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經典 | 冰島愛情故事,作者:吳晶晶

編者按:

吳晶晶新作《艾普西隆》已於三月號與大家見面,讓我們藉此機會回顧下她此前的作品。

作者 吳晶晶

外面不可一世地進行著暴風雪的時候,他正在加油站呼哧呼哧吃麵。他參加的是下午一點出發的旅遊團,一路上看了國家公園、地熱泉,和冰山冰川間奔湧不息的大瀑布。泉噴發的時候他讓導遊幫著和泉水合了影,只是熱水的蒸汽太大了,不仔細看,還以為是照了一片望不到輪廓的白色雪山。

回程的時候已經將近六點。太陽早就消失了,遠處的潔白山脈在已深濃的夜裡留下漆黑虛幻的影,它們不動聲色地注視著寂靜的公路,上面間或緩緩掠過一盞盞微弱的光,放大一百倍看,發現是零零落落的冒雪前行的汽車,再拉近鏡頭,泛霧的窗上有一團模糊的黑影,那是他的頭皮。

已經開始下雪了。在瀑布邊上照相的時候就開始下了,微微抬眼,似乎有越來越大的趨勢。導遊為了大家不會覺得無聊,時不時地用充滿冰島味兒的英語講沿途路過的山的名字,一些帶著悲傷色彩的傳說。他頗為費力地聽著,因為有點聽不懂而更覺得有些焦急。不知道是因為獨自旅行太過緊繃,還是地熱噴泉的蒸汽太過醉人,他最終還是在持續不斷的異鄉語言裡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冷冰冰的、帶著雷克雅未克溫度的夢,夢裡的他向睡著的他傳遞訊號說,你一定要記著這個夢啊。他的意識欣然應允,然而醒來的時候卻還是逃脫不了地全部忘記了,一點也想不起來。他清醒是因為車廂裡不安的噪音,畢竟聲音在這個離散的小島上似乎是很不尋常的,就像鯊魚肉對於墨西哥人來說很不尋常一樣,他想。

“雪太大了,前面的公路上出了一起事故。因為雪太大了。”前排的旅客說。他們是一對年輕的丹麥戀人,兩個人都穿著挺拔的灰色系長呢子大衣,戴漆皮手套,儼然從時裝廣告牌上臨摹下來的刻本。看瀑布的時候他們找他拍照來著,因而簡單地聊了幾句。

的確,他在車裡已能清楚地聽見風聲了。他自信是北方人,以為再天寒地凍也都見過,然而他還是被這裡的風震懾了。他的確從未見識過這樣的風,決絕的,不留餘地的,帶著某種孤獨的決心從不為人知的遠處,以雪為馬,疾馳而來,馬蹄聲凌厲地濺在窗玻璃上,無邊無際的白色雪原之間,冰山夾側,萬馬嘶鳴。

風聲漸漸把車廂裡的議論和空調運作的噪音一齊湮沒了,他總覺得有一群不得而見的無頭戰士軍正從窗外呼嘯而過,因為他好像聽見了隱形的兵器摩擦玻璃的聲音。其實只是雪聲。

“我很抱歉。”導遊滿面侷促地搓著手掌說。她的熒光色工作服在暴風雪的夜裡顯得格外光亮。“我們本應該在大雪前趕回去的,可是我們在景點上耽誤了一點時間,天氣的變換,太快了。發生了事故,我們也覺得很傷感。”他把斷斷續續聽懂的英語湊在一起。“我們也無法確定公路何時會再次開啟,我們將會帶大家到附近的食品店稍作休息。”

“Go to the restaurant and get something warm。”三十餘歲的冰島女子說。

說是食品店,其實準確來說是一家兼售食物的汽車加油站。他花了兩千克朗買了一碗羊肉胡蘿蔔湯,湯可以再添,熱乎乎的小麵包可以隨吃隨拿。他前前後後一共喝了三碗,吃了五六塊麵包,後來他也有點不好意思了,但還是沒飽,於是又交錢買了一小杯泰國風味的泡麵。何以它會到這來呢?從熱帶來到這個孤零零地漂泊在大西洋的小島上,被暴風雪困住的賣羊肉湯的加油站。

他呼哧呼哧吃麵的時候,丹麥情侶來找他說話,他們買了配可樂的牛肉漢堡套餐和導遊推薦的加油站熱狗,三個人在小酸黃瓜和芥末味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他表示要回車上去了。臨走的時候又買了一杯泡麵,因為實在是覺得太好吃了,想著可以做明天的早餐。

