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來倦(完)

臨幸那晚,他躺在床上,眸子裡浮著一抹嘲諷,「你看見了嗎?我是個廢人,動不了,你得自己來。」

他是這世間最矜貴,最不願讓人看輕的人,可今晚卻在他最討厭的我面前自嘲,把自己踩進泥土裡,把心撕開,叫我看看他有多不堪,多可悲。

我曾見過他鮮衣怒馬意氣風發,見過他金甲銀槍睥睨天下,他說要建功立業,要天下臣服。

可就是這樣一個心高氣傲的人,卻斷了雙腿,再不能站立,從此低人一頭。

這對於他,該是何等殘忍。

我默默抱著被褥,把自己捲成一團,背對他淺淺睡下。

「李長風,我不是來笑話你,更不是來招你討厭的,你若不願意,我碰都不碰你一下。」

身後的人沉默片刻,忽然用力將我光溜溜的身子掰過來,他的力氣那麼大,以至於我完全沒有反手之力。

「你躲得那麼遠,是因為厭惡我嗎?」

他咬咬牙,狠狠按住我的頭,強迫我與他相吻,直到我呼吸不上來,直到我們的唇間沁出腥甜的血絲。

我被他揉出了一身的紅印,怎麼也掙不開,終於洩了氣,趴在他起伏的胸膛上淚流不止,「李長風,你這個王八蛋,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我。」

遇見李長風那年,他七歲,我五歲,在賢王府門口,想看兩厭。

那年,他還是王府世子,而我只是一個侍衛的女兒。

那年,我爹為了保護賢王,自己被山賊砍了數刀,流血而死。

那年我還不大知道什麼是傷心,只跟叔父嬸嬸們一塊兒跪在那棺槨前,他們哭我也哭。

賢王就在那時候走進靈堂,抱起我說:「阿倦不哭,爹爹只是睡著啦,阿倦跟叔叔走好不好呀?我們去住大房子,睡大床,好不好?」

我紅著鼻頭問他:「那,爹爹……」

賢王拍拍我的背,紅著眼睛笑,「等阿倦長大,爹爹就醒啦!」

彼時我還不知道,爹爹這一覺再也不會醒,只懵懵懂懂地點頭,跟著他進了王府,以為等我長大了,爹爹就能來接我。

他說的沒錯,王府可真大呀,好多房子,好多轉角,好多一眼望不到頭的長廊,小小的我站在裡面,就好像一粒無主的沙。

我四處張望著,李長風就在這時進入我的視野。

他是賢王獨子,是這府上頂尊貴頂尊貴的人,一出來,身邊就簇擁著數十個小跟班。

可我眼裡沒別人,只看得見他,他可真好看呀,眉目間都淌著貴氣,小大人似的負著手,冷冷地看著賢王牽我進來。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好看的男孩子,心臟怦怦地跳得好快,忘記了腳下的路,目不轉睛地瞧著他。

但他一點表情也沒有,他不喜歡我,後面的很多年,他都不喜歡我。

我在王府過得很好,我哭的時候,王妃會抱我,我鬧的時候,王爺會哄我。

他們待我就像待李長風一樣好,李長風吃什麼,我和他一桌,他讀什麼書,我也有一份。

王府請來了教書的夫子,他上課,我也上課,他背書,我也要背,他捱打……不,他腦子好,從不捱打,只有我才會因為背不熟功課捱打。

我們幾乎天天都黏在一起,但我們形同陌路,他不愛搭理我,若非必要,他絕不會主動和我說話。

小時候我以為他是害怕我搶他爹孃,我還跟他說,我不會跟你搶呀,我有爹,我爹只是太貪睡了,等他醒了就會來接我的。

他不說話,依舊對我不冷不熱。

後來我明白了,他討厭我就是討厭我,不需要什麼理由。

他怎麼對我,我也就怎麼對他。

花園裡有一顆老棗樹,樹下襬著一張小桌,這是李長風做功課的地方,賢王常常坐在一旁督促他。

後來這裡又為我擺了一張小桌,放上筆墨紙硯讓我亂寫亂畫。

賢王看完李長風的功課,又來看我,指著我畫的兩個圈圈問我:「阿倦畫的什麼呀?」

我抓著毛筆指給他看,「畫一個大棗,給阿倦吃,畫一個燒餅,給王爺吃。」

他樂不可支地哈哈大笑,又問:「那給長風畫什麼呢?」

我看了一眼李長風,他假惺惺地看著書本,眼眸半垂,一副不在意的模樣。

我鼓鼓腮幫子道:「不給他,什麼也不給他。」

話音剛落,就聽見咔吧一聲,李長風捏斷了手裡的筆。

這個人很記仇,我對他好的時候,他半點反應也沒有,我對他不好了,他就要黑好幾天的臉。

這回也是,他那眼睛像是能自動過濾掉我似的,好多天都沒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

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王爺說,我要是不高興了揍他都行,可我不能揍他。

我知道我爹醒不來了,他不會來接我了,我知道現在是寄人籬下,我再不高興也沒資格揍主人家。

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著,我們被春夏秋冬輪番拔著,一截截地長高。

在李長風高我一個頭的時候,他終於要去書院讀書了。

上學的第一天,他顯擺似的帶著小書童,大步流星地跨出門,嚷嚷著終於擺脫周舒倦這個討厭鬼了,好高興。

聲音很大,生怕我聽不見。

我坐在棗樹下哭了一天,但書院不讓女孩子進,誰家的女孩子也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日暮時分賢王來看我,笑眯眯地問:「阿倦捨不得長風嗎?那,等你及笄,就嫁給長風做媳婦好不好呀?」

我的臉頓時紅得像猴屁股,哭得更大聲了,「誰要嫁給李長風呀!我就是嫁個屠夫也不嫁他!就是當尼姑我也不嫁他!我就是跳河死了也不嫁他!」

我說這話的時候,李長風正好下課回來,他看著我,臉紅一陣白一陣的,最後什麼也沒說,咬著牙氣鼓鼓地走了。

李長風一天天地長大,錦州的夫人們也一天天地把他越盯越緊了,有事沒事就要來王府拜訪,順道帶上家裡的姑娘,說是向王妃學學廚藝。

其實王妃哪會什麼廚藝啊,廚房都叫她炸了好幾個了,但人家來都來了,她也沒辦法,她得笑著活下去。

那些人來時,我都不出門了,這都是錦州最最尊貴的門閥,配得上李長風的姑娘,也只能來自這些人家。

他們知道我的存在,但從沒人拿我當回事,他們都說,世子怎麼可能娶一個侍衛的女兒啊,這種事當個笑話說說就算了,誰會當真啊。

是啊,李長風就是要娶,也該娶個高門貴女,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是個侍衛的女兒。

我有自知之明,我很早之前就明白了。

王爺五十歲生辰那天,大擺筵席,請了好多好多的人,就連京城也有人專門趕來。

那天下著雨,我被淋溼了,落湯雞似的站在廊下擰裙角的水,各家來的小姐們就聚成一團偷偷打量我,捂著帕子躲得遠遠的。

我沒抬頭,餘光瞟著那些明豔優雅的貴女,第一次覺得自己啥也不是。

開宴後,不斷有人引薦自己孩子,李長風就淡淡應著,什麼也不說,王爺也淡淡笑著,什麼也不談。

終於有人急了,忍不住問王爺:「世子如今已有十六了吧?真是一表人才,頗有王爺當年的風範啊,說起來,王爺十六歲時,好像已經娶親了。」

王爺喝了一口酒,笑眯眯地說:「王大人記性真好。」

「哈哈哈,我追隨王爺這麼多年,自然是記得很清楚的。」

那王大人賊兮兮地瞧了李長風一眼,又道:「世子如今也差不多到了婚配的年紀了,不知道王爺可有什麼意向?只要王爺開口,下官願為王爺效勞。」

王爺察覺話茬不對,半垂著眼皮道:「長風還小,不著急。」

話都說到這地步了,還有人沒臉沒皮地搭茬,說世子呀,真是一看就讓人好喜歡,也不知道世子這樣的人物會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王爺還是笑,敷衍著過去了。

陸安候夫人瞟了我一眼,笑眯眯地探話,「我在京城時聽人傳謠,說世子將來要娶一個侍衛的女兒,唉喲,怎麼可能嘛,我當時就罵了她們一頓,叫她們不要胡說,世子要娶親,自然是要娶個門當戶對的,怎麼可能隨便一個什麼女子就行呢!太荒唐了!」

她一邊掩嘴笑,一邊骨碌碌地轉著眼睛,觀察王爺的反應。

我和李長風一齊僵住了,誰都沒有吭聲,王爺轉了轉酒杯,抬頭笑道:「不是謠傳。」

席上眾人齊刷刷地抬頭,齊刷刷地張嘴道:「啊?」

王爺好笑地看了他們一眼,指了指我,說道:「這就是那個侍衛的女兒,也是我想讓長風娶的人。」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驚詫。

陸安候夫人訕笑道:「王爺在說笑吧?」

「哈哈哈,我哪有興致跟你們說笑。」

他將席上眾人挨個掃了一眼,直瞧得他們渾身難受。

「你們說,長風要娶,就得娶一個門房戶對的,可我倒想知道,誰家能與我賢王府門當戶對?」

他盯著那些人,問道,「是你陸安候府配得上?還是你陳國公府配得上?還是你,王大人,你配得上?」

那王大人被他嚇壞了,手裡的酒杯啪地落在地上,咕嚕嚕地滾了好遠。

「不不,王爺,下官對世子絕無非分之想啊!」

王爺看著跪俯在地上的王大人,敲了敲桌子說:「你們得明白,我瞧得上誰,誰才配得上。」

說完,又恢復了那副樂呵呵的和善模樣,「哎呀,總歸這是兩個小孩子的事,也不是我一個人做得了主呀!」

旁人有了臺階下,也就舉起酒杯當什麼也沒發生地敬起酒來。

我看完這一齣戲,又羞躁又難受,我被人取笑看輕倒也罷了,誰叫我出身就是如此呢?

