理性意象氾濫成災”的粗劣詩作以及據此改寫的私人日記開篇。星辰墜落,熄滅於水中;橘樹成林,自窗邊飄落;群山聚首,如鯨魚般高歌……坐落於高山中的白色旅館,賓客自四面八方而來,他們宴飲、起舞、暢談;山中的冰泉能洗去一切罪惡,唯有縱情享樂一事不可辜負,哪怕四周燃起熊熊大火,洪水與山崩將人們吞沒。這些奇異而荒誕的內容是女主人公麗莎自奧地利蓋斯坦的溫泉旅館度假歸來後“產下”的。她罹患歇斯底里症多年,飽受夢魘的折磨,有時還能看見可怖的幻象,似乎是對某種災禍的預示。麗莎為此向弗洛伊德求助,希望後者運用精神分析的方法,挖出疾病的根源。

經過治療,麗莎似乎已經痊癒,逐漸迴歸日常生活。直至第五章,托馬斯對巴比亞爾大屠殺倖存者普羅妮切娃口述的化用,讓小說從虛構的故事走向血淋淋的歷史真實。前文四散的線索密集收束,在麗莎與兒子柯利亞背對納粹槍口即將墜入萬人坑的時刻匯聚為一點。她“穿過不可知的未來,穿過死亡,穿過超越死亡的無限空間”,明白了走到生命盡頭的猶太女人麗莎和詩歌中那個放蕩不羈的女人、那個無意間得知家庭醜聞的孩子始終是同一個人。時空的界限被洞穿,她意識到,年輕時頻繁出現的夢魘和幻覺並非源於童年創傷,而是對將要到來的災難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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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斯寫道:“人的靈魂是一個遙遠的國度,無法接近,亦無從探訪……哪怕有一位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從亞當時代就開始聆聽和記錄,他仍然連某一族類、某一個人都無法探索窮盡。”“弗洛伊德”的診斷被麗莎的悲劇命運證實為偏頗甚至是可笑的,托馬斯以精神分析理論為餌“引誘”讀者上鉤,最終反轉為一套“反精神分析”敘事。精妙的理論面對人類心靈的複雜性時顯得力不從心,儘管如此,個體創傷的療愈依然是可能的——“只要有愛,無論哪種形式,一定會有救贖的希望……只要真誠地去愛。”

>>內文選讀:

謝天謝地,好訊息終於來了。確實要把他們送到猶太聚居區。德國不正是通情達理的文明之邦嗎?麗莎對此深有體會,她聽著親切友好的德國人的聲音生活了半輩子。為什麼呢?因為當克雷斯查迪克大街發生爆炸的時候,德國人冒著生命危險派了一小隊人在城裡巡邏,警告人們不要離開家!他們救出了老人、小孩和病人,現在又打算送這些人去猶太聚居區!不,他們只是被疏散到大後方,到安全的地方去。但為什麼要先疏散猶太人呢?有人這樣問。答案來得很快,而且充滿自信:“因為猶太人和德國人有血緣關係。”

然而,怎麼解釋佈告上冷酷而野蠻的語氣呢?“所有的猶太佬……所有的猶太佬……”但這種說法只有猶太人自己聽起來會覺得野蠻。對德國人來說,不過是中性的描述,就像“保暖外套、內衣等”一樣。而且你看——一個年輕女人一語道破——他們寫的是邁爾尼科夫斯基大街和多克圖若夫大街,這兩條街根本不存在;他們指的是邁爾尼科夫大街和德格特亞內夫大街。可見這項命令經過一個拙劣的譯者之手。他,或者她,賦予其令人不快的語氣。

麗莎辨認出德文版本的語氣毫無二致,但沒作聲。她不知道該如何理解。她天生的直覺就像骨頭上的肉一樣,已經蕩然無存。她只能希望並祈禱先知們的末世預言是錯的。緊接著,一個小時後,當他們開始收拾行李時,好訊息如閃電一般傳遍了整個波多利區:他們就要被送到巴勒斯坦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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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確實往前擁了一小段路。現在能真真切切地看到帶刺的鐵絲柵欄,街道每一側都有德國士兵和烏克蘭警察。就像所有的火車站一樣,人聲鼎沸,亂作一團。因為除了要上路的人,還有許許多多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他們是來給親戚朋友或街坊鄰居送行的,還幫著搬執行李,攙扶病人。其中一些人想從人群裡往回擠,還有一些同樣執著地往前擠,要看著親人安全上車。甚至還有夫妻在互相道別,怪不得移動幾碼要花上半天。

