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鄖縣人3號頭骨”背後的故事……

9月28日,國家文物局舉行的“考古中國”重大專案釋出會上,公佈了湖北鄖陽學堂樑子遺址考古工作取得的重要進展——

發現1具儲存較為完好的古人類頭骨化石,命名為“鄖縣人3號頭骨”。

【注:學堂樑子遺址位於湖北省十堰市鄖陽區,是一處舊石器時代早期的大型曠野遺址。1989年和1990年,該遺址先後出土2具古人類頭骨化石,年代距今110萬年至80萬年左右,屬於直立人,被學術界命名為“鄖縣人”。】

“鄖縣人3號頭骨”背後的故事……

專家介紹,鄖縣人處於直立人演化歷程的關鍵節點上,3號頭骨是迄今歐亞內陸發現的同時代最為完整的直立人頭骨化石,是探討直立人演化及其在中國乃至東亞地區起源與發展的重要證據。

600萬年前,人類與古猿“分手”,開始在非洲出現,此後演化成直立人,並最終在30萬年前演化成智人,

到了1萬年前時,智人在解剖學上,長得跟現在的你我一樣。

目前,人類起源於非洲,在學術界早有共識。但智人的起源地卻有“晚近非洲起源說”和“多地區演化說”兩種假說,這其中涉及到直立人的遷徙與演化。

文 | 賴瑞和

編輯 | 謝芳 瞭望智庫

本文為瞭望智庫書摘,摘編自《人從哪裡來》(中信出版集團2022年8月出版),原標題為《中國人從哪裡來》,原文有刪減,不代表瞭望智庫觀點。

1

人類與現代人(智人)

首先要釐清,人類的起源和現代人(智人)的起源,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許多年前,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的吳新智院士就曾指出,許多人把人類的起源和現代人的起源混淆了,以致產生許多誤解和不必要的爭論。

吳新智說:“現代人起源,就是長得像我們這樣的人的由來,人類起源指的是古猿在何時何地變成人。所以,現代人起源指的時間比較近,人類起源的時間久遠得多。”簡單說,人類的起源,涉及最早期的人族成員到直立人的那段演化歷史(約600萬年到200萬年前),好比是人類的上古史和中古史,但現代人的起源,只涉及人類在過去約30萬年的演化史,等於人類的現代史。

吳新智院士(1928年6月2日—2021年12月4日)。圖源:中國社會科學網

具體來說,人類跟黑猩猩原本有一個共同的祖先,但在600萬年前,兩者慢慢分離。

接著,人類又經歷了一個從“像猿”變成“像人”的過程,也就是如何從阿爾迪、露西這些長得比較“像猿”的物種,逐漸演化成圖爾卡納男孩那種比較“像人”的直立人。

【編者注:“阿爾迪”是迄今已知最古老原始人,生活在距今440萬年以前,其骨骼化石於1992年被發現。“露西”的化石則在1973年被發現,當時被認為是最早的直立人,生活在距今320萬年前。她們兩者的化石,都是在衣索比亞出土的。“圖爾卡納男孩”骨骼化石於1984年在肯亞北部圖爾卡納湖西岸被發現,除了腳部和某些部位缺失,這具距今約160萬年的化石堪稱史前人類最完整的骨架。】

“鄖縣人3號頭骨”背後的故事……

2022年5月16日,有遊客在內羅畢國家博物館參觀“鎮館之寶”——“圖爾卡納男孩”。圖源:新華社

這是一個物種形成和早期演化的問題。吳新智表示:“根據現有證據,比200多萬年更早的人類化石在非洲以外沒有被發現過,所以我們現在的共識是人類起源於非洲。”

直立人一般也說是在非洲形成,從南猿演化而來,這點也沒有爭議。有爭議的是“現代人的起源”。

古人類學家所說的“現代人”(modern humans),並不單單指“活在現代的人”,而是有一個比較明確的定義,指的是“解剖學上的現代人”(anatomically modern humans),更確切地說,指大約30萬年前,從直立人演化而成的“智人”。這樣定義的“現代人”,包括30萬年前的某些古人,也包括現今分佈在全世界的活人——不管是東亞人、歐洲人,還是非洲人,他們都屬於“現代人”,屬於“智人”這個單一物種。

由此看來,“現代人”是個含義非常廣而又有些模糊不清的字眼。如果我們把含糊的“現代人的起源”改寫為具體的“智人的起源”,文意應當更清楚,可以避免許多誤解。所以,下文就用“智人”來稱呼“現代人”。

