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80後”電影人的自白

在今年的First電影節上,謝飛舉辦了自己的新書釋出會——《電影導演創作》。對於一個普通老人來說,80歲本該是頤養天年、含飴弄孫的年紀,謝飛卻乘著網際網路的浪潮,愈發活躍在大眾眼中,寫書、執教、參加各地的電影節展活動,樣樣不落,甚至成為影迷口中“最大牌的豆瓣影評人”。

作為中國第四代導演的代表人物之一,謝飛沒有隨著代際更迭隱匿在年輕導演背後,而是始終以積極昂揚的姿態走在時代的前端。這其中既有命運的偶然,也有選擇的必然。

2012年,70歲的謝飛搬去陪伴99歲的母親,在家中發現了大量父親留下的文字材料。在這些故紙堆裡,謝飛回望了自己的人生歷程,他說,這就是人老了的標誌。

今年8月末,在謝飛80歲生日月的尾聲,策展人、影評人沙丹,北京電影學院博士王垚,與這位“大齡豆紅”進行了一場“80後”之間的對談,聊了聊一位導演的跨時代之路。

“我”是如何成為導演的

沙丹:我覺得選擇是人生面臨的很多大事當中非常重要的一刻,您作為高幹子弟,為什麼在當時會進入到一個大多數人都不會選擇的文藝領域?

謝飛:看著一批批的學生,我經常會琢磨,藝術人才是怎麼出現的?天分到底是什麼?我也反觀自己,從我的經歷入手,反思我是怎麼成為一個導演的。

我覺得每個人身處一個什麼樣的時代是無法選擇的,大家來到這世界上,到了哪家,是什麼出身,自己都無法選擇。但自己的路是自己可以選擇的,我上大學的那年是1960年,有29萬高中畢業生,大學招收32萬人。所以競爭並沒有今天那麼大。

我讀中學時就非常喜歡戲劇和電影,考進北京四中以後,經常晚上跑出去看戲。北京四中其實是理科很有名的學校,但我們高一結束時,學校突然出了個因材施教的政策,於是有37個人就去了文科班,加強文學名著欣賞和作文,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數理化都不用上了,後來班裡挺多人都考到了藝術院校。還有一個插曲是,我本來被選為留蘇,但沒兩個月就通知我去不了了。

沙丹:中蘇關係。

謝飛:對,1960年前後中蘇關係已經緊張起來。所以人躲不過時代的限制,但你可以在你所處的時代裡去尋找機會。我經常和學生們講,現在是商業為主的時代,你要知道如何去避掉缺點,去尋找你的機會。

我一畢業就留在北京電影學院當老師,雖然當時的理想是到製片廠當導演,但既然留下了我就要做好,不能做一個“空頭文學家”。其實,在影視行業裡教書,最好的老師就是成功的實踐,但我們那時候一晃十年就過去了。

我最開始講課的時候,舉的例子都是外國名片,比如《公民凱恩》的鏡頭為什麼這麼擺,但人家當時到底是怎麼想的,導演和攝影怎麼交流的,還是靠猜。後來環境變好了,我就抓緊時間和機會去實踐,後來基本就是以我自己的創作為例了。

沙丹:其實您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是北京電影學院副院長了,但這又是一個關於抉擇的問題,我相信如果您繼續往下走的話,當院長應該沒什麼問題。但您最後沒有選擇官場,這是為什麼?

謝飛:我其實是想當電影學院院長的,哈哈哈。當時我有一段時間到歐美訪學,把歐美所有的電影學院都跑遍了。回來之後做了很多講演,我們要怎麼改革,要建立什麼樣的大學。我的理念當時可能是先進了一點,所以就成沒當成院長。

但好處就是我有時間當導演了,拍了《本命年》和《香魂女》。電影學院的院長我還是想幹的,因為我有很多關於管理、教學的理念,需要三五年的時間來搭建框架,只有院長才有可能做到。

但從政離我的喜好就太遠了,曾經也有過機會,我不願意去,像我這樣愛亂講的人肯定是要犯錯誤的,所以幸好我堅持做一個導演,做一個老師,做到今天80歲,還是非常完滿的。

一個“80後”電影人的自白

沙丹:王垚也在電影學院工作,您覺得謝老師是一個怎樣的師長?