但李長風好端端地,被他爹當眾說要娶我這個討厭鬼,一定氣壞了。

我不敢看他,趁著王爺和眾人聊得火熱,想要悄悄起身溜走,卻沒想到一直僵坐的李長風忽然抓住我的衣袖,將我扯了下去。

「別走。」他低低說了一聲。

「嗯?」

他沒再回我,於是我又要起身,這下他直接拉住我的手,將我按在了旁邊。

「不許走。」

他給了我一記眼刀,不動聲色地扭過頭,用只有我能聽見的聲音說道:「不許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

真是討厭鬼,連逃也不許我逃了。

那些人巴巴地盯著李長風,不是沒有道理的。

當今皇上病多無子,一直有訊息說,太后打算在幾位王爺的孩子裡挑一個做儲君,李長風是這些後輩裡最聰慧的一個,很有可能被挑中。

若能把女兒嫁給他,將來可能就是皇后了。

所以,突然冒出來的我,無疑成了那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我看著這一片其樂融融的景象,只覺得後背發涼。

那天是怎麼結束的,李長風是什麼時候放開我的,我都不大記得了,只知道那天過後,我倆的關係就變得很尷尬,李長風也變得很憂鬱。

要擱以前,我肯定覺得他在裝深沉,可現在,我開始覺得他的深沉別有深意,是因為不想娶我嗎?

這事鬧的,說得好像我願意嫁他一樣。

我看著他挺拔的背影,心裡想,我真的不願意嗎?其實,如果他不討厭我的話……

想著想著,李長風竟像是感應到了似的,突然回頭看我,然後,抿嘴輕笑。

見鬼了,李長風對我笑了!莫不是中了邪!

我拍拍心口,啪地關上了門。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都不怎麼長個兒了,李長風卻越來越高,越來越結實,春天裡他騎著馬從我身旁飛馳而過,濺了我一身的泥點子。

我看著那矯健的身影,頭一回意識到,我們真的都長大了。

你看,我就不會因為他弄髒了我裙子而生氣了,我知道他心裡有事。

是我問不得,也幫不了的事。

賢王是個好脾氣的人,幾乎從來沒生過氣,可就在前幾天,他發了好大好大的火。

那會兒李長風坐在棗樹下寫文章,我遠遠地看見他們倆面紅耳赤的,好像在爭論什麼。

我不敢過去,遠遠地瞧著,直到最後賢王抓起桌上的紙撕了個稀巴爛,拂袖而去。

李長風看著他走遠,平靜地蹲下身子撿地上的紙屑。

「李長風。」我走過去,叫了一聲。

他不理我,我頭一次沒有笑話他,蹲下來和他一起撿,「你又惹你老爹生氣啦?」

他往賢王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冷冷道:「誰惹他。」

我撿起一張碎片,神經一跳。

天下臣服,碎片上就四個字。

我抬眸,撞上他幽深的眼睛,那裡面是少年稚嫩的野心。

我想起他曾經說過他不會像賢王一樣,偏安一隅,胸無長志。

可做個富貴閒人,不好嗎?

遠處的山坡上傳來一聲嘶鳴,將我從回憶裡驚醒,我猛地抬頭,那裡已經沒了李長風的身影。

只有一個伴讀,慌亂地跑著,撕心裂肺地叫喊:「來人啊!世子墜崖了!」

我向他跑去,摔了好幾跤,一身一腳的泥,腦子好像被慌亂吃掉了,軀殼裡就剩一片空白。

王府的侍衛們把他背上來的時候,我看著他染紅的白衣,哭得心口好疼好疼。

「李長風!李長風!」

他軟軟地趴在侍衛背上,不管我怎麼喊都沒有反應。

「李長風!你醒醒呀,你別嚇唬人,我求你了……」

侍衛們一路跑著進了醫館,我緊緊跟著他們,寸步不離,生怕我一走,再見到的就是個沒氣兒的李長風。

沒過多久,賢王滿頭大汗地趕過來了。

他說:「阿倦,你別怕啊,你先出去,我在這兒看看,你可不能哭,一會兒王妃來了,你可要穩住她。」

「好,好。」

我關上門盡力平復,胡亂地抹著臉,抹出個帶淚的笑來,王妃來的時候跌跌撞撞地,幾乎要昏倒在門前。

李長風那血糊糊的模樣,哪能讓她看見啊。

我抱住她,不讓她進去,抽抽噎噎地跟她說:「王妃,李長風沒事,真沒事,我剛剛陪著他一塊兒來的,他還跟我說笑呢,他說就是摔了個屁股蹲,疼一下就過去了。」

她按著胸口,把那些堵住了嗓子的哽咽都按下去,抓著我的手說:「阿倦,你讓開,讓我進去看看。」

「不能進去,王妃,他那麼要臉的人,咱們進去看見他灰頭土臉的模樣,得多傷他自尊啊。」

王妃又推了推,沒了力氣,抱著我傷心得站不穩腳,我心裡兵荒馬亂,卻還是擠著笑,抱她哄她。

我多希望我剛剛說的是真的啊,李長風就是摔到了屁股,拍一拍就好了。

我們在門外等著,等到天都黑了,賢王才出來。

他把心力交瘁的王妃抱在懷裡,拍著她的背,一遍遍地說:「沒事了,沒事了。」

王妃垂著腦袋看不見,可我卻清清楚楚地看見,他滿臉都是淚痕。

李長風的命保住了,就是斷了幾根骨頭,腿上那幾根,再也長不好了。

他醒來已經是三天後,我們都在他身邊,誰也不敢說什麼,但他好像全都知道了,眼珠子都沒轉一下。

「都出去。」

他聲音沙啞,卻那麼平靜,平靜得讓人心裡發慌。

王妃紅著眼睛,強笑著握住他唯一沒被纏著的那隻手,問他:「長風,你餓嗎?好幾天沒進食了,你可想吃點什麼?」

李長風沉默了好一會兒,把手抽回去,側過腦袋不看我們,又說了聲「出去」,聲音已經有些微微顫抖了。

我們怕留在這裡再惹他心裡不快,再擔心也只能先出去。

那天過後,李長風的房門便總是緊閉著,不許人進。

他身上多處骨折,自己根本就動不了。

即便是這樣,他還是要強撐著,不要人幫忙,那些去給他換藥的下人,一個個都被他趕了出來。

他那麼驕傲的人,被人摸來摸去,抬來抬去的,他哪受得了啊。

沒有辦法,賢王乾脆搭了個小床,住進了他的房間,自己照顧他。

李長風也抗拒,但賢王再怎麼說也是他老爹,是唯一能鎮住他的人。

如此過了小半年,直到他的手好了,能撐住自己了,王爺才搬出來。

他好一些了的時候,賢王請人給他做了一個輪椅,王府裡也有了李長風專用道,避免他出行不方便。

雖然他基本不出門。

他變得十分沉默寡言,常常一個人手持一卷書,在樹下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和王妃有時候圍著他轉,在他旁邊講笑話,他也不理會。

他身體的其他部位恢復得很好,只有腿,是真的再也站不起來了,不僅如此,一到下雨天還會發疼,疼得一身冷汗。

郎中來看過,開過藥,沒用,還是疼。

他不愛表現出來,可我能看出來他有多難受,陰雨天的時候,他的手常常抓在膝蓋上,忍痛忍得青筋暴起。

我想幫幫他,想找個法子緩解他的疼痛,我這麼不愛看書的人也看起了醫書,試圖找到個治他的方子。

有一天我在樹下看書,李長風不知道什麼時候到了我旁邊,那麼久以來頭一次主動和我說話。

他說:「周舒倦,別看了,用不上的。」

我那會兒不知道他為什麼說的是「用不上」,而不是「沒用」,我只是高興,因為他肯跟我說話了。

我高興得話匣子一下子有點摟不住,跟他說了好多好多。

他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好像很後悔剛剛為什麼要跟搭理我似的。

我不管,我就要鬧他,把我攢了幾個月的笑話都講給他聽。

我問他:「好笑嗎好笑嗎?」

「……」

他搖著頭,推著輪椅趕緊跑了。

我在醫書裡沒找到什麼方子,能用的郎中都已經給他用過了,倒是在外面聽人說,可以試試蛇毒膏。

我跑出府在找了好幾天,找到了做這種藥膏的人,他斷了一條腿,一瘸一拐的,和李長風一樣每到陰雨天就腿疼。

他說下次再疼,就用這蛇毒膏在手心搓熱了,在疼痛處揉按,會好很多的。

我取了藥膏,高高興興地回府,雖然是晴天,還是想立馬給李長風試試,可才到門口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王府大門外停著幾輛馬車,輪子上都沾著好多泥土,一看就是從遠處來的。

這又不是什麼節日,也沒誰過壽辰,哪來的遠客呢?

我看著那些馬車少見的制式,心裡咯噔一下,有了不祥的預感,慌慌張張地跑進去。

一進門,就看見李長風被許多人圍著推出來了,賢王沉著臉跟在一旁,王妃捂著帕子靠在門邊抹淚。

我腿灌了鉛似的,一步比一步沉地走近他們,也不管旁人,就問李長風:「他們是誰呀?你要去哪兒?」

李長風不說話,賢王拉住了我,說:「阿倦,長風他,要去京城治腿疾。」

這話說得極勉強,去京城,那是治腿疾的嗎?去了京城,他還回得來嗎?