“現代人的起源”的爭議,源於直立人在大約200萬年前離開了非洲,向中東、高加索地區、西亞和東亞等地擴散。直立人分散到了世界各地,又在當地演化出所謂的“古老型人類”(archaic humans),比如歐洲的尼安德特人和西伯利亞的丹尼索瓦人。直立人在100多萬年前來到中國時,演化成吳新智等學者所說的“過渡型別”人族成員,比如湖北鄖縣人(有兩個頭骨出土,年代約90萬年前)和山西大荔人(有一個幾乎完整的頭骨出土,年代約25萬年前)。

換句話說,直立人離開非洲後,最後可能在歐洲演化出歐洲起源的智人,在中國演化出中國起源的智人,以至於智人的身世不明,可能有好幾個誕生地,不容易斷定。

目前,我們比較確定的是,那些留在非洲的直立人,在大約30萬年前演化成智人。最新的證據,是在北非摩洛哥伊古德山(Jebel Irhoud)出土的一個智人下頜骨及牙齒,其研究報告在2017年發表。

“鄖縣人3號頭骨”背後的故事……

摩洛哥伊古德山出土的一個智人下頜骨及牙齒。左圖為側檢視,右圖為咬合面。圖源:古人類學家Jean-Jacques Hublin

至於那些離開非洲,移居到歐洲、中亞和中國等地的直立人,也極可能在大約30萬到20萬年前,紛紛演化成智人。這樣一來,智人的起源地,就可能有好幾個——最確定是在非洲,但中東、亞歐大陸和中國等地,都有可能也曾演化出“本土”的智人種。

2

智人起源的兩種假說

於是,智人的起源便有了兩派不同的假說。

一派叫

“晚近非洲起源說”

(recent African origin,又稱“替代假說”“晚近單一起源假說”和“夏娃說”)。所謂“晚近”,指大約6萬年前,跟直立人在200萬年前走出非洲的“遠古期”相對。

此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是英國自然歷史博物館古人類學家斯特林格(Chris Stringer)。他的論點是,留在非洲的直立人,在大約60萬年前,衍生出一個新物種——海德堡人。約40萬年前,有一部分海德堡人離開非洲,並分化成兩個支系:一支進入中東和歐洲,成為尼安德特人,另一支走向亞歐大陸的東部,成為丹尼索瓦人,散居在西伯利亞阿爾泰地區和東亞等地。

留在非洲的海德堡人,最後在大約30萬年前,又演化成早期的智人。然後,在6萬年前,這種智人有一部分走出非洲,向全世界擴散。他們憑藉更高超的智慧和更精良的武器,把原本住在歐洲、東亞和東南亞等地比較“落後”的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等古老型人類,以及中國的過渡型別人族物種完全消滅,取而代之,形成今天的歐洲人、東亞人和中國人等。

英國自然歷史博物館古人類學家斯特林格,手持1萬年前的切達人頭骨。圖源:英國自然歷史博物館

由此看來,這一派認為,直立人(或其後裔海德堡人)走出非洲後,頂多只在歐洲等地衍生出尼安德特人等古老型人類,或在中國衍生出鄖縣人和大荔人等過渡物種,但不曾演化出智人。

今天全世界的智人,不是源自亞歐大陸各地演化而成的本土智人種,而是完全源自非洲的智人種。

過去半個世紀,歐美學者幾乎一邊倒地支援這一假說,使它成了學界主流。但近年來,基因組研究盛行以後,特別是現代人被發現都帶有尼人或丹尼索瓦人的少量基因後,此說略有一些“動搖”。

另一派叫

“多地區演化說”

(multiregional evolution)。其主要論點是,如今分佈在亞歐大陸等地的智人,是在當地演化而成的“原住民”,其遠祖是200萬年前走出非洲的那批直立人。這些直立人來到中東、亞歐大陸、中國等地後,就在當地繁衍,先演化成尼人等古老型人類,或其他過渡型別物種,最後再演化成智人,並且跟那批非洲起源的智人有過基因交流,而不是被他們完全取代。

此派的中堅代表是中國的吳新智、美國密歇根大學的沃爾波夫(Milford Wolpoff)以及澳大利亞國立大學的桑恩(Alan Thorne)。20世紀80年代中期,三人聯合提出了這個假說。