柯利亞憤恨地長嘆了口氣,母親撓撓他的頭髮以示安撫。很快就不能這麼做了,因為他差不多已經跟她一樣高了,而且還在拔穗似的一個勁兒長個。大提琴手的女兒索尼婭從前面往後傳話,說一輛滿載的列車剛剛發出,另一輛就要從側線上開過來了。據說車廂的過道里摩肩接踵,擁擠不堪。對他們來說,這準是一次非常不愉快的旅行。

為了讓一輛出租馬車透過,他們不得不擠到公墓的圍牆邊。車伕粗暴地揮舞鞭子為自己開道。他剛把一車人送到車站柵欄邊,又急著去招攬更多乘客。透過人群中臨時開啟的缺口,他們可以看到所有的行李正被堆成一堆放在左邊。看來索尼婭說的似乎沒錯:他們的行李會用另一輛車單獨運輸,等他們到達目的地時再平均分配。除非他們打算貼上姓名牌?麗莎已經不用擔心這個問題了,但周圍許多人驚慌失措。有些人從包袱裡拿出一截截細繩和撕下的紙片,製作起臨時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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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太遲了,因為人群忽然向前湧動。負責堆放行李這一艱鉅任務的,是一個高大英俊、留著長黑鬍子的哥薩克男人,身手敏捷,幹活麻利。人們不禁要讚美他出眾的外貌和威嚴的神態,也不禁對那些士兵和警察產生了些許同情,他們正竭力控制著罵罵咧咧、脾氣暴躁的人群。麗莎和她兒子終於穿過了柵欄,期盼中的火車卻不見蹤影。同樣的人群,只不過換了個略微不同的地方等待,但給人的感覺是自己離目的地又近了一步。就像從前在電影院排隊等候一樣,終於從大街上走進了擁擠的大廳。彷彿正是為了加強這種對比,人們身上的“保暖外套”被拿走了。一個當兵的走過來,彬彬有禮地替麗莎脫下外套,又拿走了柯利亞搭在肩上的外套。

自從她不再參加劇院的節日演出之後,沒人替她脫過外套。

她顫抖了一下,完全不是因為覺得冷。即使沒穿外套,她還是覺得悶得慌。不對勁的是附近偶爾傳來機關槍掃射的聲音。沒什麼可擔心的,但槍聲還是令人惴惴不安,並引發了內心的恐慌,表現為她對瑣事的關注。比如索尼婭正往嘴唇上補口紅。不可能是槍斃群眾——也許有人違抗流放的命令,結果被找了出來。孩子們在哭,這倒讓人鬆了口氣,因為畢竟是人類可以理解的聲音。那天的天氣很好,當然有可能是德國人練習射擊的聲音傳了過來,甚至可能是從前線傳來的。麗莎攬著柯利亞,問他要不要喝水。他臉色慘白,看來不大舒服。他點了點頭。

她解開包袱,遞給柯利亞一個杯子和水瓶。她用一些洋蔥和土豆跟索尼婭換了些發黴的麵包和兩小片乳酪。其他人也正坐在包裹上吃東西。從某種角度看,這樣的場景可以一分為二:高度緊張,甚至恐慌,卻擺出遠足野餐的樣子。一架飛機在上方低空盤旋,時不時仍能聽到機關槍掃射的聲音。但人們或是充耳不聞,或是在吃東西時不去想它。

士兵們每次打發幾個人走。他們會數出一組人,送他們離開,等上一會兒,再送走一組。當麗莎試圖嚥下一小片乳酪,卻發現它卡在喉嚨裡時,她心裡終於接受了穿過柵欄以來就已領會的事情——他們都會被槍斃。

(本文節選自《白色旅館》第五章《臥鋪車廂》)

作者:蘇牧晴

編輯:周怡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