我抽回手,把住李長風的輪椅不讓他們推走,哽咽著說:「李長風,不用去京城了,我找到辦法了,我有辦法讓你不疼了,真的,別去京城了好不好?」

李長風掃了我一眼,淡淡說了句:「放開。」

我不肯,扒住他不肯放。

「李長風,京城有什麼好呀?別去了好不好,留在錦州吧,我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了,你讓我消失我就消失,再也不煩你了,好不好?」

推輪椅的人見李長風不搭理我,有了氣勢,板著臉訓道:「你這小丫頭怎麼沒完沒了了!」

說著就掰開我的手要將我丟開。

「住手!」李長風回手抓住他的衣襬,手上青筋凸起,片刻後,又僵硬地鬆開,恢復了冷淡的神色,「我們走吧。」

「李長風!」

我又跑了兩步,被賢王死死拉住了,直到他被推上馬車,賢王府外只留下一地煙塵。

我在門口坐了好久好久,後知後覺地明白那天李長風為什麼說的是「用不上」了。

他早就知道京城會來人了。

李長風走後兩個月,皇上就駕崩了,那會兒錦州剛好下了第一場雪,一片白茫茫的,很襯這國喪。

皇帝駕崩後第三天,李長風登基,賢王府被圍。

這早就是預料之中的事,賢王這輩子從沒想過當皇帝,老了老了,倒成了個名義上的太上皇。

雖無野心,但太皇太后不放心,太后也不放心,這兩位本來也是冤家,但對於軟禁賢王這件事倒沒有異議。

「沒讓我暴病而亡,太皇太后也算是很仁慈了。」

賢王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輕鬆,他年紀大了,看得很透,對於自己的命運,早就沒那麼關心了。

他唯一關心的,就只有遠在深宮的李長風了。

轉眼李長風登基已滿一年,我每天都盼著他能寫封信回來,但每天希望都落空。

賢王說,他就算寫信,那也得先被太皇太后看一遍,再被太后看一遍,長風是個聰明人,他不會寫的。

我望著京城的方向出神,被困在這權力的棋局裡,李長風他,過得很苦吧。

「阿倦,這是長風自己選的路,就讓他自己走吧。」

賢王跟我說這話的時候,正澆著花兒,風吹過,他的白髮隨之拂動,一如我寂寞無主的歲月。

「那王家大公子昨天又來府上了,我覺得他挺喜歡你的。」王爺伸了伸腰,笑得很真誠。

「哎呀,我都說了我還是個寶寶啦!」我跺跺腳,跑開了。

自打李長風去了京城,賢王就再沒提過我倆的事,反倒開始留意別家公子,讓我多跟人家接觸接觸。

我自己也知道,我和李長風是沒可能了,隔開我們的不僅僅是山川河流,更是下棋人心中的溝壑。

然而轉機出現在十二月,國喪期滿一年後,宮中開始選秀了。

錦州也要出一名秀女,這個人可以由賢王來定。

這事看似平常,實則是宮裡那兩位老太太掐架,都想找一個炮灰去替自己頂著罷了。

賢王選了一人,不是我。

得知訊息後,我跑進他的書房,告訴他,我要進宮,要去陪李長風。

賢王嘆了一會兒氣,勸我,「阿倦,記得以前我問你要不要嫁給長風時,你說過什麼嗎?現在我要告訴你,你就算是嫁個屠夫,也不要進宮,就算是做尼姑,也不要進宮。」

「阿倦,皇宮是個吃人的地方,我好不容易從那兒出來了,長風又進去了,我老了,受不住打擊了,不能把你也搭進去。」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彷彿能從他眼角的皺紋裡看到那些黑暗的歲月,我知道皇宮一定很可怕,可是,李長風在那裡啊。

我說:「王爺,李長風一個人在那裡,他得有多孤獨啊。」

「這是他自己選的。」

「可是,想要陪著他,也是我自己選的。」

「王爺,你讓我去吧,起碼李長風害怕的時候,身邊能有個人,就算什麼忙也幫不上,只要想著自己身邊還有人,就不會孤單了。」

「王爺……」

賢王聽我說了一晚上,蒼老的眼角沁出朵淚花兒來,終於,他劃去了另一名女子的名字,改成了我。

三月,春寒料峭,我坐上了前往京城的馬車。

王妃和賢王送我到門口,哭得像嫁女兒一樣。

王爺掏出他寶貝了多年的老玉給我,我掛在腰間,看了看,上面有新刻的字痕。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馬車走了半個月,我們終於到了京城,選秀那天,我心裡慌得不得了,好在早就學過禮儀,不至於出醜。

我從早上就開始期待,什麼時候能見到李長風啊,我等呀,等呀,到下午時,才終於進了殿,見到了他。

他瘦了點,少了些稚嫩,多了些威嚴,看見我的那一刻,他怔了一瞬,也就一瞬,很快就恢復了平靜,眼睛沒在我身上多留一刻。

我有一點小小的失落,但也就是一點點,不至於哭出來的那麼一點點。

這次選秀留下了八個人,除了我和另一個炮灰,剩下的人兩位老太太各佔一半。

入選後,我們花了十天學習宮中禮儀,這十天裡,李長風影兒都沒見。

嗯,他不來看我,肯定是有自己的考量吧,這可是皇宮,他哪有那麼自由。

我想著,想著,磨著後槽牙,啪地一巴掌拍在桌上,有什麼考量,我看他就是討厭我!

「周,周美人,你冷靜點……」

我瞧著面前的姑娘,一時半會兒還沒反應過來,這周美人就是我自己。

呸呸呸,李長風娶八個老婆,不要臉!

我揉了揉拍疼了的手,收拾包袱去了明德殿,這就是我將來要住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正生著李長風的氣,坐在門邊考慮要不翻牆跑回錦州算了的時候,大門突然被開啟,幾位公公進來告訴我,皇上翻了我的牌子。

不等我反應,便被許多人塞進轎攆,送到一個地方洗白白,用被子裹起來,運到了李長風的床上。

我揪著被角,暈乎乎地等著,近三更時,才聽見骨碌碌的聲音,李長風被人推進來了。

他抬眸看我時,我怔了一下,他的眼神讓我意識到,這不是李長風,這是皇帝。

他一臉威嚴,被緩緩推到床前,然後,被太監架住胳膊,扶上了床。

不得不說,看起來有點狼狽。

這就是他一直不願意讓我看見的模樣,這就是在錦州時,他禁止我進他房間的原因。

他真的很辛苦。

我心裡頭酸酸的,但不敢讓他看出來,用被子遮住半張臉,只留下一雙眼睛看他。

他揮了揮手,那些太監便拉下簾帳,退了出去。

「躲起來幹什麼?」

他看著我,眼裡浮著一抹嘲諷,「你看見了嗎?我是個廢人,動不了,你得自己來。」

我心一抖,疼得不像話。

他是這世間最矜貴,最不願讓人看輕的人,可今晚卻在他最討厭的我面前自嘲,把自己踩進泥土裡,把心撕開,叫我看看他有多不堪,多可悲。

我看見了他最不願意示人的一面,這對於他,該是多麼殘忍的事情。

我默默抱著被褥把自己捲成一團,背對他淺淺睡下。

「李長風,我不是來笑話你,更不是來招你討厭的,你若不願意,我碰都不碰你一下。」

身後的人沉默片刻,忽然用力將我光溜溜的身子掰過來,他的力氣那麼大,以至於我完全沒有反手之力。

原來剛才那一副孱弱的模樣,都是演給那些太監看的。

「你躲得那麼遠,是因為厭惡我嗎?」

他咬咬牙,按住我的頭強迫我與他相吻,直到我呼吸不上來,直到我們的唇間沁出腥甜的血絲。

「李長風!你幹什麼!」我不知道是嘴巴疼,還是心裡疼,哭得不像話。

他捧住我的臉,問我:「周舒倦,你為什麼要來?告訴我,你為什麼要來?是他們逼你來的嗎?告訴我?」

他怎麼會問這種話?他在宮裡這一年是怎麼過的?他到底經歷了什麼?

我心疼得不得了,抽泣著在他胸膛上捶了一下,罵道:「沒人逼我!你這個王八蛋,早知道我就不搶這個名額了,我還怕你孤單,還怕你一個人沒人陪,巴巴地跑到這兒來,結果你就這樣對我。」

他眼睛紅了,裡面閃著欣喜又絕望的光。

「你不該來的。」

「你不該來。」他重複著,說著我不該來,卻吻著我的唇,掐著我的腰,幾乎要將我揉進他的身體。

我們的呼吸慢慢柔軟,慢慢纏在一起,不分彼此。

這一夜,我被他折騰得骨頭都幾乎散了架,最後被他圈在懷裡,軟成一攤水,眼睛都睜不開了。

好傢伙,這就是廢人。

李長風裝了那麼久的廢人,我自然不能給他露了餡。

第二天從他的寢殿回去時,我一直低頭沉默,滿臉的悽苦難言,就差把夫君他不行寫在額頭上了。

按常理來說,侍過寢的后妃應該升一升位分的,但我沒有,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不會被升位分。

李長風的後宮一共被塞了八個人,其中氣焰最高的,還得數太皇太后的侄孫女梁逐月。

她父親是當朝大將軍,大概是家風如此,她性子潑辣張狂,行事率直,眼睛裡揉不得一粒沙子。

所以我被臨幸過後,第一個來找我茬的就是她。

「聽說你自幼被賢王收養?你與當今聖上也算得上是兄妹了,如今又來做他的后妃,不覺得有點,違背綱理倫常嗎?」

她扶了扶頭上的一枚金簪,問得漫不經心的。

我聽得心一跳,這話她怎麼敢說。

但仔細想想,她孃家勢力強大,背後又有太皇太后撐腰,確實就該有這樣的底氣,別說是我了,她恐怕連李長風都不大瞧得上。

我暗暗掐自己一把,憋紅了鼻頭,微微側著臉,一副上不得臺的小家子模樣,「姐姐說笑了,王府肯收留我,給我一口吃的,就已經是天大的恩德了,我在王府也不過是做做下人的活兒,報答王爺王妃,不敢奢求其他,更不敢與皇上以兄妹相論。」