表面上看來,沃爾波夫好像不屬於美國古人類學界的主流,但其實他的“輩分”很高。

至今為止,他在密歇根大學培養出21位博士,其中2人更是古人類學界的頂尖人物:一是青出於藍的懷特(阿爾迪的發現者),二是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知名的古人類學家霍克斯。

3

中國出土的智人化石“爭論”

這兩派的關鍵區別,在歐美學者看待中國出土的智人化石時最為明顯。

例如,2015年10月,湖南道縣福巖洞出土的47顆牙齒化石的研究論文,在英國《自然》雜誌發表時,標題叫《華南最早無可疑的現代人》。這篇論文的聯名作者多達14位,但通訊作者(也就是最主要的責任作者聯絡人)有三位:兩位是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的劉武和吳秀傑,另一位是當時在英國倫敦大學學院任教的西班牙籍女學者托里斯(María Martinón-Torres,古人類牙齒專家)。

論文的結論是:道縣人牙化石的年代,根據研究團隊所做的嚴謹地質學測年,為12萬到8萬年前,其形態跟今天現代人的牙齒一致,所以說是“無可疑的現代人”。

“鄖縣人3號頭骨”背後的故事……

道縣人的牙齒化石。圖源:邢松、吳秀傑|中國科學院

然而,按照晚近非洲起源說,智人是在6萬年前才走出非洲的,歐洲要到4。5萬年前,才有智人(2019年7月,《自然》雜誌發表一篇研究報告,宣稱智人在21萬年前已來到歐洲希臘,但證據薄弱,尚有爭議)。復旦大學遺傳學家金力的研究團隊,根據中國人Y染色體分析所做的一系列論文,也認為非洲的智人是在6萬到1。8萬年前抵達中國,並完全取代原住民。那麼,華南怎麼可能早在12萬到8萬年前,就有“無可疑的現代人(智人)”?

這些道縣人牙的主人,看來不可能是非洲來的智人移民。那他們又是怎樣在中國出現的?難道他們正如吳新智等支援多地區演化說的學者所說,是在中國本土演化成功的“原住民”?

然而,這篇英文論文沒有提到多地區演化說,甚至完全沒有討論這些道縣智人既然在華南被發現,是否有可能在中國本土演化。論文骨子裡仍然堅持晚近非洲起源說。

面對這個12萬到8萬年前的測年,論文只好嘗試“改寫”非洲智人移民離開非洲的時間。它所能提出的唯一解釋是,這些道縣智人可能早在6萬年前就離開非洲,而且走的是一條“南方路線”,不經由以色列北上高加索的近東路線,而是從阿拉伯半島南下,沿著紅海海岸線到印度,再走到華南。

論文的通訊作者之一、英方的托里斯在接受《自然》雜誌記者的“播客”錄音訪問(Podcast)時,進一步闡述了這個觀點。

英國埃斯特大學考古系的鄧尼爾在《自然》雜誌上評論這篇論文時,也完全採取晚近非洲起源說,認為道縣人的牙齒化石“跟歐洲上新世和現代人的牙齒相似,意味著其來源是‘非洲’移民,而不是直立人在當地演化的結果”。面對這些8萬多年前的化石,他也跟托里斯一樣,說智人走出非洲的時間需要被“改寫”,可能要提前到12萬到8萬年前。

同時,鄧尼爾推論,這些非洲智人移民在華南出現的時間,竟比他們在歐洲出現的時間(約4。5萬年前)還要早好幾萬年,原因可能有兩個:一是歐洲當時被尼安德特人佔據,非洲智人無法移居;二是歐洲正處於冰期,天氣酷寒,從熱帶非洲來的智人無法適應,只好向比較溫暖的東方和亞洲南部遷移,以至於他們在華南出現的時間,要比他們到達歐洲和華北的時間早好幾萬年。

不過,吳新智在2016年的一篇論文中反駁:“這顯然是固執夏娃假說,欠缺說服力的。”在這篇論文中,他詳細列舉了中國近年來發現的古人類和舊石器時代遺址,力證中國在10萬到5萬年前有人居住,駁斥非洲起源論者和遺傳學家所說的中國當時因為受地球冰期影響,沒有人類居住,有“斷層”這一說法。

道縣人牙化石可證智人也可能是在中國本土演化而成的,未必是非洲智人的移民。

道縣人牙化石是在中國出土的,由中國科學院的科學家以及英國和多位其他外國專家合作研究。中國的古人類學科研人員一向主張多地區演化說,在中文論文中也如此申論,但在這篇發表於英國《自然》雜誌上的英文論文中,完全見不到任何多地區演化說的論點,只有晚近非洲起源說的假設。看來中國和英方的專家,有不同的看法。