他從加油站走到停車位的工夫,風帽裡就已經落了一大半雪。駕駛席是空的,想必司機也不是第一次遇上這樣的情況,已經去加油站裡喝咖啡吃漢堡包了。他對他們這趟旅遊車的司機非常有印象,是一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小夥子,光頭,那可真是徹頭徹尾的一寸頭髮也沒留,白面板上的銀色鼻釘偶爾反射著寶貴的太陽光。他在此地見識到不少如此髮型的男子(如果也可稱之為一種髮型),由於這裡面存在某些反差性,使他覺得和加油站裡的泰國風味的泡麵一樣孤獨。

車上零散地坐著幾位較年長的旅客,一對老夫婦買了一塊紙盒包裝的魚肉三明治小心翼翼地分食。車廂裡的燈不是太亮,直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他才發覺他身旁空著的位子已坐上了一個人。

藉著其他乘客的閱讀燈,他看見那是一位東方面孔的女性,年紀大約三十上下,但也並不排除由於化妝和衣著使她看上去更年輕的緣故。她穿著淺藕荷色的修身短羽絨服,乳酪色高領毛衣從領口工工整整地鑽出來,牛仔褲恰到好處地在黑暗中襯托出隱隱約約的腿部肌肉的輪廓,褲腳扎進淺卡其色的夾絨中靴裡,鞋的綁帶也無一例外系得挑不出任何毛病。加之頭髮是和淺色調對比分明的漆黑直髮,停在剛過了肩膀三四公分的位置,使人覺得更加相得益彰。

他試著用中文和她說話。

“啊,不好意思。這是你的座位嗎?”她很抱歉地做出起身的動作,“因為沒有擺東西,還以為是空的。”

“不必麻煩不必,”他忙說道,“我坐旁邊的。”他說著把書包從行李架上取下來,新買的泡麵裝進去。開啟拉鍊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買了這麼多杯麵了,出發前他就從家裡的存貨隨便抽上兩盒,在機場發現了好吃的新品種,於是又買了兩盒。現在又添上一個漂洋過海的亞洲兄弟,簡直都要塞不下了。

他整理了好一番才把新的桶面裝進去,還不得不拿出筆記本,薄荷糖,和一冊用來打發時間的小開本書。他隱約覺得身旁的女性多多少少露出了笑意。

“像賣泡麵似的。因為太喜歡了,不知不覺就買了這麼多。”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喜歡面?”她問。

“喜歡。”他老實地作答。他能看出她略微地化了妝,大概是為了提升氣色的那一類目的而設計的日常性妝容。她沒有試圖從這一方面修飾自己的年齡,也似乎並沒有這樣的打算,這使她多了與同年齡的女性群體相比更平易近人的親近感。因為接納衰老是作為坦率的一部分的,他想。

“我從小學時就喜歡吃泡麵,非常喜歡,每週都得吃上幾回,後來因為健康問題被母親制止了,就改成一週只能吃一次。所以我每次都得提前好幾天想該吃什麼牌子什麼口味的。”

“那也是應該的,畢竟機會難得。”她出乎意料地很感興趣,抱以極為自然的微笑。他為那微笑覺得有幾秒鐘面紅耳赤的緊張,他想她算得上是小眾意義上的美女了,加上在穿著上有自己獨到的品味,更襯托出本身帶有的與別人不同的氣質。

“是啊,上了中學後零用錢也多了,母親根本顧不上管這個了,但我還是保持著每週吃一次泡麵的習慣,而且只吃杯裝的。一來是我很害怕一次性吃太多總有一天會厭煩的,二來是,只有杯裝面才有那種拿在手裡吃泡麵的氣魄。”他說著做出了一個吃麵的姿勢,又笑了,“總之是這樣的,我也說不上來。”

“那你一定是速食麵的專家了。”她說。她每說一句話都是帶笑的,好像那些成沓包裝的笑容睡在水中的淺處,微風一吹就會自然而然地浮上來。

他略微沉默了一下。“上高中時有個女孩也這麼和我說的。‘那你肯定是泡麵專家。’她那時是這麼說的。高中時學校有好多社團,大概就是學校想讓大家多發展點業餘愛好的那種,還要求每個人都要參加。我是挺生氣的,難道每個人都還非得有個愛好不行嗎?但沒辦法,還是得照著辦。一年級的時候參加的版畫社,但一共也沒畫幾次,也搞不好,也就是大家在一起玩樂居多,二年級的時候,我就退出了,想換個別的什麼。退掉是退掉了,實際上我也不知道自己真能幹點什麼。但最後還是讓我找著了,貼了一黑板的宣傳紙裡,泡麵社的宣傳單。”

