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時間,摧毀所有堅固之物。

30年前,藝術家是從廣場上被捕獲的窮光蛋;

20年前,藝術家在國際市場上尋求資本認同;

10年前,藝術家和演員一樣以“出名”為成功。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1936年,32歲的達利登上時代週刊封面,

開啟了藝術家的“明星化時代”

今天,“成功”藝術家和娛樂明星,金融大亨一起躋身上流社會,輪番以金錢,權利和醜聞獲得公眾關注。

這是一個藝術的末法時代,尋找真實者在主流中漸漸失聲,以假亂真者將媚俗之氣薰染四野八方,矇昧無知者墜入五色陷阱渾然不知。

在藝術的末法時代,奇聞註定伴隨著“成功”藝術家和藝術事件——傑夫。昆斯,他的畫冊在80年代流入中國直接導致了“豔俗藝術”在中國的應運而生,這位以浮華形象捕獲大眾注意力的藝術家,在2019年憑藉6。2億人民幣的《兔子》成為“在世最貴藝術家”,卻在近日的抄襲官司中被判敗訴,賠償所抄襲方19萬歐元。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傑夫。昆斯剛出道時曾與達利見過一面

達利對名聲的狂熱追求對他影響至深

NFT(非同質化代幣),這三個字母因為一場4。5億元的拍賣成為了當下藝術圈最熱的詞,以此為交易基礎的拍賣被稱為“數碼藝術上的分水嶺”,在拍賣行的描述中,群眾們歡呼雀躍,奔走相告地見證著下一個比特幣時代的到來。

Beeple(1981年生 )《每一天:前5000天》

底價:100美元;成交價:69,346,250美元

傑夫。昆斯的抄襲官司敗訴,與NFT的4。5億天價數字藝術之間,有著一種奇妙的“同類感”,兩者本身並不相似,但都具備這個時代熱門藝術事件的必要元素:外觀時髦的作品,巨大的金錢和名聲,

但同時,大眾都對作品本身漠然無視,卻對金錢、新聞懷有巨大熱情

——是的,我們終於來到了這裡:

一個有史以來最“重視”藝術的時代,對價格關注得如此之多,而對精神價值關注得如此之少,甚至毫不在意。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藝術批評家克萊門特。 格林伯格(1909-1994)

一些嚴肅的人早在歷史的各個節點都對嚴肅藝術的未來表示過擔憂。一手推出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的批評家格林伯格在1939年就清晰地看到:“

沒有一種文化可以在沒有社會基礎沒有穩定收入來源的情況下發展。

(既有財力又有品味的)精英集團正在迅速縮減,(嚴肅)文化在不久的將來的生存就此受到威脅。”

是什麼樣的藝術在擠壓著嚴肅藝術的生存空間?答案早已遍及生活每一處,我們在千篇一律的手機旋律中醒來,在快速的碎片式閱讀中獲得某種滿足,在綜藝或電視劇中獲得短暫的感動……你也許會疑惑,這難道不是最日常的生活樣式嗎?而這些順滑提供淺層愉悅的體驗,都來自一個同樣的源頭,

那就是“媚俗”(Kitsch)。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好萊塢電影的貢獻:人類任何的崇高情感

都可以在幾十分鐘內一次消費完成

究竟什麼是“媚俗”?米蘭。昆德拉曾在書中舉過一個精妙比喻:當看到陽光下草地上奔跑著的孩子,媚俗讓人接連產生兩滴感動的淚滴。第一滴眼淚說:瞧這草坪上奔跑的孩子們,真美啊!第二滴眼淚說:看到孩子們在草坪上奔跑,

跟全人類一起被感動,真美啊!