4

智人“出自亞洲說”

不過,

近年在歐美髮表的一些論文裡,也開始見到比較多的多地區演化說。

例如,2017年10月,美國得克薩斯州農業與機械大學的希拉·阿特雷亞(Sheela Athreya)和吳新智聯名發表的英文論文,對山西大荔人做了更全面的最新分析,提出了多地區演化說的觀點。

大荔人頭骨和摩洛哥伊古德山發現的智人頭骨很相似,都有類似智人的面部,但大荔人頭骨看上去更原始。

“鄖縣人3號頭骨”背後的故事……

左圖為大荔人頭骨(吳新智/中國科學院),右圖為重塑的摩洛哥智人頭骨(Philipp Gunz/CC 2。0)

摩洛哥智人頭骨在非洲出土,證實智人起源於非洲。但阿特雷亞認為,大荔人頭骨顯示,智人的起源恐怕沒有這麼簡單。她提出兩個觀點:

一是從遺傳學的角度看,

非洲智人與亞歐大陸智人沒有完全隔絕,少數人的遷移帶來了基因的交流,這使得31。5萬年前的摩洛哥智人的遺傳特徵,出現在25萬年前的大荔人頭骨上。

二是基因的流動也有可能是多方向的,

歐洲、非洲顯現的一些特徵,也有可能來自亞洲,即非洲智人的某些遺傳特徵,或許來源於東亞直立人,後來被帶入非洲。

換句話說,這不再是晚近非洲起源說了,反而是智人“出自亞洲說”——在東亞演化出來的智人特徵,也有可能傳入非洲,影響到非洲智人的演化。

此文發表在老牌的《美國體質人類學》雜誌上,這顯示,

只要證據充分,多地區演化說也可以獲得歐美主流期刊的認同。

再舉一個例子:2007年,在廣西崇左智人洞,發現兩個臼齒和一個下頜骨前段。2010年,其研究報告在《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刊》上發表,由中國科學院劉武的研究團隊和美國聖路易斯華盛頓大學古人類學家特林浩斯(Erik Trinkaus)及其他合作者完成。

在廣西崇左木欖山智人洞發現的人類化石,被稱為崇左人化石。(A下頜骨前面;B下頜骨左側面;C下頜骨上面;D下頜聯合中部鐳射掃描斷面;E、F兩枚牙齒的頰側面和近中面)圖源:劉武、金昌柱|中國科學院

化石測年約為11萬年前。崇左人屬於正在形成中的智人,處於古老型智人與現代人演化的過渡階段,可能是東亞最早的智人之一,比之前已知生活在東亞的最早智人(距今大約4萬年,2002年發現於周口店的田園洞人),提前了約6萬年。

這篇英文論文提到,中國出現這麼早的智人化石,顯示它亦有可能是本土“獨立起源”(independent emergence)的結果。

論文的中文版進一步說:“此人類化石具有的古老和現代特徵並存的鑲嵌混合特點,提示東亞地區早期現代人形成過程中存在一定程度的演化連續性。此外,早期現代人很可能與古老型智人在亞歐大陸地區並存了數萬年。”

然而,英國的鄧尼爾在《自然》雜誌評論這篇論文的英文版時,一開始就假定(沒有提出證據):崇左人是出自非洲的智人。所以,他最關心的問題是:出自非洲的崇左智人,怎麼會這麼早抵達華南?

他完全沒有考慮到這可能是在中國本土演化的物種,也沒有去探討這種可能性,就先假定崇左人來自非洲。

5

基因、化石和石器證據

既然智人可以在非洲從直立人(或直立人的後代海德堡人)演化而來,那麼直立人在170萬年前來到亞歐大陸後,為什麼就不能演化為智人呢?除了極少數例外,歐美學者幾乎“習慣性”地把中國出土的所有智人化石都說成是“非洲移民”,從不考慮他們是否可能是在中國本土演化的原住民。