王府遠在錦州,我小時候的事,他們哪能查得那麼清楚,還不是我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梁逐月嗤笑一聲,有些傲慢,大概是覺得與我深究多少有點丟面兒,扭了扭脖子,也就不提這茬兒了,只散漫道:「倒挺會說的,不算太笨。如今咱們都在一個屋簷下,就是一家人,唯一的責任,就是為皇上開枝散葉。」

她頓了頓,又道:「你千里迢迢趕來,還沒安頓下來就被召侍寢了,也是辛苦,回頭該好好養養。」

這番撫慰真是好真誠,一點也不酸。

我又把那副「夫君他不行」的表情擺出來,委委屈屈,強顏歡笑,淚珠兒幾乎就要落下來,「不辛苦,這是我的福氣。」

梁逐月果然看愣了,大概被我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她很快就會明白了。

那天過後,李長風每晚都翻了一個牌子,每一天,都會多一個人明白我那天為何是那樣的表情。

到最後梁逐月也明白了,她被翻牌子的第二天,是鐵青著臉出來的。

意料之中。

李長風每晚就擺出一副病弱的模樣,被太監們抬上床,然後示意后妃們,朕不行,你看著辦吧。

像梁逐月這樣自幼嬌生慣養,半點委屈都沒受過的,哪幹得了這個,見李長風不動,自己也不好意思動,最後只能捏著被角,心亂如麻地捱到天亮。

就是有那真敢自己上的,才往李長風身上一靠,他就開始腿疼,直把人嚇得手足無措的。

李長風跟我描述的時候,神情是少見的歡樂,好像又回到了年少的時光。

「她們要的可不是我,她們要的,是懷上我的孩子。」

真是人間清醒。

我心裡樂開了花兒,嘴上卻一點兒也不饒,一邊幫他取下頭冠,一邊假模假樣地酸道:「可你還是跟她們睡了,李長風,你髒了,我不要你了。」

銅鏡中的人身子一僵,笑容突然消失了,反手扣住我,問道:「你說什麼?」

我被他嚇了一跳,不懂他怎麼這麼大的反應,手裡的玉冠拿不穩,啪地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他將我往下拉了拉,與我平視,眼底有點紅,有著天大的委屈,也有隱忍的怒意。

「周舒倦,你剛剛說什麼?」

我心一慌,磕磕巴巴問道:「李長風,你怎麼了?」

他呼吸粗重,帶著輕微的顫意,一雙眼睛幾乎要把我盯穿了,那抓著我的手已有些控制不住力道,捏得我生疼。

「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你明知道……明知道我有多難。」

這話像針一樣,直扎進我心尖兒,我竟忘了,他在皇宮這一年吃了許多苦,比從前敏感了許多。

這樣的話於我而言是玩笑,於他卻是割肉的鈍刀。

「我錯了,李長風,我說錯話了,你別生氣。」我抱住他,不停地撫摸他的背。

他的呼吸漸漸平復,身子也從僵硬中緩過來,回手抱住我,輕輕蹭著我的頸窩道:「我不髒,你別不要我。」

「阿倦,你不許不要我。」

這麼些年來他從來沒有叫過我阿倦,眼下這一聲差點沒把我整個人給融化了,我瞧著他這副可憐的模樣,只覺得自己說的不是人話,心裡愧疚得不得了。

「我怎麼會不要你呢,我剛剛胡說八道了,我這碎嘴,我我我……我打我自己!」

我抽出手,在嘴上拍了拍,李長風抓住我,而後,將我拉到大腿上,俯下身子親吻我。

「阿倦,阿倦,你好傷人……」

他吻著我,從鏡邊到床上,從外到裡,一寸一寸,不知饜足。

迷離間,我好像看見了他嘴角的一抹笑。

我是不是,上當了?

「長風,我還是有點怕,要是懷了小寶寶怎麼辦?」

他不停頓,咬咬我的唇說:「我辦事,你放心。」

夜近三更,我實在體力不支,才結束了這場盛宴。

穿好衣裳,在他懷裡休息了一會兒後,不無擔憂地問他:「這樣下去總不是長久之計,你能騙過這幾天,以後怎麼辦呢?」

我選擇進宮時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李長風不可能是我一個人的,他是皇帝,他會有很多女人。

即便如此,想到那些女人我還是心裡難受,他現在肯推拒她們,我自然高興,可以後呢?上面的那兩位塞了人進來,不是當擺設的,時間長了懷不上孩子,她們一定會再想辦法。

李長風笑笑,抱著我的手緊了緊,道:「無妨,明日為我治腿的人便要進宮了,又能挨半年,半年,也夠我處理掉一些人了。」

我只聽進去了那前半句,睜了眼,抬頭問他:「你的腿還能治?」

「嗯。」

「真的?在錦州的時候,那些郎中都說治不了,原來只是他們醫術不精!」

我高興得滿眼星星,問他:「靠譜嗎?要怎麼治?」

他看著我,伸手捋了捋我汗溼的額髮,平靜地說道:「斷骨重生。」

我愣住了,我曾聽說過的,這個法子是要敲斷長歪的骨頭,重新接上。他知道會有多疼,卻說得這麼平靜。

可若不是沒了別的辦法,也不會選擇這麼痛苦的一種。

思及此處,我忍不住鼻頭酸了酸,眼中水汽朦朧,望著他道:「李長風,你別怕,我陪著你。」

他問:「你陪我一塊兒斷骨嗎?」

我吸吸鼻子,眼淚落了下來,貓兒似的鑽進他懷裡小聲道:「也不是不可以。」

他嗤笑一聲,輕撫我的後背,似真似假地說:「我怕,我可太怕了。」

「不怕不怕。」我抽出手來拍他的胸膛,卻被他一把捉住,一抬頭,便撞上了他那炙熱的眼眸。

「我真的好怕,所以,今夜便再哄哄我吧?」

我瞪大了雙眼,慌忙往後縮,「這這,我不行,這對你的身體也不好啊!」

「明天過後可就沒機會了,阿倦……倦倦……」

這一聲倦倦叫得我五官都扭曲了,瞬間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以前看不出來,還覺得李長風冷淡,原來他為了吃肉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別,唔……」