而只有第二滴眼淚才使媚俗成其為媚俗。

米氏對媚俗者的洞察不可謂不深刻,他將媚俗定義為“在具有美化效果的謊言鏡中觀看自己,懷著令自己感動的滿足,在鏡中認出自己”。媚俗就像一個自給自足的愉悅製造器,

只需透過一種廉價的方式,比如一個虛擬不真實的昇華,就可以讓高階情感快速有效地發生

,在這樣的操作中,每個人都能輕鬆獲得更良好的自我認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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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眾很難抵抗過於強大的視覺刺激

媚俗最大的武器

便是無需思考成本的“所見即所得”

而本文想討論的,是在人人對媚俗之物熟視無睹的時代中,我們如何分辨出“媚俗藝術”的各種面目變化,畢竟,

如果藝術依然是人類精神高地中最值得守護的風景,那清醒者的存在,也許還能儲存住藝術最後的一絲尊嚴。

0 1

媚 俗 的 誕 生

問題來了,

當感動襲來,滴下眼淚的那一刻,我是否要為涉嫌媚俗而羞愧?到底是什麼成分,才構成了媚俗的眼淚?米蘭。昆德拉認為,流下的第一滴感動眼淚,並不是媚俗,聯想到全人類而昇華流下的第二滴眼淚,才是媚俗。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米蘭。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生命之輕》

就是一本關於“媚俗”概念的哲理小說

驅動第一滴眼淚的,可以稱之為“正當的激情”。

它的發生來自於“我”與“你”的某種直接連線,是第一手的原初激情,它觸及本質,杜絕任何裝飾的加入,不僅讓一些潛在的情感現身,更是人類創作的重要驅動力,所謂“觸景生情”,採菊東籬下之後,靈魂受到了直接觸動,才能進入“欲辨已忘言”的無我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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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高把對土地和農民的情感

融入了笨拙而誠實的筆觸之中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大衛。霍克尼的麥田向梵高致敬

但洋溢著一種被強化過的激情

這份正當的激情,是瞬間觸發的真實,是渾然不覺的沉浸,

是“我不知道我感動了”;

而媚俗的情感,則是預設的效果,是二手的自戀式欣賞,是

“我知道我感動,且為這份感動而感動”。

所以,媚俗的反面不是高雅,而是真實

,是每一刻與本質相連,不具表演性的真實。

越能高效地煽動情感,群眾們越“喜聞樂見”

從晚會節目主持人煽情的演講,到五光十色的高階沉浸式晚宴,從一個帶節奏引發爭議的標題,到刷到停不下來的搞笑短影片,每一種媚俗的出場,都圍繞“色身香味觸法”,用各種花樣佔領你的感官,它們毫無意外地帶著同樣的目標:

快速獲得你情感的注入。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媚俗就像一個加速器

無論是製造者還是受眾都已停不下來

事實上,在快速侵佔人類感官的戰場上,媚俗幾乎每一次都能凱旋而歸。

而這,也是“媚俗藝術”相較於“嚴肅藝術”能大獲全勝的重要原因。請記住這個優勢,下面將從更殘酷的角度,展現媚俗一路橫行的真正原因。

自工業革命以來,都市化和讀寫能力的普及,讓原本只有精英階層掌握的審美欣賞能力變得人人皆有。但無論有審美需求的人數如何增加,能欣賞少數嚴肅藝術的人比例總體不變,大量新增的審美需求等待著被一種新的都市文化滿足——

簡單可懂,快速愉悅,無需過多的思考成本就可享用。而這,正是媚俗藝術誕生的社會基礎。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民間風俗畫與都市生活方式結合的產物

同時,在當今世界的大部分意識形態中,

官方主流文化究其本質都是為了“宣傳教化”。

希特勒為了獲得更多精英階層支援,一度也與嚴肅抽象藝術家們打得火熱,但他很快就清醒意識到人民才是真正的力量,於是毫不猶豫地轉向媚俗文化,並把嚴肅藝術打入冷宮。用格林伯格的話來說:“嚴肅藝術的主要問題,在法西斯主義者和斯大林主義者看來,不是它們太具批評性,而是它們過於‘清白’,要在它們中注入有效的宣傳太難了,而媚俗文化則更容易適應這一目的。

媚俗文化使政府距人民的‘心靈’更近。如果官方文化高出大眾的水準,就有造成孤立的危險。

”而這,正是媚俗藝術誕生的政治基礎。

如果說嚴肅藝術表達的是“真實感受”,那媚俗藝術就是對這種真實感受的模仿,由於跳過了感受的自然生成過程,媚俗的一切工作都直奔“效果”而去,為了達到立竿見影的效果無所不用其極。所以,媚俗藝術具備以下特點:

漂亮,簡化,直接,儘可能地直擊感官。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商業的秘密在於製造誘惑

而媚俗是必備大招

可是,無論“效果”如何震撼人心,終究是對真實感受的模仿,是偽造的體驗。“媚俗文化是替代的經驗和假的感受。

媚俗文化是我們時代的生活中所有假的東西的集中體現

。”格林伯格如是說。而哲學家羅傑。斯克魯頓認為:“媚俗是假藝術,表達假情感,

欺騙消費者誤以為自身的感受深刻而嚴肅

。”

那麼,享受立等可取的歡愉,難道不好嗎?生命的本能不是避苦求樂嗎?

從終極平衡來說,世間從無不公平的交易,每一份得到背後都有隱形的付出。看似無需付出任何成本就能享受的歡愉,

也正是因為“無需付出成本”,讓人漸漸失去了“願意付出努力而獲得真正慰籍”的能力。

最貴的成本從來不是金錢,而是靈魂的能量,

我們是否有面對痛苦時承擔的勇氣,是否有對問題進行反思的深度,是否有無限開闊的心靈格局,只是這些靈魂能量,才能伴隨我們在生命求索之路上披荊斬棘,獲得智慧與慰籍。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賈科梅蒂與其作品

思考痛苦從不討喜,但智慧只從真實中誕生

這些珍貴的靈魂能量,會隨著對媚俗的依賴而日漸衰弱。因為已沒有問題再需要深入思考,沒有任何痛苦需要轉化昇華,更沒有任何真正的危險需要激發勇氣,需要做的,只是在尋找歡愉花樣的橫向方向上無限延展,

而在探索智慧的縱向深度上,永遠停留在最淺的表層。

於是,在媚俗的養育下,這裡站立著一群飢腸轆轆的“精神嬰兒”

,閉上眼拒絕進入真正的靈魂世界,張大著嘴,嗷嗷待哺著下一口愉悅的精神垃圾。

0 2

媚 俗 的 次 第

世界從來不是非黑即白,非俗即雅。

討論媚俗時,往往容易散發出精英主義的另一種惡臭:自視甚高,立場鮮明,愛惜羽毛似乎從不染一絲媚俗。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話劇《藝術》圍繞著一張空白的畫展開

為了高階而故作高階,是另一種媚俗

但事實上自19世紀“媚俗”被正式命名“Kitsch”以來,已成了西方工業文明輸出的最成功產品,

它已完成了無數次勝利的世界之旅,成為了一種當之無愧的普世審美

。今日,無論在中國三四線縣城上學的少女,還是在紐約曼哈頓上班的白領,都懂得如何為自拍後的照片選擇一個更“美”的濾鏡。

在無人感覺不適的審美催眠中,誰敢斷言自己從未陷入媚俗的溫柔鄉?

當下城市如此高壓而人情疏離,拒絕媚俗,相當於在無人支援的孤島,拒絕所有唾手可得的補給。

年輕人為何如此迷戀奶茶,外賣,綜藝?不為什麼,只因它們都是如此“立竿見影”,能以最快的方式帶來愉快,安撫焦慮。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宅”就是遮蔽真實生活的一切不確定,

用確定的愉悅為自己造一座堡壘

媚俗之所以無法抵擋,從來不是因為面目可憎,而是因為美好誘人。

即使是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如拉斐爾,科雷吉奧或盧伊尼,也過分甜美地描繪了聖母和兒童耶穌。對感官之美的追逐,是人類繁殖本能中重要的驅動力,

而超越本能地直面生命之苦的真相,對任何人而言都是一種需要長期自主訓練的高階能力。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拉斐爾在《西斯廷聖母像》中所繪的天使

因為憨態可掬被印在了各種旅遊紀念品上

媚俗之所以無法擺脫,也從來不是因為來勢洶洶,而是因為潤物無聲。

它已佔領了都市生活的每一處角落,從廣告、漫畫、好萊塢大片,到流行音樂、休閒文學、商業藝術,你永遠不知道在哪一個心神不寧的時候,就會無意識地投入媚俗的懷抱,畢竟在目力可及之處,世界並沒有提供我們更多其他選擇。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不知不覺走入媚俗的“糖果屋”