“泡麵社嗎?”她問道,略帶吃驚地。

“是吧,我本來也沒想到,也覺得肯定是有人搞笑呢。但還是太好奇了,最終按照指定的時間去面試了。去面試的其他人基本上也都是因為和我一樣好奇,聽說是今年才成立的,之前也沒什麼人知道。結果面試到最後別人發現其實沒什麼意思就都走了,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整個社團也就只有一個人,一個同年級的女孩,一點見過的印象也沒有,我本來也沒準備說什麼的,但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太緊張了,一口氣把小學開始兩週一次泡麵的事全都說了,連人還非得有什麼愛好什麼的,也生氣地說了。

“她就那麼一直聽完了,就在最後說了一句,‘泡麵也是一種愛好,那你肯定是泡麵的專家。’後來還交換了很多關於這方面的意見,喜歡的牌子,面的形狀,放調味包的順序,甚至有名的泡麵企業拓寬生意賣起糖果後面條的品質直線下降的事,總之格外的有話題,我覺得我這輩子都沒像那天一樣說話說得那麼痛痛快快了,簡直像之前活的十七年都是在不會說話的土著部落裡似的。”

“絕大多數的土著部落都有自己的語言的。”她和藹地評論道,“不過也難怪,找到一個這麼志同道合的人也總不是那麼容易的。”

“我非常喜愛她,直到現在也是。”他說,“我從來也沒有遇見過和我一樣,只是對泡麵本身懷有非常的熱情的人,她也真摯地愛著泡麵,從始至終的。因此雖然社團先先後後也進來幾個獵奇的人,但最後還是隻剩我們兩個,但我們也好端端地一直辦了下去,甚至還做過甜辣口味泡麵的專題研究觀摩會呢。”

“那也能算是某種成就了吧。”她真誠地感嘆道,說罷望了一眼窗外,“雪變小了是不是。”

“你也是這趟車的遊客嗎?”他問,“我好像沒有看過你。”

她搖搖頭,黑頭髮掃在肩頭髮出簌簌的聲響。“我今天是開車外出的,結果回去的時候車子出了點問題,拖車公司的人因為大雪過不來了,加油站的工作人員就介紹我來這裡了。”

“你來這出差?”

她笑了,“算是因為某些原因暫時住在這裡吧,不過應該也不會再住太久了。你繼續說,車子一時半會應該還動不了。”

“我們一塊上了大學,倒不是同一所,但總歸是一座城市的。也很理所當然的,在一起了。我本來以為能那樣就結婚了呢。”他聳聳肩,“但最後還是失敗了,我本來以為我們之間肯定是和別的人不一樣的,因為有那種特殊的聯絡在。後來我想分歧是根本性的,只不過它一直在等待命運的時機發作而已。”

“所謂人生理唸的不同?分歧?”她問道。

“不是的。說來你肯定會覺得可笑的。我認為使我們最後分開的原因是:我喜歡吃杯裝泡麵,可她從始至終都堅持,泡麵必須要煮著吃才好。這是根源性的、不可更改的,從認識她第一天我就很清楚這件事了。可我本以為那只是我們在愛好上的一點小差異,算不得什麼的。但,總之這就是關鍵。背後有什麼隱喻的東西我也說不好,但之後我和她表達過我這個想法,她說她也是這麼覺得的。”

說話時旅遊車的乘客陸陸續續回來了,熱乎乎的加油站已經人滿為患,丹麥情侶經過時向他們打了招呼。

“前一陣聊天時她說她再也不想吃泡麵了,沒什麼理由,就說突然覺得那種湯湯水水的東西一點味道也沒有了,有時候想想自己竟然執著了這麼許久、高中時還特意搞出了個什麼泡麵社團來,想想就覺得不可思議啊,那是自己嗎?我的話,我還是喜歡麵條,去哪我都會盡可能地把當地土產的泡麵都嚐個遍。”

“那來歐洲可不是什麼好選擇。”她眯著眼睛笑了笑,調侃著。

“這倒是。”他像所有個性隨和的男孩一樣做了個摸腦袋的習慣動作,“研究生時剛好有去挪威的機會,我當時就想著,北歐的泡麵是什麼樣的呢,於是就爭取了這個機會。”

“奧斯陸?”