王垚:我用一種時尚點的說法,謝老師是獅子座,所以一直很有想法和行動力。謝老師其實是中國最早的電影節玩家,大家可能聽過一些第六代導演的故事,比如張元拎著《媽媽》的複製去了全世界好幾個電影節,其實謝老師早就去過了。自己拎著複製到戛納電影節的辦公室,說我要投你們電影節,對方也很蒙,看了之後就入圍了一種關注,就是《湘女蕭蕭》。

為什麼我們在看電影史的時候,說到第四代要數到四五個才到謝老師,但今天我們說第四代時,第一個就是謝老師,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片子看得到。謝老師很早就注意到電影節對導演、對電影的作用,但第四代很多其他好的作品外國學者都沒有看過,就沒有傳播。包括現在,2008年的時候謝老師還在鹿特丹做了一個展。

謝飛:謝楓(Shelly Kraicer,加拿大影評人)策展的“再發現第四代”,放了12部第四代的電影,當時帶著黃蜀芹和滕文驥去的。有一年,王垚跟我去了南北美大概6個國家,走了55天,到各個學校和電影節去放映,去講課。因為我想我要是再不去南美,我就去不了了,年紀太大了。

有點委屈的第四代

沙丹:我很感動的地方是謝老師不只是把自己的作品進行修復展映,也在不斷為第四代電影做各種工作,像資料館這兩年做的陸小雅電影回顧、黃健中電影回顧,都是聽了謝老師的建議。

剛剛您提到“重新發現第四代”,這個說法的背後是不是隱含著一個意思,也就是第四代曾經被埋沒。像張藝謀、黃建新他們有一個所謂的“第五代美學”,那第四代也有這樣整體性的風格嗎?對於第五代的爆火,第四代需要被重新發現,是不是真的有點委屈。

謝飛:用代際來劃分中國導演,其實是上世紀80年代中期時,張藝謀他們在國際上突然崛起,一些外國理論家和中國的評論家要給他們一個統稱去形容,這種劃分方式一直延續到今天。

第五代是1978年之後受教育和拍戲的,我們是1968年前受教育的,幾乎和他們同一時間段拍戲,所以一定會有明顯的不同。我個人覺得第四代是不是有點委屈呢,有一點原因是我們最好的10年被浪費了,藝術生命短了。像我拍的前兩部電影都是以階級鬥爭為綱領的,時代侷限性非常大,等思想轉變過來拍得還可以的時候,年齡也大了。但是第四代能碰上上世紀80年代這樣一個好的時機,也是非常重要的。

而且,我覺得第四代的先鋒意識都不太行,甚至第五代都沒有這種觀念。我很早就透過一個學生做了自己片子的數字複製,帶著它們到全世界。連我的學生田壯壯都問,“謝老師你怎麼有自己的複製?”我問他,“你怎麼不去弄”,他說“我都不知道自己的片子在哪兒。”

沙丹:手裡沒有自己的高畫質物料。

謝飛:對,數字化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能讓你的作品再次見到觀眾。而且要有版權,我的所有作品我都有版權,無論是賣給平臺,還是去國外放映,我都是合法的,這個觀念很重要。我覺得一個80歲的老人依然要想著不斷學習,不斷接受新事物,要走在時代的前邊,不能讓年輕人給騙了(開玩笑)。

沙丹:這種時代意識真的是很重要的,下面我們來聊一個大家很感興趣的問題,就是電影中的情慾表達。第三代時還是很節制的,到了上世紀80年代之後,大家開始勇敢面對一些問題,比如黃健中的《良家婦女》,您的《湘女蕭蕭》等等。這種思想上的解放,在那個年代是怎麼開始的?

謝飛:關於上世紀80年代的蛻變,當時整個社會在經歷變動之後,各行各業都有一個觀念上的反思,在藝術界就是全面、真實地描寫人性。那時候文學走得最快,所以說第四代,甚至第五代都是踩著文學的肩膀攀登。當時,我在北京電影學院當副院長,一個學生就說,文學名著選修課不要總是講“巴老曹魯郭茅”那幾篇,大家希望聽聽沈從文。我就是透過這個契機才看到了《蕭蕭》的劇本,但當時北影廠的《良家婦女》已經開拍了,也是一個小丈夫的故事。

沙丹:兩個電影非常像。

謝飛:一樣的故事。後來我一查,發現《良家婦女》是1978年之後寫的,而《蕭蕭》是1929年的。我覺得很有價值,而且電影學院不是為了票房,就決定把它搬上銀幕,那就必須要去表現這個女孩子的情慾,包括寡婦裸體。

我當時還去問沈從文,寡婦偷人被抓住了,是不是真要裸體遊街,老人家就說,當時他在農村看到的現象就是真實的。但我怕最後被剪,所以拍了兩個方案:一個是真裸體,一個是穿一件大襟兒的衣服。我當時就覺得,50多年前,20多歲的沈從文敢把他看到的真實寫出來,50多年後我都不敢拍出真實來,但好在最後允許裸體的出現。

我覺得表現正常的人性,必然牽扯到情慾,而且一個電影裡要寫複雜的人性,比如《本命年》和《香魂女》。好的作品一定不僅是技巧上跟時代接近,最主要的是內容跟思想,人性刻畫的層次上要跟世界接軌。

一個“80後”電影人的自白

沙丹:當時《本命年》拿了柏林銀熊獎,《香魂女》是柏林金熊獎。從電影節角度來說,後面您的作品就該衝戛納主競賽了,但您卻沒有再進一步,這是為什麼?