歐美學者之所以如此有信心,主要是因為基因證據,也就是1987年三位美國遺傳學家所提出的“夏娃說”——

目前世界上所有活人的母系線粒體基因(mtDNA),都可追溯到20萬年前住在非洲的一位女性。

夏娃說問世超過了30年,近年的基因組研究突飛猛進,但夏娃說沒有新的研究突破,沒有再提出新的證據,且受到不少質疑,特別是受到美國聖路易斯華盛頓大學遺傳學家坦普萊頓的挑戰——他認為人類一次又一次走出非洲,並非“取代”非洲以外的人,而是“雜交”。

以往所說的“基因證據”,只是從現代活人身上取得線粒體mtDNA和Y染色體來研究,包括復旦大學金力團隊所做的一系列Y染色體研究。然而,從2010年起,德國馬普演化人類學研究所帕玻團隊所發表的一系列研究顯示,我們不但可以從活人身上取得基因組證據(範圍比mtDNA和Y染色體更全面),而且能從數萬年前死人的化石中採集到古DNA基因組樣本,可以為死去的尼安德特人做完整的基因組測序,從而可以證明,智人曾經和尼人交配過,且遺傳到尼人的少量基因。

這樣得到的古人基因組證據,可以拿來跟現代活人的基因組做比對,從而更精確地掌握他們的遺傳關係。

這要比以往單單從活人那裡取得基因變異等少數幾個資料,來追蹤智人在過去數萬年的遷移歷史和祖先歷史更全面,更能解決智人的起源和遺傳關係等問題。

例如,2017年10月,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付巧妹和德國帕玻實驗室組成的一箇中德聯合科研團隊,在美國《當代生物學》(Current Biology)期刊上發表論文,稱他們從北京房山區田園洞出土的距今約4萬年前的一名男性遺骸化石中,成功提取了全基因組。

這不僅是中國第一個古人的基因組資料,而且是整個東亞目前最古老的人類基因組資料。

北京房山區田園洞。圖源:同號文|中國科學院

田園洞人骨架。圖源:高星|中國科學院

經過基因組比對,論文證實田園洞人屬於古東亞人,但他並非現代東亞人的直接祖先,而是現今東亞人和某些南美洲人的遠親。團隊同時發現,田園洞人跟比利時果越洞穴(Goyet Caves)出土的一個3。5萬年前歐洲人的化石有遺傳關係。不過,田園洞人已和歐洲人分離,在基因上,他比較接近今天或過去的東亞人,多過於今天或過去的歐洲人。

令人意外的是,田園洞人跟南美洲的亞馬孫人也有遺傳關係,有基因上的類似。這揭示了東亞早期人群組成十分複雜。

付巧妹團隊的這項研究顯示,把古人類化石中的基因組拿來和現代活人的基因組做比對,可以得知兩者之間更精確的遺傳關係,好比做親子鑑定那樣。這要比從前單單用活人來探討智人的起源時,古今基因組的比對,無疑是一大新的研究利器。

另一方面,多地區演化說靠的主要是一系列豐富的化石證據,如許昌人、大荔人、崇左人、道縣人等。近年來,中國出土的人類化石越來越多,其研究報告也多能在西方頂級期刊,如《科學》和《自然》上發表,例如2017年河南的許昌人研究。

這篇報告認為,許昌人的頭骨具有中國境內古老型人類、尼安德特人和早期智人的混合特徵,可能是中國古老型人類與尼安德特人基因交流的結果。近年來新出土的化石也顯示,智人的起源是個非常難解的問題,要比過去所認知的更復雜,恐怕不是單純的晚近非洲起源說或多地區演化說所能解釋的。

我們需要更多的化石和古基因組證據才行。

許昌人的頭骨化石。圖源:吳秀傑|中國科學院

中國近年出土化石的測年也做得比從前更精細,引起歐美學界更多的關注,也為多地區演化說帶來較多的認同。有學者認為,中國新的化石證據正在改寫人類演化的歷史,特別是東亞地區的演化史。歐美學者以往一向偏重非洲和歐洲出土的化石,不熟悉中國的化石,難免多從西方觀點來看人類的演化。

現在,情況慢慢有了改變。例如,帕玻對《當代生物學》的一個特約採訪作者說:“如果我們要探討古代人口和化石之間的遺傳關係,我絕對相信,中國是個最有趣的地區之一。幸運的是,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已成立一個最先進的古DNA實驗室。我們有幸可以跟他們在這方面合作。”