“對,那兒的泡麵和城市一樣有一些和平主義的味兒,只是種類不太多。不過都有很多種的魚吃了,幹嗎還發明很多種的面呢。”他評論道。

說話的當口車廂前部傳來此起彼伏的喜悅的呼喊聲,前排的乘客告訴他們公路已經再次開通了。

“所有人和動物上船後我們的方舟就能啟程了。”來自西班牙的旅客說。半島人有他們獨立的長相,他也解釋不好那包含些什麼特質,不過他總能在學校裡一眼辨識出西班牙學生,百發百中,彷彿一種渾然天成的海鹽味的天賦。

一個泛著熒光的影子走過來,是導遊女士,她和中國女子用冰島語說了幾句什麼,兩人最後輕輕擁抱了一下。

“你會說冰島話?”他問道。

“在這邊做生意來著,時間長了也就會說幾句。但不多。”

“真看不出來是商務人士。”他真心實意地稱讚道,因他自己一向沒這方面天賦。他父母親都是學校老師,一家三口都是溫泉蛋式的性格。怎麼看都和生意場上差得很遠。

“哪裡是商務人士。”她微笑了,“就是開了一間不大的餐廳。之前一直在國內和義大利做這方面的事,前幾年來島上玩,覺得有機會,就和合夥人商量了開了一家店。”

他問她餐廳的名字,她停頓幾秒後說了一個英文名。他興奮地從口袋裡摸出手機來,表示昨天還去了這家店,給她看了在飯店拍的照片。

“店面不大但麵條真的很好吃,來的這幾天我每天都去了,真的很好吃,之前一點也沒想過在這地方還能吃上亞洲風味的麵條,實在是太幸福了。”車裡的空調開得太足,他把羽絨服脫了,單穿一件看上去就暖和的棕色毛衣。“可為什麼店裡只賣面呢?除了麵條什麼也沒有,連可樂都不在選單裡。”他話一出口就覺得自己有些失禮了,“對不起我不該這麼問的。”

“沒什麼的,據說有不少食客都來問過,歸根到底是我太任性了,都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任性。因為我也是一個麵條愛好者。”她沉吟一下又自我糾正道, “也不能說是愛好者,只是和麵條結下了因緣。”

在一片溫吞幸福的暖氣裡“船身”開始動了,亮黃衣服的“諾亞”透過麥克風說了幾句,滿船的人們快樂極了,因為他們就要獲得解救。船艙外海浪的聲音像大雪似的。不過在不久後浪也會停的。它理應會停的才對。

“真是突破天際的一場雪。”他說,把後腦勺輕輕貼在靠背椅上,聽著海水中緩慢啟動的馬達聲。

“二十幾歲以前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近似於無的人。是什麼意思?大概就是像一種透明的無用的介質,多出一個也不算多,少了一個也不會覺得有任何不妥。面對著家人、同學、老師,我的身份變換了,但扮演的內容卻也沒什麼差別。我沒有愛好,看書的話這個也能看,那個也不討厭,聽歌的時候什麼型別都覺得可圈可點,我甚至都沒有討厭吃的東西。高中的時候為此還很責怪自己,每個人都能多多少少說出個他不喜歡的什麼來,紅豆味的點心也好生薑也好,但我卻一樣沒有。總而言之我就是這麼一個接近於無的人,沒有人為我存在著而高興,也不至於有討厭我的人。畢竟誰會討厭一個幾乎不存在的東西呢?大學畢業之後我也馬上就去工作了,一來有經濟上的考慮,另一方面作為一個虛無的存在,我也沒有什麼喜歡到覺得非得繼續學習下去的東西不可。唸書的時候就是,語文數學化學,每一樣我都沒那麼喜歡,但每一樣似乎也沒那麼討厭。我很羨慕你們的泡麵社,我覺得那才是一種像點樣子的學生生活。而你們那麼習以為常的對某件事物的好惡,我卻一次沒有過。沒有風格,沒有喜好,沒有標籤,沒有意義。我就是這麼活到了二十四歲。

“大學裡學的是會計,我倒不是偏愛數學,反而正是因為我沒有偏愛,因此每樣東西都能成為偏愛。看賬本還是看水族缸裡的熱帶魚,從心情上來說對我是一樣的,有區別的只是思維領域的不同。我就繼續在公司裡扮演著無的角色,沒有人憎恨,也沒有人喜愛,感覺不能少了我,但沒了我卻也沒有任何不同。我只是按照命運的方式在活著。直到二十四歲那年,我作為介質的人生才終於結束了。