而以上的媚俗活動,依然發生在你有覺知的情況下,即“我知道我在進行無營養的消遣”。

而最具迷惑性的媚俗活動,發生在你渾然不覺的情況下,甚至,以為自己正在進行嚴肅深刻的文化探索。

高階的媚俗是具有欺騙性的。

格林伯格認為:“媚俗具有多種不同層次,有些高得足以對幼稚的真理尋求者構成威脅。象《紐約客》這樣的雜誌,從根本上是適合奢侈顧客的高階媚俗文化產品,它轉化並沖淡大量的前衛素材為其所用。”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偽嚴肅讀物從不站在大眾審美的對立面

卻給人帶來思考和批判的幻覺

熟悉嗎?那些煞有介事的名人“深度”訪談,以藝術為名的網紅展覽,各類與大師聯名的“跨界合作”,付費就可以在十分鐘內掌握的哲學知識……

更高階的消費者們不僅需要淺層愉悅,更需要獲得智慧的幻覺。

在媚俗的世界裡,從低到高的快樂應有盡有,任君挑選。

如果你是一位內心嚴肅的藝術家,會如何面對這個世界?

在最符合期待的想象中,藝術家應該都如屈原般,守著堅貞理想至死不渝。但這未免是看客們對藝術家太過殘忍的設定,事實上面對生存的壓力,能在作品中自始至終與媚俗毫無瓜葛的藝術家,少之又少,

即使是已被奉為大師的藝術家,在他們的一生中都難免有一段時間陷入某種程度的媚俗

,有的自知,有的不自知,我們不能說前者比後者更現實,或後者比前者更清白。至少我們需要清楚一點:不要因為對某個藝術家某個作品的判斷,就全盤接納或否定其所有的作品,

藝術是藝術家一生靈魂的痕跡,在某個被雜念侵擾的時刻,藝術家必然會畫下媚俗的一筆。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1920年代,馬蒂斯充滿異域風情的裸婢圖系列

給他帶來了豐厚的收入

可愛的亨利。馬蒂斯,生命最後的傑作是獻給上帝的,一座天堂般純美的教堂。這位最後離神如此之近的藝術家,也曾在長達12年的時間內,需要依靠畫大量的躺臥的裸婢來賺足生活費,因為這是銷路最好的題材。現在這系列作品已被視為馬蒂斯風格形成過程中的一個階段,但對馬蒂斯而言,

這是必須滿足的世俗需求,留在生命中的一個痕跡。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紐曼,《十字架苦路:第一站》,1958年

抽象表現主義對“繪畫性”進行了一場觀念性的革命

最難以分辨的,是那些藏身於高階藝術中的媚俗。

舉例來說,抽象表現主義藝術家們竭盡所能地探索著繪畫的極限,他們留給後世藝術家太多寶貴遺產。但很不幸的,最應該被繼承的,對物質世界充滿反抗性的精神核心,卻被波普藝術攔腰斬斷,而什麼被繼承下去了呢?就是各類被創造出來的“形式”,畢竟這是太現成的“高階”基礎。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李禹煥,《From Line》,1977年

極簡的形式,卻更偏重於呈現愉悅的視覺效果

我們能在後世藝術家中發現各種變體,有的類似波洛克的“滴灑”,類似類似羅斯科的“色域”,有的類似紐曼的“一根線”……並不是說只要創作中有相似元素,就一定是毫無新意的模仿,而是當我們看到這幅作品時,請你感覺它——

這是一個“生命”,還是一個“演員”?它是在呈現一種真實的生命狀態,還是在表演自己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品?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美國藝術家艾格尼斯。馬丁

獨居新墨西哥州的荒漠37年

雖然很少,但世界上確實還有一類藝術家,在發現自己無法抵抗媚俗時,選擇徹底逃離。1950年代時,四五十歲的艾格尼斯。馬丁住在沒有熱水的公寓中畫畫,是一個不甚成功的“紐約漂”,當她名聲漸漸起來,開始有越來越多藏家購入作品時,她卻選擇立刻放棄繪畫,逃離去了新墨西哥州的荒漠——

