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伯父的一場關於患者與醫生的對話

看到大會給我的演講主題“患者與醫生:心與心的距離有多遠”,我想起我的伯父來。他是名中醫,享年95歲,無疾而終,而我的父親和堂叔也是中醫,兩人都快90歲了,還常騎車一二十公里去會友、出診,我一家三代裡有十一名醫務工作者,是個標準的醫生世家。記憶裡,看病是一家人生活的常態。小時候,常有人來家裡看病。病人來了,卻不像來看病,倒像來走親戚,父母總噓寒問暖,迎來送往。伯父叔叔他們在鄉鄰中威信很高,常有人讚歎:“人家怎麼修的!八九十歲了,還那麼健康!”

我和伯父的一場關於患者與醫生的對話

為此,我問過伯父,也由此談了醫療、醫患關係等話題,叔侄倆有過一次長長的對話,伯父的講話很有內涵,說它達到一個罕見的高度也不為過,用它來回答“患者與醫生:心與心的距離有多遠”應該十分的貼切、到位,今天的演講就以他老人家講話內容為主。

我和伯父的一場關於患者與醫生的對話

一、特殊“犯人”與靈丹妙藥

我問:“伯父,都羨慕你們健康長壽,這怎麼修的?”

“這是當醫生的結果,託的是病人的福,是病人幫我們修的。”

我笑了:“病人,怎麼幫您修呢?”

“病人,是特殊的人。這個,得細說,免得誤解。”伯父接著說:“孩子,我先問你,有兩個地方,誰都不想去,哪兒?”

我說不出,伯父笑了:“醫院和監獄。去那兒,迫不得已啊!”

我暗想,還真是。

“那兒的人有個共同點——都犯了錯。到那,是去治療、改造的。變好了,才能出來。所以,病人是犯人——特殊的犯人。”

“病人是犯人?”我驚訝了。

“對!‘犯人’這個詞,一聽就覺得是壞人。可我說的‘犯人’,不是做壞事擾亂治安的人,但真是犯了錯的人。”

“病人犯了什麼錯?”

“犯了錯,還是天大的錯!”伯父認真起來:“《孝經》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父母給的身體,弄病了,就是不孝。父母是天,不孝,是天大的錯!”

我豁然開朗。是啊,犯人,對別人犯錯;病人,對自己犯錯;犯人犯法,違背法律法規,破壞社會安定;病人犯法,違背生命法則,破壞身體健康;一個傷害他人,一個傷害自己;物件不同,但都是傷害。

伯父接著說:“所以,醫生面對的是犯了錯的人。但,醫院和監獄對待‘犯錯的人’可不一樣。監獄,是教育,讓犯人認錯改錯。而醫院,是治療,不是讓病人‘改錯’,而是醫生代勞,給病人‘改錯’。表面上看,病人病在身上,可事實上,病根多在心上。我行醫七十多年,發現,病人多有心理問題。小心眼、好怨恨、孤獨、冷漠、不孝順、不善良;也有善良的但脾氣臭、好糾結、瞎操心;還有人,不好好睡,不好好吃,四體不勤,不勞不作……

“俗話說,病由心生,病人的往往是自作的。有著西醫之父的古希臘著名醫生希波克拉底說:‘瞭解一個人是什麼人,比了解他得了什麼病更重要。’可見,人的脾氣秉性、修養行為關乎健康。可惜,有幾個醫生還關心病人的情緒修養呢?”

我暗自佩服,老中醫竟熟知西醫之父的名言。

我忽然問了一個調皮的問題:“心理致病,是共識,可摔倒骨折了,也和心有關係?“

“不小心呀!”伯父哈哈大笑:“不能說全部,但多數,特別是慢性病都由心而起。所以,要治病,就得查出心中的病因才行,就像對待犯人,查出犯罪原因,才能教育好。可事實並非如此,對犯人,做大量思想工作,是針對心。但對病人,做的大量工作,全針對身體。不說治療,就說檢查。病人,只會說身體,哪不舒服,儘量說詳盡,生怕說漏了影響醫生判斷。沒有病人‘坦白從寬’說心——‘我小心眼’,‘好嫉妒’,更沒有人說‘我不孝順’,‘我坑人騙人’。即使知道是情緒原因,也只說‘都是那誰把我氣的’。總之,原因都在外面。自己的心包得嚴嚴實實。只說身病,不說心病。而醫院的裝置,沒一個查心——心電圖,那不是我說的‘心’,哪個儀器能查脾氣性格?那種化驗能查怨、恨、惱、怒、煩是幾克,貪、嗔、痴、慢、疑有幾分?什麼儀器能查出失眠是因行賄受賄而心裡有鬼,惴惴不安呢?沒法查心,更沒藥治心。病因不除,怎能痊癒?”