多地區演化說另一項有力的證據,來自考古發現的石器。

在非洲和歐洲,石器的模式有一個演進的歷程。250萬年前,非洲人族成員使用的是最簡單的奧杜威第一模式石器,但到了約10萬年前,非洲智人所使用的石器已演進到第三模式石器,也就是比較精美的莫斯特(Mousterian)型。如果非洲智人曾經移居中國,他們應當也會把這種第三模式石器帶到中國。然而,奇怪的是,在中國出土的絕大部分石器,都屬於最原始的第一模式石器,顯示在中國,從直立人到智人,從170萬年前起,一直到1萬年前,都在使用這種簡單又好用的石器。

“鄖縣人3號頭骨”背後的故事……

河北泥河灣出土的一些石器,屬於最原始的奧杜威第一模式。圖源:河北省文物研究所

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的高星曾經專門研究過這一課題,他說:

“來自西方的文化因素在不同時段、不同地區間或出現過,但從來沒有成為文化的主流,更沒有發生對原住民文化的置換,表明這一地區沒有發生過大規模移民和人群替代事件。”

這也表明,中國的直立人到智人,其演化是有連續性的,很少受到外來的影響。

6

修正假說和兩派的和解

就中國的特殊情況,吳新智又對多地區演化說略有修正,稱之為“連續進化(演化)附帶雜交”。意思是,非洲直立人在100多萬年前來到中國後,就在中國本土繁衍,連續演化,未曾離開或滅絕,最後演化為智人和今天的中國人。

在過去數十萬年的連續演化期間,他們曾經和其他地區演化的智人有過交配,“比如說跟歐洲、東南亞的還有混雜、雜交,就是基因的交流”。這種基因交流,導致中國出土的某些化石也具有歐洲人的一些特徵。

不過,吳新智認為,這種基因交流是“附帶”的、“次要”的、少量的,中國人主要還是在本土連續演化中形成的。

吳新智舉了一個“形態上的證據”:“比如說眼眶,中國大部分人類化石的眼眶都是長方形的,而這個[用手指著(廣東韶關)馬壩人頭骨的眼眶]明顯是圓形的,這是廣東地區的,中國化石除了這一個圓形眼眶以外再沒有別的頭骨是這樣的了。他這個眼眶是圓形的,肯定是基因決定的,他這個基因是從哪裡來的?在中國找不到根源。而在歐洲,這個圓形眼眶就比較多了,當然也不全是。如果我們推想這個圓形眼眶基因是從歐洲過來的,可能就是比較合理的。”

“鄖縣人3號頭骨”背後的故事……

左圖為馬壩人頭骨的圓形眼眶,右圖為馬壩人頭骨的側面(左)和正面(右)繪圖,顯示其圓形眼眶及其他特徵。圖源:吳新智

2010年,德國馬普演化人類學研究所帕玻的研究團隊,成功為尼安德特人的古基因組完成測序後,證明智人曾經和尼人交配過,以至於現代人的基因都帶有1%~3%的尼人基因。這項發現改寫了智人的演化史,也導致非洲起源說的全面取代論不得不被改寫,成了帕玻所說的“有遺漏的取代”(leaky replacement)。

沃爾波夫的學生史密斯(Fred H。Smith)曾經提出一種“同化說”(Assimilation model):智人大部分出自非洲,但他們在走出非洲時,曾經跟沿途所經之處的當地人交配,以至於現代活人的基因組裡,有大約10%來自這些古老型人類。“同化說”從前一向被忽略,但自從2010年帕玻的研究證實智人跟尼人有過基因交流後,它又開始受到重視。

有關智人起源問題的爭論,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至今已超過30年。

未來最有希望的解決之道,要看科研人員是否可以從世界各地出土的化石中提取更多的古人類基因組,來做深入的比對研究,以探討各化石之間的基因遺傳關係,避免化石形態學上的爭論。

2018年4月,哈佛大學醫學院遺傳學系教授賴克(David Reich)出版了一本著作《我們是誰,從哪裡走到這裡——古基因和研究人類歷史的新科學》,主要內容涉及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和智人的基因交流和影響。他在書中稱這些成果為“古基因革命”(ancient DNA revolution)。這場“革命”讓我們見識到,各個人類物種之間的遺傳和演化關係是錯綜複雜的,遠比化石形態學研究所揭示的複雜。

到了2010年,有關智人起源的爭論,似乎又有了消解的跡象。這一年,兩派的代表人物——都已經60多歲的斯特林格和沃爾波夫,終於可以在一個有關尼安德特人的會議上喝啤酒、聊天。據《科學》期刊記者吉本斯報道,兩人的論點雖然仍涇渭分明,但也有些趨合了。斯特林格說:“我們現在可以相處得來,是因為我們兩人都覺得,我們都被證明是對的。”