她深知自己的心靈無法不被權勢和名聲干擾

,一切不純粹之物都讓她痛苦不堪,對她而言,生命中沒有什麼比心無掛礙的寧靜更重要。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艾格尼斯。馬丁,《無題#10》,1975年

極淡的色彩,極度靜謐的情感

也許,正是這些少之又少的靈魂存在,才讓我們對媚俗的警惕富有意義。

每一次對媚俗的覺察,就是在浩瀚的無明中亮起一道微光

,這些光就像黑夜中的星,雖然微弱,但能指引正確的方向,能驅逐層層的黑暗,無論什麼次第。

0 3

媚 俗 式 “反 思”

真正的歷史,被反思者清晰,被反抗者書寫。

反思與反抗的區別是什麼?後者要付出更大的代價,乃至是犧牲。因為當你抱持著一個和當下主流完全相反的理念,註定是孤獨無援的,唯有具備孤膽英雄般的戰鬥勇氣,才有可能殺出絕境創造新國度。而真正能做到這樣的靈魂,萬中無一。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電影《雪國列車》中,起義者能成功穿越第一列車廂

是因為領導者擁有犧牲的信念

反思者與反抗者最大的不同,是尚未具備破釜沉舟的決絕,他們知道要反對什麼,但自己與這個物件往往無法分離,甚至是共生關係,如果殺死了對方,也等於間接殺死了自己。所以,這種情況下的反思,

終極目的並不是建立一個新體系,而是希望讓舊體系“進步一點點”。

所以,是成為反思者還是反抗者,終究決定於是否對舊體系依然抱有一絲貪戀。

弄清這一點,就比較容易看清,針對媚俗文化,是否存在真正有效的“反思”。

石心寧,《杜尚回顧展在中國》,油畫,2001年

讓我們從杜尚的“反藝術”開始。

已經有太多的陳詞濫調肯定了杜尚小便池的重大意義:拓展了藝術疆界,第一次讓“非藝術”之物成為“藝術”。

杜尚這件作品無可比擬的優勢,在於“四兩撥千斤”

,他以一種東方禪宗頓悟式的“輕盈”,毫不費力地就讓小便池變成了藝術品,深諳“不二”的智慧。這份舉重若輕是如何做到的?

來自於藝術家心中對於信念的深刻堅定,以及徹底脫離陳舊觀念的決絕

。就像一次輕盈而有力的發球,背後必然有著長期的肌肉訓練,以及必勝的信念。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同樣輕盈卻極具破壞力的

還有藝術家封塔納給畫布的一刀

可是,這件作品留給後世遺產中最壞的部分,也來自這份“輕盈”。小便池之後,藝術被拓展成了百無禁忌的“無政府狀態”,

很多藝術創作者只看到了“輕”的自由無禁忌,卻忽視了“輕”中蘊含的“決絕之重”

。事實上,思考得越“重”,出手時的“輕”才能越脫俗,帶有靈性。

如果只是貪圖自由無拘的暢快,創作之力就會無盡的向外拓展,不斷豐富表象上的奇技淫巧,而忽視了向內探索,深入靈魂直面本質。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承前啟後的安迪。沃霍爾

這份來自杜尚的,充滿挑釁的“輕”,滋養了同樣試圖挑釁僵化藝術界的藝術家。安迪。沃霍爾就是其中一位,他讓大眾文化的各種“現成品”融入了藝術語境,但他和杜尚最不一樣的地方在哪裡?

還記得“反抗者”和“反思者”的區別嗎?反抗者希望推翻物件,而反思者無法割捨所反對之物。杜尚與沃霍爾的區別,也許就是“反抗者”與“反思者”的區別。杜尚的一生,是始終不願與藝術圈為伍的一生,他拒絕玩圈內的遊戲,比如當立體主義最紅時,專業人士認為杜尚的作品中的“立體味道不夠濃”,他得知後立刻決定退出展覽——當任何嚴肅的藝術探索變成了流行標準,媚俗就誕生了。

而杜尚敏銳感知到了這一點,他看透了藝術圈不過是另一個名利場,只要在陳腐的圈內規則中,這個“從嚴肅到媚俗”的迴圈就永遠不會停止。

所以他的小便池,帶著由衷的對藝術圈的不屑,可謂一件“知行合一”的作品。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安迪。沃霍爾,《金色的瑪麗蓮。夢露》,1962年