我剛想伸手推他,卻被他探頭堵住了嘴,可惡啊,我的力氣又被抽走了。

第二天將近黃昏時,傳說中的那位給李長風治腿疾的神醫才風塵僕僕地趕來,一進宮就直奔李長風。

我入宮後,大概有了「誰都想迫害李長風」妄想症,對任何接近他的人都不放心,這神醫也一樣,只可惜我沒能見到他,只能自己擔心。

他們聊了一夜,第二天中午,李長風的寢殿便被封鎖了起來。

他就要被斷骨了。

雖然知道自己進不去,但我還是在得知訊息的那一刻,下意識地拔腿跑了出去,即使看不見他,不能牽他的手,也要在最近的地方陪著他。

我去的時候,門外已經站了六個妃嬪,除了梁逐月一個人站著,其他人不甚明顯地分成了兩堆,若是不知情的人見了,還看不出什麼端倪。

我放慢了步子,端著手,對著這群人挨個施禮。

自前些天李長風翻過所有人的牌子後,這些人都一一被抬了位分,他很心機,雖都是一樣的睡了一晚,位分封得卻有高有低,如此一來,相互之間便漸漸有了猜忌,生出嫌隙。

太后塞進來的那三位尤其明顯,雖聚在一起,卻是貌合神離。

今日唯一沒來的,是和我一樣的另一位小炮灰,叫吳萱萱,她是最清冷,最不會去搭理李長風的一個,卻也是位分最高的一個。我挺喜歡她的,因為她對李長風真的半點心思也沒有。

梁逐月抬手扇了扇風,渾不在意地看著我們,笑了聲,「喲,都來了。」

我抿嘴笑笑,並不搭話,盯著那緊閉的門,快把門盯穿了,只想看看裡面的情況。

站了很久,裡頭一點聲音也沒有,我心裡焦灼,額上漸漸冒出汗來。

過了一會兒,門突然開了,一個滿頭大汗的小太監弓著腰身竄了出來,抬頭一見著我們,頗為驚訝,「喲,幾位娘娘怎麼還在呢?皇上說了不讓進了。」

梁逐月一邊扇著風一邊問道:「王公公,這到哪一步了?」

王公公回頭瞅了一眼,合上了門道:「奴才不是大夫,也不知道是到了哪一步了。但瞧著,一時半會不能結束,幾位娘娘,要不先回宮去吧,有了訊息奴才上門挨個跟各位說。」

梁逐月擺擺手,「沒事兒,我們不進去,就只在這兒等著,陪著皇上,公公忙自己的去吧。」

「唉,行吧,奴才去給幾位娘娘泡茶。」

王公公走了沒一會兒,又送了茶回來。

我一口也喝不下,倒是梁逐月一邊喝著茶一邊晃悠,嘴裡唸叨著,「這麼久了,怎麼一點聲兒也沒有?」

我被她念得心裡愈發不安,也愈發煩她。

李長風向來是個能忍的,這會兒恐怕正咬著牙,生怕漏一點聲呢。

他得多疼,多疼啊,我想著他從前疼得面色蒼白的模樣,心裡痛得不行,差點就掉眼淚了。幸而風大,抬頭望一望也就吹乾了。

等了近一個時辰,門還是沒開,有人站不住了,開始扶著頭請退,「各位姐姐,我實在暈得厲害,怕不是皇上還沒好,我就要先倒了。」

有人開了頭,慢慢地也就不斷有人效仿,沒一會兒,人也就走光了。

到了日暮時分,梁逐月也等不住了,跟王公公千叮嚀萬囑咐,說皇上這邊好了一定要告訴她,交代了好一會兒才捶著腰走了,就剩下我一個人來。

旁人都走了,我也就沒了形象,坐在了門前。

王公公也學我,坐在我旁邊打盹,天黑時又去吃飯,捎了一個饅頭給我。

一直到深夜,門終於開了,開門的人衣襬上沾著許多血點子,觸目驚心。

「你……」

我不等他說話,一把推開他闖了進去,一地的水,一屋的藥味。

我步子抖得厲害,小跑著到了床前,李長風閉著眼,眉頭緊鎖,半躺在床上,他滿臉的汗,才一天沒見,我竟覺得他瘦了許多。

旁邊還有許多人,見了我,騷動起來,不知是誰叫了聲:「周美人!」

李長風猛地睜眼,雙眼猩紅地看向我。

我好想撲過去,好想抱抱他,可是這一屋子的人,我不知道那些是他的人,那些是信不得的。

只能強撐著身子,福了福身喚他:「皇上。」

他額上青筋動了動,咬著牙問:「誰準你進來的!」

他不想讓我看見這副模樣,怕我擔心,可他知不知道,若看不見,我會更擔心。

王公公跑了進來,跪道:「皇上恕罪!奴才沒能攔住周美人,請皇上責罰!」

我咬著唇,不讓自己哭出來,低頭道:「臣妾從中午就在等,只想見皇上一面,見不到便不能安心,這才不顧阻攔闖進來,此事與王公公無關,請皇上責罰臣妾吧。」

他看著我,目光軟了軟,問我:「你一直在外面等?」

我抬頭,不待我回答,他卻突然變了臉色,撿過床邊小桌上的茶杯,啪地摔在我腳下,罵道:「滾出去!」

我被嚇得後退了兩步,還在茫然中,便聽見身後一聲尖細的驚歎,「呀!皇上這是怎麼了?」

這聲音好熟悉,我側過頭看,原來是太后身邊的大太監察海,他們來得好快。

我立時明白了李長風的用意,撲通跪在地上,「皇上恕罪!」

李長風帶著幾分怒色道:「別在這惹人煩了,還不快滾?」

「臣妾這就走。」我提起裙襬,弓著身子退了出去。

一邊走一邊聽見察海說了一句:「動怒傷身,皇上可得小心龍體呀!」

聲音越來越小,之後便再聽不見什麼了。

我被李長風趕出來這事,很快就成了人盡皆知的笑話。

翌日向太后請安,偶然聽見其他妃嬪議論,說:「幸好昨天走得早,沒跟周美人似的,硬去觸皇上的黴頭。」

「是啊是啊,誰叫她邀功心切,不知自個兒幾斤幾兩呢。」

我低著頭,哀哀切切地走過去,她們這才閉了嘴,轉移了話題。

不時有人假意拉拉我的手,讓我不要傷心,我就低眉順眼,抿嘴苦笑。

請安完畢,各妃嬪都陸陸續續走完時,一直沒說話的梁逐月忽然從後面挽起我的胳膊,一邊走一邊說:「妹妹辛苦了。」

我柔聲回她:「不辛苦,這是我的本分。」

她掩嘴笑了笑小聲道:「我是說妹妹做戲辛苦了,把那些蠢貨哄得一愣一愣的。」

我身子一僵,梁逐月她果然不簡單。

「姐姐說的什麼話,我怎麼不明白呢?」

「周美人啊,在我面前就不用裝了吧,我看著累得慌。你看似位分最低,最可憐,實際上卻是被保護得最好的,你和皇上之間,情分不淺。」

「姐姐說什麼呢,皇上在錦州時就極討厭我,這事兒隨便找一個人問問就能知道。」

「我可沒那閒工夫找人問,我只相信我猜到的。」

她笑笑,道:「你放心,我不會戳破你的,看著那些人犯蠢,不是很有意思的事嗎?」

轉眼到了分岔口,梁逐月鬆開我的胳膊,揮揮手道:「妹妹可要保重身子啊,我還等著多看幾齣戲呢。」

她轉過身,腰扭得很誇張。

什麼都知道,卻什麼都不說,心中分明有算計,表現得卻是漫不經心。

我思緒漸漸凝重,這個梁逐月以後恐怕會是個大麻煩。

日子一天天地過,李長風漸漸好了,據說只要再恢復兩三個月,就能站起來了。

他腿恢復得正是關鍵時候,自然是不可能翻牌子要人侍寢了。我想見他,但眼下還真沒有辦法。

他重新接骨一個月後,陰雨天多了起來,聽宮人說,李長風情緒似乎有些不穩定,老是一臉不悅,莫名其妙地發脾氣。

又有人說,好像一到下雨天就是這樣。

我忽地想起來,李長風在錦州時就有一到陰雨天就膝蓋疼的毛病,只不過他總忍著,看起來可不就是滿臉的不高興嗎。

我翻箱倒櫃了一上午,可算是找到了那年去問人要的蛇毒膏,懷著小雀喜尋到了御書房去。

他看到我的時候明顯緊張了一下,御書房裡有些人不是他的,很多話不能說,他放下奏摺,端著架子問我:「你來做什麼?」

我端端正正給他跪下,「臣妾離開王府時,王妃曾說,皇上您到陰雨天了膝蓋會疼,需要人幫忙按一按,臣妾知道皇上不喜臣妾,可這畢竟是王妃的囑託,臣妾不敢有違,求皇上允許臣妾來伺候您。」

他的心放了下去,假意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臭著臉說:「那你來吧。」

我竊喜著壓住輕快的步子走過去,半蹲在他旁邊,撩起褲管,將藥膏在手心搓熱了給他按。

他斷骨的地方在小腿上,我按著膝蓋,也不會弄傷他。

我看著他蒼白的臉色有所緩解,小聲問他:「皇上好點了嗎?」

他低頭看我,眼裡藏著笑,低低嗯了一聲。

片刻後,一個太監過來送茶,他又變了臉色,凝眉低斥:「你怎麼按的?母妃就是這麼教你的?」

我配合著慌慌張張地解釋:「皇上恕罪,臣妾只是太緊張了,請皇上再給臣妾一個機會吧!」

他接過茶,嫌惡地掃了我一眼,道:「再按不好,便回錦州去好好學學吧。」

「是是是!」我忙應著,重新伸手去給他揉按。

那小太監走後,他看了會兒奏摺,擋著臉悄聲問了句:「你累不累?」

我輕輕笑著,問他:「你疼不疼?」

「疼,心疼。」

我心裡甜津津的,忍著笑給他按另一條腿,最後還是他摔了杯盞才把我趕了出去。

後來一有機會,我便去找他,如此過了一個月,李長風給我升了一級,封了婕妤。

即便如此,我還是所有妃嬪裡位分最低的。

有人笑話我,說:「聽說周舒倦從前在王府時就不受皇上待見,如今進了宮,還是這麼個命,使勁討好忙活了一個月,也就混了個婕妤當。」

她們能這樣想,我便算是沒白忙活了。

李長風雖腿不能走,手卻沒閒下,過了一個月,身邊的眼線便被一個個地除乾淨了。

我與他在御書房也能放心說話了。

有一回我趴在他旁邊看他批奏摺,看得困了,便躺在他腿上小憩。

才一會兒,他便放下奏摺,讓其他人去裡屋候著,然後摸著我的腦袋道:「阿倦,你這麼躺著,我都快著火了。」

我迷迷糊糊的,心想哪兒著火了?一抬頭,便看見了他眼睛裡的火。

我嚥了咽口水,眼瞧著他俯下身來,輕輕咬了咬我的唇瓣。

這哪行啊!我連忙坐起來想跑,卻被他一把捉住,仗著我怕傷了他,不敢用力掙扎,將我抱到了腿上跨坐著。

他把著我的腰,親吻我的頸窩,聲音已有些沙啞,「只管點火不管滅,你不厚道。」

「我可不是故意的。」我掙了掙,急道,「再說,你,你腿沒好,不能亂動啊!」

「所以,就要辛苦你了。」

「……」

最後我是扶著腰出門的,我尋思,我得好好補補。

那天過後,宮裡又有傳言,說皇上厭棄我了,因為我每回從御書房出來,眼睛都紅紅的,一看就是被罵哭了。

李長風很滿意,手底下的人也順著這話造謠,說他脾氣暴躁,對我可兇了。

是啊,可兇了,我都快腎虛了。

在李長風能勉強站起來的時候,後宮已經出了不少事兒了。

他登基兩年,朝中的人被他七七八八收服了不少。

後宮裡兩位老太太明爭暗鬥,朝堂上官員們一度被分成了兩營,李長風來後,許多人便漸漸動搖了。

既然跟著哪一邊都是押寶,那還不如押李長風,在他困難的時候投誠,輔助他得權,一旦成事,將來的好處都數不完,這叫富貴險中求。

朝堂上風起雲湧,後宮也不平靜,李長風先前埋下的矛盾逐漸爆發,有兩個妃子爭鬥,動了真格,流了血,影響惡劣,都被軟禁了起來。

另一個妃子因為家裡人犯事,被牽連入罪。

還有一位也出了事,李長風跟我說起時,眼角是噙著笑的。

他在腿好了一些之後,時不時地便會去各宮坐坐,那位李淑儀,就趁著他去時給他下催情藥,結果恰好被撞個正著,當時人就嚇得不行了,急急磕頭認錯,直說自己豬油蒙了心。

李長風也沒重罰她,只是關進了冷宮。

事後李長風覺得她能拿到這東西,肯定不簡單,好好查一查說不定能扯出好多人來,於是叫人去查驗。

結果發現,李淑儀給他下的根本不是什麼催情藥,她是讓人給騙了。

「不是催情藥?」

李長風挑挑眉,道:「對,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什麼?」

「壯骨顆粒。」

我愣了一下,哈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太妙了,壯骨顆粒。

我笑了好一會兒,又覺得不對勁,誰騙她呢?誰給她壯骨顆粒呢?

何況,依李長風的性子,這事兒荒唐是荒唐,也不至於讓他高興這麼久啊?

我止了笑,抬頭問他:「你樂的,不是這個事兒吧?對了,你還沒說是誰騙了她呢。」

他刮刮我的鼻頭,笑道:「是太醫院。」

哦,太醫院。

太醫院賣假藥,他高興什麼呀?

