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馮遠征:人生十年一分水嶺

北京人藝建院70週年之際,副院長馮遠征即將六十整。人生,十年一分水嶺。每十年回眸,馮遠征說是北京人藝教會了他的“人”和“藝”。

人物|馮遠征:人生十年一分水嶺

圖|北京人藝副院長馮遠征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細想之下,馮遠征的人生有兩根線條時隱時現,始終交織,終將交匯。北京人藝的一個“人”字,讓他始終關心“育人”;北京人藝的一個“藝”字,則折射出他始終熱愛“演藝”。臺上亮藝、幕後育人,正是北京人藝教會馮遠征的“人”與“藝”。

人物|馮遠征:人生十年一分水嶺

圖|《新民晚報》2022年6月19日第9版

60歲

當老師,也是一門藝術

這兩天是馮遠征最忙碌的時刻,連著幾晚演《茶館》,白天還要參加北京人藝70週年紀念大會、研討會等等。

他成為北京人藝副院長之前,提了一個要求:能不坐班嗎?事實是,院裡的行政工作依然讓他天天忙於開各種會議以便做決策。與此同時,他還投身於教學工作——北京人藝自有其專屬的選材機制——自辦學員班。他成長與成熟的過程,根植於北京人藝85班。他做副院長後,就恢復了停辦三年的學員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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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馮遠征和濮存昕(左)在《茶館》中

他也親手推動了2019級北京人藝學員班的開班、教學乃至畢業。正如當年他和吳剛、嶽秀清等演員一同學習時,班主任是時任北京人藝副院長林連昆一樣,馮遠征在北京人藝的道路與老師林連昆一脈相承:先成為演員隊隊長,繼而成為副院長。

學員有一項基本功:不戴話筒把臺詞說清楚,最後一排觀眾也要聽得明明白白。一般人覺得這一招是“絕活兒”,而馮遠征卻表示:“對演員而言,這將決定你這輩子是否可以吃這碗飯。”先得字正腔圓地咬字,這意味著舌頭、牙齒乃至口腔都得配合到位,其中有先天條件,也有後天磨合。再者,必須腹肌結實——以腹式呼吸的方式把聲音的能量傳送出去。這腹式呼吸是否做得對,要靠馮遠征這樣的老師透過一個個觸控、感受學員的氣息流動才能糾偏。他正是以當年自己受訓的記憶乃至肌肉記憶,“返還”給自己的學生。而他之所以全情投入,有一部分是因為在30歲左右時,辜負了當時期待他能投身教學的德國老師梅爾辛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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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北京人藝2019級學員班結業儀式

年輕演員排練完,把劇本放在排練場就離開了。他問:為何不把劇本帶回家,晚上不需要琢磨戲嗎?年輕人沒反應過來,回答:明天還來排練場,明天還用呀!“你要和你的人物每天生活在一起”,他補充道:“如果你的一張照片掉地上了,被人踩了,你怎麼想?如果編劇看到自己的劇本被扔地上會傷心的。”後來,他乾脆規定:我看見留下的劇本就沒收,想拿回去,交錢200元。

50歲

在劇組,感嘆時光飛逝

馮遠征的50歲生日,是在電影《1942》劇組裡過的。

那天,導演馮小剛在拍攝間隙找馮遠征說:“待會兒,我們早點收工,到餐廳聚一聚。”當大家圍坐一起時,馮小剛提議給馮遠征過個生日。

“忽然間,我就五十了!我有點恍惚,我怎麼就五十了呢?”他意識到時光飛逝。

那一年,也是北京人藝60週年慶,當時的副院長濮存昕即將退休。馮遠征環顧左右,再次意識到“就剩我們這一代,責無旁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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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馮遠征參加《杜甫》媒體見面會

53歲時,在話劇《司馬遷》中,他開始嘗試做導演。到了歷史劇《杜甫》時,他擔任導演,同時也是主演。《杜甫》這戲不好排,詩人有詩性,但在臺上,杜甫不能朗誦詩歌,要說生活化的語言,同時還要展現出詩聖的偉大精神與文人的真實可愛。

起先,他只是演杜甫,就琢磨怎樣在詩意與寫實之間找平衡點:“我們不渲染他的苦,而是展現他苦中有樂的豁達,文藝作品就是要傳達生活中的真實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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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馮遠征參演《杜甫》

接著,他成了導演,就琢磨如何安排舞臺上的視覺中心、舞美呈現等。首先必須是中國的,也是現代的,大開大合,簡約通透。以內涵豐富、功能集約的主視覺,呈現戲劇的形與神。在演出形式上,他還融入了“夢中夢”的形式,讓各個角色都在杜甫的夢裡跨時空對話。這一現代手法受到青年觀眾喜愛。

40歲不到

“家暴男”,擔心戲路受限

與梅婷合作電視劇《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是他在公眾視野裡的“代表作”。

心理變態的“家暴男”安嘉和被他刻畫得入木三分,以致於其岳母打來電話,試探他是否真的有暴力傾向,路上有小女孩看他就躲的事例一直流傳……

相比於被觀眾誤會,他更擔心自己影視表演的戲路因此被固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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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馮遠征參演《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在北京人藝,演員去演影視劇是件尋常事,畢竟影視劇是更容易被大眾接觸到的藝術,懂行的導演也習慣到戲劇舞臺上“挖人”。但兩種藝術門類的表演方式不同,演慣了影視劇回不到話劇狀態的演員也不會被話劇劇組選中。