再看安迪。沃霍爾,以他著名的名人肖像系列為例。沃霍爾故意選擇了印刷質量模糊的夢露頭像,就彷彿大眾從小報上看到的印刷效果,這是一個已被大眾消費後的形象,是典型的媚俗元素。而這樣的形象再度被覆上豔麗色彩,抹上色彩詭異的眼影,一切都旨在強調一件事:

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在成為媚俗消費品之後,會遭受怎樣的異化與誤讀。

她真實的喜悅與哀愁早已無人關心,大眾所需要的,和她所能提供的,就是人們視網膜所見的這層豔麗皮相,僅此而已。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安迪。沃霍爾,《小電椅》,1965年

這,是沃霍爾對商業媚俗文化的批判,

雖然他隱藏得很深,但依然有著一絲尚未泯滅的,對人性的悲憫

。就如同他會選擇車禍現場和死刑電椅的照片進行創作,他的“輕”,有著一層死亡的悲愴底色。他展示了連生命中最嚴重的事件,死亡,都可以成為娛樂的物件,他對媚俗文化中的歡愉,是投以了多麼絕望,又多麼冷漠的眼神,就如他那張經典的面無表情的臉。

但,沃霍爾對媚俗的反思和依賴是同時並存的。

他在成為藝術家之前就是收入頗豐的商業設計師,是一個終生迷戀“名聲”的人,在他遭受一次槍擊未遂事件之後,他把全部熱情都投入到了賺錢之上,似乎認為金錢和權力才能緩解對死亡的焦慮。

這樣的沃霍爾,無疑是媚俗文化的最終受益者,所以他的抨擊,他的反思,終究只是隱藏在名牌墨鏡之後的一個傷感眼神。

安迪。沃霍爾,《五人死亡》,1963年

那麼,沃霍爾作品本身是媚俗藝術嗎?

判斷作品媚俗與否,就如同鑑定古董是真品還是贗品,唯一的標準,就是“真”

。作品之中,是否蘊藏著來自創作者任何一絲靈魂的“真情”?還是僅僅只有對真情的模仿,或自戀式的欣賞或感動?在沃霍爾的作品中,就是因為依然尚存著一絲悲憫,雖然已快被毫不猶豫的媚俗遮蔽,卻也在這冰冷的反襯下顯得格外悲涼。沃霍爾站在嚴肅藝術被媚俗藝術擊潰前的最後一夜,絕望地對嚴肅告別,轉身冷漠地擁抱媚俗。而身後的媚俗大軍,正排山倒海般地湧來。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傑夫。昆斯與助手們在工作室中

毫無疑問,傑夫。 昆斯是這支大軍中最為成功的那一位。

昆斯和沃霍爾相似之處在於,在他們出道之初,就顯示出了對於階層跨越、追名逐利的勃勃野心。昆斯曾說過:“我把藝術家的活動等同於體育運動,我們利用藝術作為社會活動的手段,那些少數族群的人則利用體育走向上流社會的階梯。

我們是一些白人中等階層的男孩,希望藉助藝術邁入另一個社會階層

。”他以籃球為現成品做成裝置,而這,就是他心中通往成功的當代社會神龕。

在價值序列中,他與沃霍爾都毫不掩飾地將名利放在了第一位。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裝置《平衡籃球》,籃球平衡地漂浮在蒸餾水中

如新中產一般如履薄冰地保持平衡

那麼,昆斯與沃霍爾最大的不同是什麼呢?

如果說沃霍爾的夢露是被媚俗消費後的悲劇,能感覺到她被封印的靈魂在濃妝豔抹的色彩之下雖然微弱但依然存在;那麼昆斯的邁克爾。傑克遜就是一具早已被抽乾靈魂的空洞軀殼,他看起來越鮮亮耀目,就越增加一分恐怖,

也無疑是當下“成功”人生的隱喻:在華麗的表象之下,空無一物。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昆斯與裝置《邁克爾。傑克遜與泡泡》