謝飛:其實《湘女蕭蕭》就是想送戛納主競賽,但當時通知我是展映單元。正式放映那天,我發現他們把6和9搞反了,蕭蕭剛和長工野合,下一場就懷孕了,嚇得我趕緊跑過去說“錯本了,錯本了”,停了15分鐘給換回來,觀眾一直安靜地等著看。我覺得這是錯過主競賽的原因吧。但當時如果沒同意放展映,其實還可以投8月的威尼斯,還是沒有經驗。

“80後豆紅”漫遊網際網路

沙丹:這也是在那個時代,我們對於整個電影節文化的初步接觸、融入的一個過程,從中也看到謝老師和整個世界電影的關係都非常密切,我覺得謝老師在那個時代真的是走在了一個非常超前的位置。

在您退休之後,一方面在電影教育領域發揮餘熱,另一方面就是您特別熱衷於擁抱網際網路,大家開玩笑說您是80歲的“豆紅”,經常在豆瓣上對各種電影“指指點點”。您可能不知道,只要您發電影短評,就會在各個影迷群裡引起一番探討,也不乏有對您的批評。而且現在有一個現象,電影節剛放完的電影,觀眾就會到豆瓣打分,有時候開分低就會讓電影的後續發行很困難。您怎麼看待網際網路當中的這種電影評價,它對今天的電影創作有什麼樣的意義?

謝飛:我很早就開始感覺到,傳統的影評人沒有作用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那會兒,尤其西方紙媒的影評人是可以左右一部電影的後續發展的,他們的意見對觀眾有非常大的引導作用。但自從網際網路出現後,觀眾已經分散開了,所以我覺得網路平臺的評價現在已經取代了傳統影評人的評價。

我過去寫影評是學習,現在是一種享受和娛樂,從沒想當影評家,而且我看電影的面很窄,現在上映的院線電影都很少看,比如李睿珺的《隱入塵煙》,已經誇成這樣了,我還沒看呢,因為他前面那幾部戲我早就看過了,而且推薦到各個電影節去過。所以,我並不是跟大眾同步看片,應該起不到左右觀眾的作用,但我參加First以後,確實還是在不斷學習。

沙丹:您之前給First的評分都不太高。

謝飛:對,去年我參加完First寫了很長一篇日記,說要重視電影的文學價值。但我又想到我們第四代剛冒頭的時候,想的也是時空交錯、形式那些東西,張暖忻還寫了《談電影語言現代化》。但現在我老了以後,又開始教育年輕人要重視文學價值。

所以,今年我又寫了一篇,就是

在First迎接“電影自來水筆的新時代

》。有一些完全不按常規出牌的青年人的電影,不講究情節和起承轉合,就講一種視覺感,一種狀態,那也是電影。我覺得這就是作家性,不能要求一個作家必須去寫喜聞樂見的東西,個人表達可能很有價值,

所以我今年有這樣一個悟,也是我新的體會。雖然是一個年紀大的人,但只要經常接觸新事物,或者是接觸年輕人的新問題,就會促使我思考。

沙丹:我覺得很可貴的一點就是您永遠都對自己有一個自反的意識,才能達到對電影,對時代,對世界的觀點的不斷進步。

謝飛:關於打分,我確實在前兩年給新導演的作品打分都很低。有些本來已經有買家了,後來又不買了。這些問題反應給我以後,我就覺得對青年導演的作品要謹慎,因為這些片子很多還沒有完成,所以我這次在First看的片都不去打星了。

但前兩天看北野武的《淺草小子》,我覺得也不錯,但想了半天覺得四星太高了,就打了個三星。包括張藝謀之前的《懸崖之上》,我覺得沒有發揮出導演應該有的水平,剛開始打了兩星,後來覺得太低又改成三星,但是兩星也被人看到了,就有很多爭議。

沙丹:謝老師給《鈦》這個金棕櫚獎也打了兩星,但說句心裡話,我覺得這是謝老師非常真誠的一面,我們應該給謝老師送上掌聲。每個人都有自己對電影的見解,這非常正常的,希望您繼續真實地評價下去,也希望各位影迷在看電影的時候都能發出自己最真實的聲音。

最後,我們再次向80歲的謝飛老師獻上祝福,祝您生日快樂,身體健康!

文| 筱囡 編輯|陳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