1989年馮遠征被選去德國西柏林藝術學院學戲劇,1991年回國後雖然回到了北京人藝,但並沒有立刻去演話劇,而是出演多部影視劇。在8年裡,他沒上過戲劇舞臺,一些人擔心他“回不去了”,但他堅持要上臺。當時院長問:“你還能演嗎?正好,有個話劇缺人。”他就一口氣演了三個龍套:一個農民工、一個技術員、一個城管。看過他的表演,大家覺得:“馮遠征還挺會演話劇的,讓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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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青年時代的馮遠征

30歲不到

去留學,種下教書種子

上世紀80年代初,北京人藝《茶館》首次走出國門,成為中國第一部對外交流的戲劇演出,展開歐洲15個城市的巡演活動後,第一站就是當時的西柏林。

在歐洲觀摩國外現實主義的戲劇表演,拓寬了馮遠征的藝術視野。當他被德國的梅爾辛教授選中,去西柏林高等藝術學院學格洛托夫斯基的“質樸戲劇”時,他帶上了半箱書,做好了長期學習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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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馮遠征在德國留學

故鄉,是距離製造的,27歲的青年離開後,故鄉就變得具體而清晰。1990年10月3日,他在那裡經歷了西德與東德的統一。雖然他的德語已經說得相當流利,但是當朋友們聚在一起,互相討論支援哪個黨派時,卻不會有人去問他。那時候,他開始想家——自己的家以及北京人藝這個家。

在德國,他每週都去看戲,有時候看得熱血沸騰,有時候看得淚流滿面,“我事後想想,覺得自己淚流滿面是因為想回到舞臺上演戲。”他做了條理分明的比較,就如同哈姆雷特思考“生存還是死亡”:“我在德國,最大的問題是做不了演員。我回中國,哪怕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我可以做演員!”

梅爾辛教授期待他留在德國,傳承格洛托夫斯基表演方法,但他辜負了教授的期望。“改日再去教書育人”的理想被他埋在心底。當他成為演員隊隊長後,就著手準備恢復學員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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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馮遠征出演《譁變》

20歲出頭

學挑簾,重複一個上午

沒名字的人物,在戲裡都是龍套,稱不上是一個角色。24歲,馮遠征在《北京人》裡得到飾演主角曾文清的機會。首次扮演一個有名字的角色,讓他心裡頗為忐忑。

他上場的第一個動作是挑簾,然後邁步、登臺。他一挑簾,就被導演夏淳叫停重來。第一次、第二次,他還能應付,到了第四次,他就冒汗了,心裡發麻了。每一次挑簾,所有老老少少的其他演員都陪著他同步動作。他感覺:“所有人都看著我”。結果,這挑簾的動作,他整整做了一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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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馮遠征飾演杜甫

中午開飯前,大家暫時休息。他忍不住跑嚮導演。導演夏淳說:“挺好”。此時,他正低著頭,然後以琢磨的口吻說:“你今兒個穿的是皮鞋,你回去換雙老頭鞋。再換個髮型,去梳個大背頭。”當時還沒有摩絲,馮遠征找來發蠟,梳了一個頗顯年紀的髮型。

馮遠征似乎領悟到了什麼,不僅找了雙老頭鞋,還借了一件大褂。自此,他開始穿著大褂過日子。大褂不方便,袖口寬大,吃飯要注意袖口不要刮擦到碗邊。他還養指甲,去描《芥子園畫譜》……天長日久,他習慣了穿著大褂,再也不會覺得“大褂不方便”,挑簾這個動作就對了。“我就是曾文清了”。這就是他與年輕演員說的:“你要和你的人物每一天生活在一起”的生動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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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馮遠征參演《玩家》

馮遠征,出生在北京的一個軍人家庭。年少時有機會走進北京人藝小劇場,看了當時劃時代的“先鋒戲劇”,讓他頗受震撼:“那種震撼,就是想讓人哭,那是對藝術產生了一種信仰。”

1985年,他懷著投奔藝術理想、釋放演藝能量的念想,考入了北京人藝的學員班,自此開始了實現自我的道路。

60歲後,馮遠征的兩條人生軌跡——“育人”與“演藝”,終將圍繞表演教學而重合。他將延續當年對梅爾辛教授的承諾,繼續在中國進行表演教學。他認為,戲劇表演教學能為各個藝術崗位的從業者開啟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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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馮遠征在《全家福》中演王滿堂

他還曾為北京電影學院的攝影系,在18天內排演了一臺戲,“今後也應該有懂得表演的攝影”,攝影系裡如今真的有三位學生去做了表演課老師……

10歲的人,不足以談人生。但是20歲起,可以。每十年回顧一下來時的路,正是北京人藝教會馮遠征的“人”和“藝”。

(朱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