我看了看他嘴角陰惻惻地笑,恍然大悟。

重要的不是太醫院賣假藥,重要的是,太醫院是太后的勢力,李淑儀是太后的人。

這不是賣假藥,這是賣了太后。

他們在向李長風表忠心。

李長風有塊心病。

當朝大將軍,梁逐月的父親梁召虎,又打勝仗回來了。

這個人威望太高,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大將軍這個位子一天不能給自己人,李長風就一天喘不過氣來。

這事我幫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護好自己,不給他添亂罷了。

後宮前些日子經歷了太多的變故,所有人都老實極了。

太后也老實了,她鬥不過太皇太后,也算不過李長風,塞進來的人還不成器,沒氣得吐血而亡都算好的,最近天天在佛前跪著,大概也已經沒有什麼世俗的慾望了。

所有人都老實,只有一個人,才剛剛開始起風浪。

梁召虎得勝回朝,李長風除了照例得為他接風洗塵,為他慶功以外,也得召幸梁逐月,以示恩寵。

太皇太后對李長風早有怨言,先前不好說他什麼,但如今,梁召虎得勝歸朝,他的腿也好得七七八八了,沒了藉口,他是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於是,整個十月,李長風都只去梁逐月宮裡,我一眼也沒能見到他。

他也沒有辦法,他也很難,我都知道。

我想著,想著,又開始生氣,呸呸呸!李長風跟別人睡了,不要臉!

我也跟別人睡去!我,我去跟吳萱萱睡!

那天夜裡,我抱著吳萱萱睡得極舒服,往常都是李長風抱我,我沒感受過,抱過了吳萱萱才知道,原來懷裡抱著一個軟軟的姑娘的感覺這麼好。

我眼淚又湧了出來,溼了吳萱萱的背。

李長風他現在美人在懷,睡得比我舒服多了吧。

吳萱萱肩膀動了動,問我:「舒倦,你哭了嗎?」

「沒有,我沒有,我流口水了,弄溼了你的衣服,對不起呀。」

她靜默一會兒,淺淺笑笑,道:「其實我好羨慕你的,能為了一個人傷心。」

「你說什麼呢!我不傷心。」

「真的嗎?」她轉過身來,拍拍我的肩道,「舒倦,你別看我不聰明,可我看人很準的,皇上的眼睛掃過你的時候,哪怕只停了一刻,我也能看到裡面的東西,旁人搶不走的東西。」

「別人都說你一廂情願,我卻知道,他喜歡你一點也不比你喜歡他少。」

我被她說得抽泣起來,嗚嗚咽咽道:「可他現在在別人床上。」

「但他的心在你這兒,我相信他不比你好受到哪兒去,跟不喜歡的人在一起,比在油鍋裡煎還難受。」

月光把她的眸子照得很亮很亮,像裝了一片故鄉的星河。

「入宮前我也曾有過心上人的,只可惜如今只能在心上了。你和皇上多好啊,你們還能見面,還能共枕同眠,我這輩子都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我看著她,竟忘了哭,「萱萱,或許,你可以自請離宮?」

她笑了起來,笑得身子打戰,「我沒機會了,舒倦,我就是一件祭品,只要有人需要,隨時可以拿我獻祭,我太清楚了。」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說這樣的話,莫名地心疼,連忙抱抱她道:「不會不會,別瞎說,我既然睡了你,便一定負責,以後我來保護你!」

她搖搖頭,鎮定下來,抱著我說:「謝謝,我謝謝你能跟我說這樣的話。」

這一夜我睡得極不穩,迷迷糊糊醒了好幾次,好像,看見她哭了。

第二天向太皇太后請過安回去的路上,撞上了姍姍來遲,面色紅潤有光澤的梁逐月。

真的就是撞,她牽著一條大狗,聽說那是她爹給她帶回來的,凶神惡煞極嚇人,我被嚇慌了神,這才撞了她。

她說:「周舒倦,你瞎了嗎?」

她風頭正盛,我就是有理也沒理,只能低頭道歉。

「道歉?好啊,你在這兒跪一整天,我就原諒你。」

我心裡窩火,咬咬牙,還是跪了。

我不想給李長風惹麻煩。

「記著,要跪一整天,少一個時辰都不行。」

她扭著腰走了,請安請了很久,回來的時候滿面紅光,從我旁邊經過時,指使著大狗又嚇了我一場,還拖走了陪著我的宮女。

我就這樣孤零零地跪著,跪到更深露重,跪到夜半風寒,跪到第二日天光大亮。

等到所有人又給太皇太后請過安了,才被人摻著回了明德殿。

我膝蓋腫痛,還滲著血,幾乎一整天都沒法把腿伸直,一動就疼。

夜裡我一個人躺著,想著,要是李長風在身邊就好了,要是他能來看看我就好了,他若來,我就不疼了,也不生他的氣了。

然而他自然是沒來看我。

第二日我還得顫顫巍巍地去請安,去看梁逐月的臉色,她見著我,笑得極媚,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樣。

我的確無可奈何,她是功臣之女,風頭正盛,誰也不能把她怎麼樣,哪怕是李長風。

如此過了十天,我終於又見到了李長風。

「阿倦,我錯了,我錯了。」他一來就認錯,伸手去掀我的裙襬,「讓我看看你的傷,讓我看一眼。」

我忍著想哭的勁兒,推開他,「有什麼好看的,都已經好了。」

他身子僵了一下,眼眸半垂,有些不知所措。

「我來晚了,對不起。」他呼吸沉重了些,手微微抖著,不顧我的推拒,捂著我的膝蓋輕輕地揉,「阿倦,我給你揉一揉,不生氣了,不生氣了,好不好?」

「你去給別的女人揉吧。」

我知道他難,知道他有苦衷,可還是按不住心裡的醋罈子,我就是醋,我酸上天了。

「阿倦,你別生我的氣了,我錯了。」他抱住我,喉頭微哽,「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每天都想見你。」

我用力推他,「不許抱我,你走開,你洗洗乾淨再來吧。」

「我好好洗了,我乾乾淨淨的才敢上這兒來。」他抱得更用力了,目光軟軟的,輕輕地親吻我,「阿倦,倦倦,你別趕我。」

這是他第二回叫我倦倦,上一回我嫌惡得不得了,這一回卻只有心痛。

我瞧著他起了水霧的眼睛,身子終於軟下來,配合著去抱他,回吻他。

他與我十指相扣,起伏著,吻著我帶淚的眼睛,「阿倦,你還在生氣嗎?」

「我氣著呢,我得氣一輩子。」

「那我便哄你一輩子。」

梁逐月的盛寵持續了近半年,不過,她一直沒能受孕。

其實半年也不算太久,並且李長風雖然常去她那兒,辦事兒卻辦得不多,懷不了孩子也不算太奇怪。

但問題就在於,我懷孕了。

這實在是意料之外的事兒,我和他都沒想過在風波平定之前要個孩子,但那天,我們都有些情難自禁,他也沒能控制住。

我孕吐得太厲害,這訊息壓根兒瞞不住。

梁逐月都快瘋了,發了好幾天的脾氣,過了幾天,又宣了御醫去,本意是想調補一下身子的,結果御醫一查,卻查出了個身子受損,無法受孕的結果來。

這訊息可謂是當頭一棒,砸得她暈暈乎乎的,太皇太后得知了訊息,立刻讓人去查她房裡的食物,茶水,擺設。

到底是在宮裡鬥了幾十年的老人,想的總比旁人多一些。

事實證明她想的也的確沒錯,梁逐月平日愛吃的糕點裡,還真被人下了毒。

我聽到這訊息時先是震驚,接著,便是驚懼,我與梁逐月本就不合,她出了事,多半要往我身上賴。

李長風便哄我,「別怕,有我呢。」

可我還是怕,他們勢力太強大,若真想除掉我,李長風也很難保住。

那便希望事情能水落石出,抓出下毒的人,不要給她們構陷旁人的機會。

可誰會下毒害梁逐月呢?我看著李長風平靜的面孔,心頭一凜。

這毒,會不會是他下的?即便不是為了我,梁逐月作為梁召虎的女兒,李長風也不會讓她懷上自己的孩子。

若真是他,這局便兇險了,我不敢細想,只能等著結果。

十天後,吳萱萱死了,是被太皇太后賜死的。

我怎麼也不相信,那晚抱著我睡,安慰我的軟軟的姑娘,會給梁逐月下毒。

「怎麼可能呢?她不可能害人的,她從沒想爭什麼,沒道理去害人的。」

李長風按住我的手,表情嚴肅,不肯再多說什麼,只道:「阿倦,此事已成定局,你別再問了。」

我鬆開他,整個人恍恍惚惚的,我想起那晚吳萱萱說的話,她說她就是個祭品,隨時會被獻祭。

可,是誰要獻祭她呢?是李長風?還是太皇太后?還是說,李長風和太皇太后心照不宣,息事寧人?

我身上忽然冷得厲害,我知道要在宮裡鬥下去,總得用些手段,可我還是不能接受,他們犧牲掉了一個無辜之人,一個從沒擋了任何人的路的無辜之人。

李長風他,會在權鬥裡淪陷得越來越深嗎?會不會有一天,他會徹底丟失自己,變成冰冷的帝王?

太苦了,他本來不是這樣的人,他會快樂嗎?這就是他想要的天下臣服嗎?