“男朋友比我大兩歲,是那一年從別的公司調過來的財務方面的負責人。他做完那一期的專案之後就又回到原公司了,但那也無妨,因為那時候我們已經在一起了。他追求我的時候也覺得有點說不好究竟是欣賞我的什麼,但反正就是被我吸引了,迷住了,‘簡直逃不開’,他這麼說的。之後我們好端端地在一起六年,就準備結婚了。之前約定好了等到我三十歲的時候,無論如何也要結婚了。

“到那時為止的任何步驟,我都不曾覺得有紕漏的地方。兩個人在一起久了爭執也是免不了的,但總歸是年紀大了,幾乎沒怎麼大吵過,週末的時候有時他開車帶我去看新樓盤。我覺得很滿足,畢竟我已經不是一個單薄的介質了,我有了內容,有因為我的存在而不同的事物和人。那時候我早就不記得自己沒有不喜歡的食物這回事了,男朋友,那時已經算是未婚夫了吧,還覺得是個優點來著。因為至少我已經有一個非常喜歡的,喜歡了很久但還是喜歡得不得了的人了。”

在這個當口他想起來女朋友曾經對他說的一句話,他記得那是個與現在迥然不同的夏天,他們在大學附近的吉野家吃飯。兩個人都要了大份的牛肉蓋飯套餐和一杯關東煮。他搖著沙拉杯子的時候她突然從碗沿上抬起頭來,直不愣噔地看著他清清楚楚地說:“我真的非常喜歡你,比喜歡泡麵還要喜歡。”就像新聞裡記者無意識的插播一樣,她說罷就又低頭吃關東煮。奇怪的是她後來並不記得有這麼回事,一點也回想不起來。

不過既然你這麼說了那肯定就是這麼發生的,畢竟那也像我會說出來的話。可能那時著了魔了——後來再在電話裡提起,她在那邊笑道。那時候她雖然沒有固定的戀人,但新的戀情也發展起來了(據她說)。而且已經不再痴迷於泡麵了。

“事情發生在快三十歲那年的六月,”女子繼續說道,緩慢地,像柔和地說起明天的天氣,“因為那天剛好是夏至所以記得更加清楚。那是個星期一,一如既往累人的星期一,那天跑業務的工作人員告了病假,所以上面臨時派我去給別的公司送了一份表格。我提早結束了工作,兩點鐘就回家了。本來想著去海鮮市場買螃蟹的,但那天穿的是高跟鞋,已經走得很累了,於是就回去了。

“開啟家門的一刻我也並沒有覺得任何不對頭,事後想想明明是明擺著的,可能那時真的太累了。我在玄關上脫了鞋,換上有小熊頭的涼拖,就預備去廚房喝水。客廳裡想必肯定已經有什麼不一樣了,但我一點也沒發現,甚至平時都不會關的廚房的拉門好好地關上了都沒注意到。

“未婚夫和他的女伴在餐桌的另一端,他本來是在笑著的,手上拿著一捧綠色的生菜,桌子上擺放得滿滿的,超市的白色塑膠袋,薯片巧克力,正在解凍的肉類,水杯,電磁爐。它們的另一側站著這一切的女主人。其實那個女孩我原來就認得,是未婚夫公司裡的同事,三個人甚至還一起吃過飯,我也偶爾去參加他們公司的聚餐。就是那麼熟悉的,溫柔的一張臉。她原本想必也是在笑的,用那種我熟悉的,軟綿綿的嗓音。

“崩塌了。當時我的心裡只有這一個念頭,他們當下說了什麼、笑容是怎麼凝固的、小鍋子裡煮水的咕嘟咕嘟聲,都蓋不過我心裡的噪音。好像很多我曾經不以為意的建築物在心裡倒塌了,好像那兒曾經建起了一座城,裡面有居民、孩子、商人、電影院,但是在那一剎那突然地面開始分裂了,下陷了,所有的高樓轟然瓦解,人們還來不及哭,就全部消失了。