有趣的是,

在中國,這兩派的爭論也有了和解的徵兆。

2013年11月,在復旦大學舉行的上海人類學學會成立三十週年國際學術研討會上,時任復旦大學副校長、上海人類學學會會長、遺傳學家金力教授,為自己的“學術對手”吳新智頒發年度人類學終身成就獎金琮獎,以表彰他在中國乃至世界古人類學研究領域做出的傑出貢獻。

金力和他的研究團隊曾經發表多篇論文,主張“Y染色體遺傳學證據,支援現代中國人起源於非洲”,跟吳新智的多地區演化說對立。但金力在給吳新智頒獎時說:

“所有的科學研究都是在爭論中推進的,不同觀點者相互支援、相互促進,恰好有利於探索科學奧秘和真相。”

韓裔美國籍古人類學家李相僖在她的科普書《想太多的人類學家》(Close Encounters with the Humankind)中,透露了一個鮮為人知的學界內部“私語”:現代人起源的兩種假說,其實還被“政治化”,牽涉種族和殖民主義等問題。比如,有些學者會認為,那些主張晚近非洲起源說的歐美學者,恐怕有一種不自覺的種族主義傾向,因為晚近非洲起源說隱含著一種“血洗全球”(worldwide bloodbath)的意味——非洲起源的智人走出非洲後,便把世界上其他地區比較“低劣”物種的人類“完全滅絕”,完全取代,沒有雜交。這樣的論點不免帶點種族主義的色彩,以及殖民主義的自大。

相比之下,多地區演化說沒有這樣的殖民主義色彩,看起來比較順其自然,實際上也可能比較符合人類演化的歷史事實。

7

重構兩種場景

按照智人起源的兩種不同學說,我們可以描繪在中國土地上曾經可能出現過的兩種不同場景。

從多地區演化說的觀點看,特別是從吳新智“連續進化附帶雜交”的視角看,非洲起源的直立人,在大約170萬年前來到雲南的元謀,甚至到過北緯40度以北寒冷的河北泥河灣等地。然後,

他們就在中國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從未滅絕,以至於他們在大約100萬到10萬年前,衍生出各種古老型人類或“過渡型別”人類,

如鄖縣人(90萬年前)、周口店直立人(約78萬年前)、大荔人(約25萬年前),然後又在大約10萬年前,演化出現代的智人,如廣西崇左人(11萬年前)、湖南道縣人(12萬到8萬年前)。

到6萬年前左右,這些在中國連續演化而成的智人,已經長得跟現代中國人沒有什麼差別了。6萬年前,非洲起源或歐洲起源的智人也開始抵達中國,其中有一部分可能跟中國本土起源的原住民有過基因交流。

這三者(原住民、非洲或歐洲起源的智人,以及三者雜交)的後代,就是今天的中國人。

此派的學者根據晚近非洲起源說推測,170萬年前抵達中國的非洲直立人及其後代,在第四紀冰期的10萬到5萬年前這一時期“難以存活”,甚至有了“斷層”。也就是說,這些直立人滅絕了,中國當時沒有人類居住。

金力研究團隊在2000年那篇論文的結尾這樣說:“我們認為隨著冰期逐漸消亡,非洲起源的現代人約在6萬年前從南方進入東亞,在以後的數萬年中逐漸向北遷移,遍及中國大陸,北及西伯利亞。大約在8500年前,經歷了漫長的矇昧時期後,以仰韶文化為代表的最早的中華文明開始在黃河中上游地區萌芽。”

仰韶文化的創造者,如果不是這些在6萬年前來自非洲的智人移民,就是在中國本土演化的智人。

當年我上大學時初讀《中國文明史》,如果知道這些中國文明最早創造者的身份原來就是人類演化史上的智人,我想我就不會那麼迷惑了。中國文明史原來不是“突然”在黃河流域“冒”出來的,而是前面有一大段被忽略的人類演化史。如果能夠交代前面這段歷史,把中國人的演化史和文明史銜接起來,那麼我們就更能瞭解,中國人是怎樣從周口店直立人、廣西崇左等智人的階段,逐步進入文明史的領域的。最早期的仰韶文化創造者,也不再是血肉模糊的、“沒有臉的人”,而是在解剖學上,在身體結構上,長得跟我們今人一模一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