我趴在桌上,哭得極傷心,不是為我,是為他。

吳萱萱下毒這種事,誰聽了都會有疑惑,然而事已至此,皇上和太皇太后都沒有要繼續查的意思,大夥也就接受這個結果了。

唯有一個人不能接受。

我自身子一天天地重起來,便鮮少出現在人前了,中秋夜宴時,才不得不出了一回門。

李長風同大臣們應酬的空當,梁逐月來給我敬酒,我自是不能喝的。

她一口氣喝了三杯,紅著眼睛笑,「周舒倦,你們能騙過別人,騙不過我,我什麼都知道。」

我向後仰,避開她越靠越近的腦袋。

她咬著牙,惡狠狠地在我耳畔低語,「我倒看看,你這個孩子,生不生得下來。」

我出了一身的冷汗,一抬頭,只覺得身邊全是無形的爪子,她有太皇太后,她有個將軍爹爹,她若真要害我,總會有辦法。

我早早地回了宮,越想越後怕。李長風后半夜時才來找我,臉色也很不好,他被太皇太后和梁召虎逼得太緊了。

他抱著我,眉頭緊鎖。

「長風,這樣擔驚受怕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快了,阿倦,我會解決掉這些麻煩,我們會好好的,我們的孩子也會快快樂樂地長大。」

我勉強扯了個笑,抱抱他說:「你說,這是個男孩還是女孩呢?起個什麼名字好呢?」

他眉頭鬆了鬆,也笑,「你說,你來起,叫什麼都行。」

「你明知道我沒有文化,還叫我起。」

「不許這麼說自己。」他親親我,笑道,「雖然確實是這麼回事。」

「你好煩人……」

最後我倆也沒商量出個正經名字,只先叫他小酒。

小酒小酒,長長久久。

十月的時候,我收到了來自錦州的書信。

有孕後不久我就給賢王府寫信了,只是因為某些原因,我的信去得慢,賢王的回信來得也慢。

他說家裡的棗熟了,只可惜我和李長風不在,沒人吃。

他還交代,有了孩子要萬事小心,少出門,只吃小廚房的飯菜,別人給的東西千萬不能吃,房裡的擺設也要常常檢查,當心被人動了手腳。

我看得又差點哭了,好像懷了孩子以後,就特別容易哭。

王爺王妃又老了許多吧?他們的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了,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他們,不知道再見,又是個什麼光景。

如今李長風仍沒能完全掌控局勢,外頭還有涼國進犯,眼下雖然只是小摩擦,可這仗總要打,若打,恐怕又得用梁召虎。

他屢屢立功,威望太高,若不能換掉他,等他打了涼國回來,便更壓不住了。

這苦日子,還長呢。

我輕嘆著收好信,準備吃飯,今日,飯菜是小廚房做的,沒經外人手。

我拾起筷子,正要夾菜,忽然覺得哪裡不對。

佈菜的人,他站得離我好遠,跟平時不一樣。

頭也低得厲害。

我動了動筷子,又瞟了他一眼,現在天氣早就不熱了,他怎麼汗津津的?

我伸出筷子去挑魚,餘光又看了他一眼,他手都捏得發白了。

這不對,我心裡一緊,難道是飯菜有問題?可,自我有孕後,我宮裡一直防得很嚴,不可能被人動手腳啊?

我額上也冒了汗,我不敢冒這個險,也不敢聲張,哆嗦著丟了筷子,捂著肚子痛苦大叫。

「啊,好疼,好疼啊!」宮女太監聞聲一個個地為了過來,急急關切。

「我肚子疼,快,快去叫皇上!」

所有人都慌了神,手忙腳亂地扶我上床去,有跑得快的,急急跑去找李長風。

李長風來得很快,他是被人虛扶著,一瘸一拐走過來。

他很早之前就能站起來了,但一直沒有真正走過,這回卻是真的急了,顧不上了。

進屋之後,我趕走了其他人,拉住他道:「長風,明德殿裡可能有梁逐月的人!」

他一怔,明白了我的意思,趕緊出去叫人來查。

那飯菜裡果然被下了毒,只是下毒之人,已經在小廚房裡自盡了。

李長風后怕不已,抱著我不停安撫。

「阿倦,別怕別怕,以後我都陪著你,絕不會讓你出事!」

我是真的怕了,這些日子,我以為那些眼線細作都被清理乾淨了,以為太皇太后和梁逐月被盯得緊緊的,該是沒有辦法靠近我,卻沒想到,她們總有法子動手。

這宮裡,原來離乾淨還遠著呢。

李長風抱著我,不知在想什麼,許久許久,下定了決心,道:「阿倦,不在這兒住了,我們搬去乾清宮。」

他說,先前他一直將我藏著,以為這樣就能保住我,現在,既然藏著行不通了,那便光明正大,鬧得轟轟烈烈。

他說了這話,事兒辦得也很快,當天就帶我搬過去了。

當夜又下了聖旨,將我抬成了貴妃,直接壓了梁逐月一頭。

如此一來,滿朝都知道了皇上有多重視這個孩子。

有人上書,說他的行為有違禮法,他便直接罵了回去,還把人下了獄。

太皇太后雷霆大怒,梁逐月也快氣瘋了,然而李長風卻毫不收斂,要將我寵上天。

這其實有些反常,但我當時沒想那麼多。

乾清宮裡還算安全,這幾個月裡也出過事,但到底是有驚無險,沒出過什麼大的差池。

自住進這裡,每日都能見到李長風,才真正知道他有多苦,時時刻刻都有煩心事,但怕壞了我的心情,還得強顏歡笑。

涼國和我們的摩擦越來越嚴重,真的到了要派兵的時候了,梁召虎最近乖得很,李長風沒辦法平白換掉他。

可若不換,等他打勝仗回來,就真是一頭殺不死的大老虎了。

他終日為這事發愁,深更半夜的睡不著。

我只能用孩子來逗逗他開心,「別發愁啦,睡吧,小酒剛剛踢了我一腳,肯定是要催你睡覺呢。」

他就笑,趴在我旁邊輕輕撫摸我的小腹,「好,爹爹睡了,小酒不許踢你孃親啦,再踢打屁股,唔,屁股在哪頭?」

我捂住肚子,「你兇他?你敢兇他?」

他嘆氣,唉聲嘆氣。

「倦倦有了孩子就不要我了,以前都不會這樣對我說話的。」

「哈哈……」

春日裡,花漸漸開了,我也懷孕七個月,低下頭都看不到腳了。

李長風看著我時,眼睛裡藏著憂鬱,不知道在想什麼。

「阿倦,這是母妃讓人從錦州帶來的紅棗糕,一路上用冰裹著,沒壞,你以前不是最喜歡吃了嗎?多吃一點。」

他輕撫著我的背,看我高興得跟孩子一樣,抿唇笑了起來,這笑如同春日的山風一般,暖意中藏著幾分料峭。

「好吃,王妃的手藝又精進了。」我嬉笑著,吃了好多。

那一夜我睡得不太穩,醒了好幾次,渾身都不太舒服。

第二天早上,我告訴李長風,「我總覺得悶悶的,不舒服。」

他親親我的額頭,道:「那我帶你去御花園散散心。」

他腿已經差不多好了,能和我一起走一走,散散步了。花開得很好,太陽也很好,什麼都好,一切看起來都很平靜。

走了一會兒,忽然有小太監過來通報,說有人要見李長風,他應了聲,摸摸我的頭說:「我去去就回。」

「皇上!」

我叫住他,對他笑笑,「早點回來啊,花開得這麼好,要一家三口一起看才更好。」

他頓了頓,點頭走了,眼底的慌亂一閃而過。

我看著他漸漸走遠,低頭苦笑。

沒一會兒,忽然聽見了梁逐月的聲音,她好像在找什麼。

漸漸近了,我才聽清,她在喚那隻惡犬。

「疾風!疾風!」

她一聲聲喊著,到了我跟前,瞧見我,眼中頓充滿敵意。

「你怎麼在這兒?」

我沒回這話,學著她從前的樣子,抬手扶了扶腦袋上的花釵,道:「梁妃在找那頭小畜生嗎?」

她騰地冒起了火,罵道:「你怎麼說話呢!」

「喲,這是怎麼了?火氣這麼大?知道的人知道你丟了條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爹不見了呢。」

「周舒倦!」她衝了上來,抓住我的手腕道,「你別以為我不敢把你怎麼樣!」

我笑笑,「可嚇死我了,回頭得殺只狗來補補,噢,不能殺,那是你爹。」

「你!賤人!」她一把將我摔在地上,抬腳就要踢我,還沒踢著,便被人拉住了。

我躺在地上,捂著肚子慘叫不止。

「你裝什麼呢!你……」

她正要來踩我,便聽見旁邊一聲厲喝:「住手!」

是李長風,我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悲,只捂著肚子在地上打滾。

「阿倦!」李長風跑了過來,一面慌忙將我扶起,一面叫人去傳御醫。

「你這毒婦,阿倦若有事,我定不饒你!」

梁逐月被人拉著,看著我的慘樣,漸漸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她,她陷害我!」

來不及了。

我倒在李長風懷裡,我的肚子,是真的開始痛了。

我是被痛醒的,在乾清宮的床上,周邊圍了好多好多人,李長風也在,他拉著我的手,說他會一直陪著我。

我痛得哭叫不止,將他的手咬得血淋淋的。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梁逐月在門外,一會兒說要認錯,一會兒說要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有事。