“我把廚房砸了個天翻地覆。我把碗打爛了,電磁爐扯到地上,排骨雞蛋撒了一地,踩上去黏糊糊的,蔬菜葉子破馬張飛,薯片也踩扁了,像上學時聯歡會上踩氣球似的,醋瓶也弄翻在地上,敲碎了。那個女孩子不停地尖叫,未婚夫根本攔不住我,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哪裡來那麼多力氣。我心裡不斷地想,為什麼,為什麼是這樣,在這個桌子上我每天為你準備早餐晚餐,你究竟為什麼忍心,又何以和同樣的人做同樣的事,甚至未曾為我做的事。

“就在那個時候,我注意到女孩面前的東西。原來她剛剛在揉麵,平時我切菜的小面板上已經躺好了一小塊麵餅了,旁邊有清水和乾麵粉。我突然想起來那個女孩子是西北人,是很擅長做麵食的,和我不同。未婚夫說,我一天沒吃東西了,我只是想吃碗麵。

“我簡直不能相信。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出於何種目的,說了那麼一句話。我二話沒說,把麵餅搶過來狠狠踩上幾腳,在女孩的尖叫聲和自己的哭聲裡,麵粉揚了一地。

“是怎麼收場的呢,最終?我因為腳上一滑摔在了醋裡,未婚夫就護著女孩子出去了。膝蓋摔得青了,低頭一看腳趾縫裡還夾著一小塊精排。”

“分手是肯定的了,他們最後有沒有走在一起我也不知道。”說到這裡她輕輕地笑了一下,“我不是像你和泡麵社社長一樣那麼瀟灑的人。也沒什麼勇氣。畢竟我又成了一個 ‘無’的人,原來是近似於無的話,之後恐怕就是完全等於了。但那個女孩肯定不是的,她肯定是有我註定不會擁有的東西,我覺得未婚夫一定是看透了這一點,所以才放棄了我。

“因此從此和麵條絕緣了?”他說,“不好意思我剛剛一直在說這方面的事。”

她搖搖頭,“那之後我吃了兩年的麵條。後來出國之後在義大利認識了一位醫生,還專門問過他,他也覺得實在是提不出什麼物理性的解釋,如果是作為一個心理學的現象倒還有點研究價值。總之,那以後我渾渾噩噩地過了一週,那一週裡的樣子我一點也記不起來了,理應是發生了很多事的,搬家、工作、分割銀行裡共同的錢,可我一件也記不起來了,一點都沒有印象,我只是後來看著銀行存款記錄才跟自己確定了,‘哦,原來是有過這麼一回事’。就像我找了一個分身似的。”

“可能是太傷感了嗎?所以免疫系統強迫記憶忘記了。”

“有一天吃午飯,以前偶爾會和戀人一起的,多半是他開車過來,總是匆匆忙忙的,吃一個快餐什麼的,但就是為了見一面。當我再恢復到單身的狀態,覺得自己更加輕飄飄的,哪兒都去不成。那天中午我路過一家麵館,那家麵店從一開始就在那兒的,但我卻一次也沒吃過。我沒有特別的愛好,平時和同事和戀人吃飯都是他們決定的,但一般人好像也不會選麵條作為正餐,可能太簡樸了點吧,一個人吃飯的時候,因為沒有主見,也只會去以前去過的餐廳。那天在麵館之前,我完全被吸引住了,不是出於喜愛,而是單純被強烈的恨意吸引住了,彷彿那個女孩子就在裡面揉麵似的——我無論如何也忘不了那個景象。‘我想吃麵條’,我腦子裡突然有聲音這麼催促我,那既是以前戀人的聲音,也有我的聲音。我開始想象,他們一起去超市購物的場景,挑選青菜,在麵粉攤前稱重——我覺得又憤怒又痛苦,抱著一股報復的勢頭,衝了進去。

“一連去了很長時間。一開始的幾周每次去吃麵條都忍不住掉眼淚,腦子想的事可多了,比如他們可能現在也正一起吃著快餐呢,後來她肯定又給他擀麵條了吧,她也是事業型的,肯定和他更加般配……所以每天午飯後都得去洗手間重新好好化個妝。開始幾天只吃招牌的牛肉麵,後來開始嘗試其他種類,燴麵,炒麵,但總歸都是麵條這一形式。一家店的種類全都嘗過了,就換下一家,中午吃,晚上回家也吃,叫外賣,去餐館,但就是沒自己動手做過,泡麵都不泡。就這麼連著吃了兩個月,等到換到第五家店時,心裡已經完全不難過了。總之吃麵條就是吃麵條,好像我本來就很愛吃這種形式的食物似的,心裡什麼也不想,原來不好吃的店也會堅持把每個種類都吃過,後來慢慢有了標準了,如果這一家的味道覺得不喜歡,隔天就會換個別的。