昆斯的作品無一例外的精緻,像精心製造的高階商品般毫無瑕疵,僅僅是因為它們外形過於取悅觀眾,就認定是媚俗藝術嗎?哲學家羅傑。斯克魯頓認為,

媚俗藝術發展到這個階段產生了新的變化,可以稱之為“先發制人的媚俗”,即以一種刻意“模仿媚俗”的方式來表現媚俗

,這是“遮羞”的反義詞,是充分暴露羞恥於聚光燈之下。

而這一展示者的視角,是試圖為自己與真媚俗之間創造空間,植入批判性,增加嚴肅藝術性的一種嘗試。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傑夫。昆斯《天鵝、兔子、猴子氣球》

不鏽鋼裝置,2019

媚俗的隱喻:看似一戳就破,實則刀槍不入

可是,這種嘗試是真誠的嗎?

事實上,藝術家不可能成功批判一個自己內心認同的價值,也不可能真正批判一個讓自己受益的系統。

如果說沃霍爾作品中的批判性來自於強化了媚俗文化下大眾視角的無情,藝術家本人與批判物件之間尚有一定距離,那麼在昆斯的作品中,我們看到所有形象都籠罩了一絲恐怖的“賞玩”視角,眼光撫過的每一處都被饒有興味地刻畫描摹,此時,藝術家已與批判物件的趣味合一了。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傑夫。昆斯,《我可以來點哥頓酒》,1986年

此作品直接挪用了原酒廣告,被原作者以抄襲起訴

昆斯對媚俗可能存在的批判,最終還是沉浸在了對媚俗本身的玩賞之中,更何況昆斯和沃霍爾的成功都得益於媚俗文化的高歌猛進。斯克魯頓毫不留情地認為:“先發制人的媚俗提供了虛假情感,同時也對它所提供的東西進行了虛假的諷刺。

藝術家假裝很嚴肅地進行創作,評論家假裝在評判面前的產品,而後前衛派組織則假裝在推廣自己。所有這些假裝的結局,就是某些無法區分廣告和藝術的人購買了這個產品。”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昆斯的作品如大玩具般

放在了網紅卡戴珊小妹(Kylie)的辦公室中

昆斯是成功的,他深諳媚俗文化存在的本質:

為不清晰真正文化價值,卻渴望得到某種文化消遣的消費者提供便捷愉悅的解決方案。

如果以前這樣的消費者是從鄉村來到都市的新移民,那麼在今天,這樣的消費者就是隨著科技和娛樂產業興起,

大批誕生的“新貴”,“上流社會”,他們同樣需要適宜自身欣賞能力且不失“藝術味”的高雅玩具。

也許,在時刻心繫“觀眾”、思考“供求關係”的藝術家心中,真正的反思和反抗,早已成為不可能。

0 4

寫 在 最 後

媚俗從來就不會消失,就如虛假與真實如影隨形。

我們今天討論媚俗的真正意義,並不在於強調欣賞媚俗的可恥,而在於揭示一個現實:我們已生活在一個“日常性媚俗”的時代,虛情假意如貨幣般通行,在這樣的土壤之上,

時刻保持對虛假之物的清醒,是一種需要時時警覺的能力

;如何能抵禦無所不在的贗品,需要保持一份對純真之物的真正“熱愛”,這份不止於葉公好龍的熱愛,才能讓心靈不被價格數字左右,超越所有既定的外在標準,和善與美相遇。

藝術的末法時代:生於媚俗

虛不符實的價格會誤導價值

真正的價值也因沒有“好價”而不被看見

也從來沒有一個時代,“真正的藝術”顯得如此重要

,它無法如媚俗藝術般瞬間為感官帶來快感,因為它只提供真正撫慰靈魂的“慰籍”,

而慰籍的發生,需要直面痛苦的勇氣,需要寧靜的沉思,而最需要的,是一顆對自己毫無遮蔽的,誠實的心。

沒有一種涅槃不需要經歷浴火和死亡,需要獨自穿越長長的黑暗。一個從不曾經歷過這一切的靈魂,如何去相信黑暗盡頭會有重生的光明?但一旦願意相信的那一刻,圍繞身邊的虛假之光,便黯淡下去。

真實會被虛假遮蔽,也因虛假而可貴,

忠誠會因考驗退卻,也因考驗而堅定,

願我們能穿越這一切,回到真實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