李長風衝了出去,掐著她的脖子道:「如果阿倦有事,我一定殺了你。」

她被嚇到了,蒼白著臉,最後被人扶回了自己的寢宮。

我痛了很久,暈了好幾次,好幾次都以為自己再也不會醒來了。

李長風一直守著,熬紅了眼睛,我到最後已經睜不開眼,只知道他正牽著我,不停地喊我的名字。

第二天深夜,下著好大好大的雨,在我流不出一滴汗來,幾乎就要不行了的時候,我終於聽見了一聲微弱的嬰兒啼哭聲。

我欣喜若狂,睜不開眼也動彈不得,幾乎用了全身力氣才開口出聲,「他,活著嗎?」

「活著,活著呢!」

太好了,他還活著。

我暈了過去,醒來時,已被擦淨了身子,換了衣衫,不見李長風,也不見孩子。

「孩子呢?」

宮女身子一僵,抖抖索索道:「在,在外間,皇上正守著呢。」

「男孩還是女孩?漂亮嗎?」

「男,男孩……娘娘,您先休息吧!」宮女終於受不了,轉身跑了。

沒過多久,李長風進來了,不停地吻著我說:「阿倦,你終於醒了,你終於醒了。」

「孩子,我要見孩子。」

「等你好了再說,好嗎?你別擔心,有我呢。」

我滿心念著孩子,我好想見他啊,可是兩天過去,我都沒能見到。

兩天後,我的孩子死了。

李長風守了他兩天,御醫看了兩天,他還是死了。

孩子斷氣之後,李長風抱著他在殿外痛哭,讓人抓了梁逐月來,抽刀說要殺了她。

太皇太后來了,梁召虎也來了,求他放過樑逐月。

「皇上,是臣沒有教好逐月,求皇上放過她,讓臣帶她回去,臣好好教導她,皇上,饒她一命吧!臣就這麼一個女兒!」

梁召虎跪在地上,頭都磕破了,血水混著雨水,淌了一地。

李長風抱著孩子,哭了半晌,終究沒能下手殺梁逐月,將他們全都哄了出去。

第二天,梁逐月就被梁召虎帶走了。

我摸著空蕩蕩的肚皮發愣,李長風走了進來,眼中佈滿血絲,牽起我的手,輕聲道:「阿倦,沒事了。」

我諷刺一笑,「當然沒事了,不過是死了個孩子而已。」

他僵住了,我又道:「死一個孩子,換掉梁召虎的兵權,挺划算的。」

「阿倦,你在說什麼?」

我看著他,看著看著,就覺得好無力,好累。

「長風,紅棗糕很好吃,藥量也剛剛好,梁逐月來的時間也特別好。」

「我再猜一猜,即使她不來,她的狗也會撲我的,對吧?」

李長風面色煞白,抓住我的手說:「阿倦,你累了,別胡說,別胡思亂想。」

「我不累,長風,我陪你走了那麼久了,這算什麼,這孩子,反正,也不一定真能好好生下來,生下來也不一定長得大,對吧。」我笑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就糊了一臉。

「其實你可以跟我說實話的,我不怪你,帝王嘛,不可能沒有一點算計。」

「阿倦!」他近乎哀求地看著我,「我沒有算計你,你信我,我永遠永遠不會算計你。」

「阿倦,我求你了,你好好休息,別這樣,這一切就快要結束了,我們很快就不會那麼苦了,你信我!」

我看著他,心頭的火越燒越大,他要我怎麼信他?他為了權力,不惜犧牲了我們的孩子,讓我怎麼信他!

我咬著牙,想跟他鬧一場,想跟他撕破臉皮。

我那麼怨,那麼很,可我不敢,我怕隔牆有耳,我怕這裡還有太皇太后的眼線,我怕我口不擇言被人聽了去,會害了李長風。

我到現在還怕害了他!

我愛他愛得好累!

「出去,滾出去!滾啊!」我發瘋似的踢打他,踹他,直到沒了力氣,被他圈在懷裡昏過去。

周貴妃瘋了,宮裡是這麼傳的,周貴妃整日瘋癲,到處找孩子。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瘋得值。

梁召虎為了保住梁逐月,放棄了出征,攻打涼國的換成了一個年輕將軍,那顯然就是李長風的人了。

因為我,太皇太后損失重大,差點吐血,在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她趁李長風上朝,帶人闖進我的房間,要解決了我。

我瘋瘋癲癲地爬向她,抱著她哭,「王妃,你來接阿倦了嗎?阿倦想回家!王妃,阿倦想吃大棗子,帶阿倦回家吧。」

她定在原地,冷冷地看著我,手下的人不敢動,等著她的差遣。

我抱得極緊,哭得一抽一抽的,「王妃,阿倦錯了,阿倦不該離開錦州,這裡一點也不好,阿倦想回家。」

「鬆開。」太皇太后咬牙道了聲,我沒放,她便用力將我推倒外地。

她人老了,力氣卻好大,我都摔疼了,迷茫地抬頭看她,卻只見她眼中閃過一線柔軟,轉身走了。

她不殺我了,但我還得接著瘋,每天假裝十歲少女,在樹下寫字畫畫,對著空氣發瘋。

這齣戲沒個盡頭。

過了小半年,我接到了錦州的信,王爺說他老了,在花園裡摔了一跤,摔哭了,因為兩個孩子都不在身邊。

那晚我求著李長風,求他放了我,讓我回錦州。

他不肯,「阿倦,我們走不了。」

「不是我們,是我,李長風,你放了我,讓我回去,求求你了。」

「你走了,是不是就不回來了?」

我不說話,他幾乎要將我揉進身體裡,死死抱住我不肯放,「不許走,我不准你走。」

可我真的好想回去,我想吃家裡的棗兒,我想抱抱王妃,想給王爺看看我新畫的畫兒。

我真的好想,可是,沒機會了。

那天我在樹下畫畫,腰間的老玉毫無徵兆地摔在地上,碎成了兩半。

那上面有賢王親自刻的字,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碎得很難看,我慌忙撿起來,想要拼好。

拼了好久,宮人小心翼翼進來通報說,錦州傳來訊息,賢王薨了。

我愣了好久,忍著淚低頭繼續拼玉佩,肯定是因為我摔碎了玉佩才會這樣,拼好了,賢王就活過來了。

我拼啊拼,總是缺一角,怎麼也找不到。

我終於知道,賢王像我親爹一樣,不會醒了。

可我還沒給他看我新畫的畫兒呢。

晚風吹過,樹影婆娑,像極了當年我在棗樹下畫畫的時候。

我拾起筆,手抖得極厲害。李長風就在那時走進來,他眼睛微紅,看起來很疲憊。

「阿倦。」他叫了我一聲,相對無言。

我低頭,抓住筆,蘸了墨汁在紙上畫圈。

李長風走了過來,壓制著顫抖的聲音問我:「阿倦在畫什麼?」

我顫抖著畫著,近乎絕望地開口:「畫一個大棗,給阿倦吃,畫一個燒餅,給王爺吃。」

他抓住我的手,問我:「那長風呢?」

我看著那兩個怎麼畫不圓的圈圈,賭著一口氣道:「不給他,什麼也不給他。」

「阿倦。」李長風喚了我一聲,一滴淚落進我的頸窩。

他顫抖著俯下身來抱住我,腦袋埋在我肩頭,許久許久,哽咽著,「阿倦,長風也想吃顆甜棗。」

我痛苦得呼吸不上來,眼淚滾燙得要燒傷自己的臉,手緊緊捏著筆,捏著捏著,就斷了。

咔巴,很像當年那一聲,只是捏斷筆的是我,賢王也不在了。

那個會上樹為我們打棗兒的人不在了。

我們和涼國的仗打了一年,終於將他們打成了臣國,所有人都很高興,只有梁召虎不高興。

他趁著軍隊未回京,紫禁城空虛,帶著親兵造反了。

可惜,沒成。

剛踏進宮呢,就被屬下一刀切了腦袋,提到李長風面前邀功了。

那晚,梁逐月瘋了,太皇太后在床上咳出了血,死了。

真好啊,沒有人能害李長風了。

我陪他走過了最黑暗的歲月,在這最後一年裡痛苦不堪,無數次難過得想死,卻還是想陪他走一走,再往前走一走。

如今河清海晏,如今他成了一個真正帝王,我便終於可以放下他,終於,可以離開了。

我拾起桌上的剪刀,對著自己,如釋重負地笑了笑。

李長風,我就陪你到這裡了。

我好累,讓我休息休息吧。

祝你長命百歲,祝你兒女成群,祝你做個冰冷的帝王,想起年輕時為了權力而做的犧牲,不會遺憾。

我瞧著刀尖,會不會很疼啊。

幸好,很快,幾乎沒有什麼感覺。

宮門敲了好多聲,我知道是他來了,我躺在地上,側耳聽著,力氣隨著血液漸漸流失。

一聲巨響,門被撞開了。

有人負劍鏗鏘而來。

門開時,我艱難地動了動眼皮,看見了李長風,金甲銀槍,一身肅殺。

我還是第一次見他穿盔甲呢,真好看。他身上是敵人的血,眼睛裡是我的血。

「阿倦!」

我清清楚楚地聽見了他撕心裂肺的喊聲,可我眼睛花了,看不清他的臉。

其實再恨,也還是想再看一看他的。

他狼狽地衝過來,將我從血泊裡抱起,泣不成聲,按住我的傷口不停地叫御醫。

我眼皮好沉,好沉,就要抬不起來了。

動了動手,想要給他擦擦淚,也沒有力氣。

「長風。」我氣若游絲,不知道他能不能聽見。

「別哭,你是皇帝,你不能哭。」

他嗚咽著,「阿倦,你再堅持一下,御醫就要來了,你別丟下我一個人,我求你!」

我搖搖頭,「長風,我要走啦。」

「長風,你要做個好皇帝,要天下臣服。」

「別說了!別說了!」

「我,我打小就傻,喜歡上一個人,這輩子都想跟他在一起,可是現在,我太害怕了,長風,我怕你越走越遠,我會跟不上。」

「所以,我就永遠,永遠留在你還喜歡我的時候,你看,我是不是聰明瞭一回?」

我的血漸漸流乾,眼前也黑了,看不見他的臉了,只聽見他瘋狂的喊聲。

「長風……我要去找王爺了,到他去世,我都沒有盡過孝,他走的時候好孤獨,現在,終於有人陪了……」

「周舒倦!不準走!你聽見沒有,你不準閉眼,你看著我!」

「長風……你,從來都沒有說過你愛我,可不可以,說一次給……給……」

我終於再也吐不出一個字,再也吸不上一口氣了。

聽說人死的時候,最後消失的感官是聽覺。

是真的。

李長風他,說了好多句我愛你。

好多好多句。

我都嫌他煩了。

夠啦,我要睡啦。

希望夢裡能有一棵樹,一支筆,一張紙。

畫一個大棗給阿倦吃,畫一個燒餅給王爺吃。

畫一個甜棗,給長風吃。

轉自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