“我吃了整整六年的麵條。”她輕描淡寫地說道,他吃驚地朝她看去,可她臉上紋絲未動,“那種‘唯麵條’的狀態持續了半年後我覺得肯定是不行的,而且身體上也出現了不好的反應,直到有一次在公司因為營養不良暈倒了,我才覺得我必須得改變了。我試著吃飯菜,可完全不行,我從心理上完全不能接受,就像一個外國人,絕對不接受中餐似的,就像他從沒吃過,也從根本上不認同這種形式。我強迫自己吃了幾口米飯,但馬上就像吃了什麼異物一樣,可能還未送達到胃消化就被我吐了出來。後來也試了饅頭,或者只吃炒菜,但結果都差不多。

“我的身體和心目前只接受麵條這一種形式,就像愛上了一個什麼人,絕對不能容許別人存在一樣。幾次失敗後,我向自己確認了這一點。也試著把別的菜加到麵條裡,但也無濟於事,因為我自己很清楚,‘這碗東西不是麵條本身’。所以我也就放棄了,營養上靠打針和維生素沖劑。

“我本來以為一輩子自己都會這麼活著,吃著麵條,過著麵條式的人生,連呼吸都是麵條味兒的,如果有一個麵條教,我應該也能獲得資格加入,即使不是我願意的。三十六歲的夏天,也是快過生日的時候,突然大病了一場。總之就是流鼻涕,發燒,常見的感冒症狀,但吃了藥也一點不見好。請了一星期的假,每天就只是躺著,不停睡覺,吃藥,燒到連麵條都不想吃了。那一週裡,可能是因為生日又快要到了吧,再加上生病了,總是想起以前的事。為什麼那天同事生病了呢?為什麼那天非得穿了高跟鞋?為什麼沒順便逛街而是直接回家了呢?為什麼那個女孩非得和我喜歡同一個人不可呢?每天做夢,醒著,都不斷問自己這些事情。總覺得自己曾經有機會過著非麵條式的拖泥帶水的人生,但要麼是我自己放棄了,要麼是別人阻撓。

“但人生其實也不過是由這樣那樣的,好的壞的巧合拼湊在一起的。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甚至連這種程度也達不到,因為巧合也是既定了的,人也只是按著軌跡,老老實實地使巧合發生了。”她有點疲倦地,閉了會兒眼睛,“病了一週以後一天凌晨我突然抑制不住想嘔吐,自己都想象不到,竟然天翻地覆地吐了快半個小時,因為畢竟幾乎都沒吃什麼飯,也不知道在吐個什麼,好像胃啊肝臟啊,都做好了某種離我而去重新開始的決心,都想往外擠。從廁所出來的時候覺得自己體內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三十幾年的食物殘渣,老化的一直沒能排洩的細胞,多餘的水分,感冒藥,過去的回憶,退休的血小板,都已經被我吐掉了似的,都已經順著城市的下水道流走了,帶著我不需要的東西,和我自以為需要的東西。那時候我只是覺得非常餓,也是當然的,我覺得自己已經有幾天沒像樣吃過東西了,就去了廚房,桌子上有之前來探病的同事帶來的奶油蛋糕和水果。我也沒拿餐具,直接用手拿著蛋糕就吃了,因為實在是太餓了,感覺給我什麼都能吃。”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他們都知道轉變已經發生了。

“奶油蛋糕很大的,就像一般小孩過生日時吃的那樣。但我很快就把它吃完了,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只剩下一小塊沒有奶油的海綿胚了。我突然想到,自己好像有好幾年沒吃過蛋糕了,不對,是沒慶祝過生日了。又轉念一想,才意識到,自己是有六年沒吃過任何除麵條以外的東西了。當時我哭了,號啕大哭,感覺之前和喜歡的人鬧分手的時候,都沒像那樣哭過。至於理由呢?我也不明白,或者我當時明白的,但是後來忘記了。可能是因為蛋糕太好吃了吧,奶油,麵粉,雞蛋,奶粉的甜味。掏心掏肺地嘔吐了,掏心掏肺地大哭了。於是我就好了。”

“您又回到自己的軌跡了嗎?”他不知道自己怎麼就用起了敬語。

“我從未偏離過軌跡,每個人都不曾偏離軌跡。”她搖搖頭,“就算穿的是平底鞋,也會崴腳,會被樹杈刮到小腿,回想起氣象預報說傍晚會下雨得趕緊回去收衣服。無論如何,即使我幸運地得以改變了什麼,那天下午我都註定會提前回家,走進廚房,即使同事沒有生病,也一定會有一個別的理由,因為那天下午走進廚房是我的使命,我必須完成它,才得以繼續之後的人生,即使我能提前預料到那是苦痛無比的。”

“在公司又幹了一陣後就離職了,用自己的積蓄再加上銀行貸款,開了一家麵館。之前合作過的生意夥伴介紹了日本師傅,再加上我從來不吝惜在材料和人員、環境上投資,做出來的東西也能收穫真正有眼光的人的認可。我也沒有什麼生意經,如果有人說我幸運的話,我也只能是說,因為人生是平衡的。”

“也許您本來就有做生意的天賦。”

“後來有機會去了義大利,覺得有些商業上的機會,就找人合作,在佛羅倫薩開了店,羅馬和米蘭的同行者太多了。我和當初信賴我,與我合作的義大利人很投緣,前年結婚了。度蜜月的時候來了冰島,再之後,就有了你去光顧過的店。”

“您和先生喜歡這裡?”他問。

她否認了。“被吸引的只有我而已。他還是喜歡和他家鄉一樣暖和、圓滑的地方。第一次和他來的時候專門租車去追極光,守了好幾天,終於等到的時候覺得心裡激動極了。只是淡淡的,不耀眼的綠色,可能不值得什麼大驚小怪的。但當時我有一種想法,總覺得神原諒了我。回去後我把這話和先生說了,他說只不過是因為震撼於宇宙之美。義大利人嘛。”她笑笑。

“您現在還會吃麵條嗎?”

“我的一切都和別人一樣。”她把因為笑容落下來的頭髮輕輕別到耳後去了,“就是不太吃澱粉。也不是說討厭,可能之前吃得太多了,人生是平衡的嘛。要說有什麼不一樣的,應該就只有不太會流眼淚。還是結婚以後我先生問我的,不管是吃芥末還是看心碎的電影,我也覺得該哭了,但實際上卻從來沒哭過,我也沒有刻意忍著,但就是好像,不再有那樣的功能了。可能是那時候都被吐出去了,眼淚,和別的東西一起。

“但我倒是對蛋糕很有感情。三島由紀夫有一篇小說叫《葡萄蛋糕》,裡面有一個情景,就是男主角一邊站著,一邊用手拿著一塊葡萄蛋糕吃。”

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後腦勺,“我只看過《金閣寺》,高中時候被女朋友逼著看的,也沒太看懂。我很少看小說,更喜歡一些知識性強的書。但聽她說過這個作家的生平,這我倒是記得挺清楚,可能因為覺得很神奇。也許像你說的,與眾不同的人生軌跡的安排。”

她把頭枕在軟椅子靠墊上,微笑著聽他說話,沒有回答。

他記得他們後來又說了一些話,但主要是他在說,跟隨著車廂的氣氛,他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被叫醒的時候,還是丹麥小情侶拍他肩膀,讓他快看窗外。

“Auroral light!是auroral light!”他們用發音清楚的英語興奮地看著他說。

他把臉湊近窗戶,天幕盡頭有兩道淡綠色拱橋,它們是流動的光束,在暗色幕布上暈染出迷幻的影,在莊嚴的星河之外,亦真亦夢,不容捕捉。

一車被自然的奧義釘住眼的人連語言都忘記了。先回過神來的人忙掏出攝影裝置拍照,開始有人發出驚歎聲。導遊小姐也驚住了,她說這是科學無法解釋的,絕對想象不到的。

“雪天是看不見極光的,本應該,從人類科學的角度講。”她用冰島味兒的英語說,還說他們會找合適的地點停車,給大家拍照。

他才發現她不見了,他聽見“science”的時候才突然從迷糊裡驚醒了。他摸了摸身旁的座椅,冰冰涼涼的。他忙去找丹麥情侶,問有沒有看見他身邊那位中國女性。

你不是一直自己一個人的嗎?其中一位放下相機,疑惑地說。

另一位補充說也可能是後來他們一上車就睡著了,沒留意到。

他站起來想去問導遊,他記得她們是說過話的。但他走出兩步就停下了,又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車廂裡再次安靜了。睡著的小孩子都被父母叫醒了,人們渺小地看著星球外溫柔起舞的熒光。

天國的靜謐裡,他慢慢閉起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