此話如醍醐灌頂,我不禁感嘆:“哪有治心病的靈丹妙藥啊?”

伯父笑了:“此藥高妙莫測,遠在天邊,又平常無奇,近在眼前。你知道的,菩提樹下,佛頓悟,說了啥?”

“奇哉!奇哉!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

“陽明先生龍場悟道又說了啥?”

“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

“是啊,‘吾性自足’。老天是圓滿的,人也是圓滿的啊!”

伯父安詳地看著我,寧靜中,我豁然開朗:“靈丹妙藥,在心裡!”

“人之初,性本善”——我們竟一起吟誦起來。

伯父說:“只有心才能查心,將心比心;只有心才能療心,以心暖心。那靈丹妙藥就是醫者之仁心啊!”

我和伯父的一場關於患者與醫生的對話

我忽然意識到,有這顆仁心,醫者和患者就連到了一起。

我也明白了,為何父母要像招待親戚一樣招待病人,為何常會給一些善意的勸導和幫助……這都是在調心、暖心啊。西醫治人的病,中醫治有病的人。在伯父那一代中醫身上,得到了很好的詮釋。

“我們從多難的舊社會走來,苦日子都是過過的。學醫時,師父常訓告 ‘凡為醫者,性情溫雅,志必謙恭,動必禮節,舉止和柔’(南宋《小兒衛生總微論方·醫工論》)‘夫醫者,非仁愛不可託也,非聰明理達不可任也,非廉潔純良不可信也。’(晉楊泉《物理論》) 藥王的‘大醫精誠’,更時常縈繞心頭。師父說,用藥少,花錢少,又治好了病,才是好醫生。”

聽到這,我佩服起童子功的厲害,打小背的書,至老不忘。也暗想:讓病人少花錢還治好病——現在也應如此啊。

我和伯父的一場關於患者與醫生的對話

二、讓診室成為福地  用愛呵護生命

伯父說:“得病,時間長了,大多家境貧寒,心理脆弱。你一個微笑,一句暖心話,就能開他的心,給他希望。

病人可憐啊,想脫離苦海,登臨福地。他找你了,你都不在福地,他就來錯地方了。所以,你得讓診室變成福地——不是房子多豪華,而是你多溫暖,多和善,你的‘心地’本來就應該是‘福地’呀。有些病人,和你聊聊天,就輕鬆了——到了福地,心,敞亮了,身體就好起來了。福地如同天堂,你在福地坐診就是天堂的神仙。病人找神仙了,就先給天上丹藥,再開人間草藥。”說到這兒,伯父笑了:“這丹藥,就是仁愛呀!這味藥,由你的耐心、細心熬出來;由你的熱心、真心給出來。慈悲這味藥好呀!能活血化瘀、祛溼驅寒,能補中益氣、扶陽正本。我的健康,就因為這味藥!特殊啊,給病人吃,自己也吃了。天天吃這味藥,身體能不好嗎?”

聽到這,我來了興趣:“您,怎麼吃這味藥?”

“藥王講:‘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慾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你安神定志,無慾無求,舒服啊!號脈,就在靜坐。發了大慈惻隱之心,這慈悲先慈悲了誰?自己呀!病人來了,你熱情,熱情先是熱了自己的身體;你冷漠,冷,必先寒了自己呀。

“來,感覺一下,熱情……冷漠……轉瞬間,身體一冷一熱,一堵一通。寒氣怎麼來的?擁堵怎麼成的?多是心造的呀!我常想,態度不好,不是沒修養,而是沒智慧,往自己體內裝冷漠,引寒氣。傻呀!

“一切都在心裡,心,裝著冷也裝著暖,裝福氣也裝晦氣。讓冷出來就冰你的身體,讓暖出來就暖你的生命,暖了你,就能暖你的家。山珍海味吃著,金屋銀屋住著,不見得就健康。心裡沒愛,心裡不溫暖,照樣得病。”

伯父說的,我稱之為——用愛呵護生命。在愛前加一個“用”,“用愛”,強調了“愛”是真實的存在。

平常理解愛護生命就是吃好穿好。事實上,吃是用食物護生命,穿是用衣服護生命。現在,吃穿都好了,可病依然很多。可見,衣服食物並不能百分之百護住生命,生命得用愛來呵護。

用愛呵護生命,很好理解。當恭敬地獻一杯茶時,身體裡面一定很舒服、溫暖——此時,愛充滿體內,愛就護了生命。相反,冷漠地給一杯茶,冷漠充滿身體,僵硬糾緊,不舒服。冷漠會毒害身體。

我們看過發脾氣罵人時腦溢血的,可沒聽說,母親愛撫孩子說“真可愛”時犯病的……

愛是靈丹妙藥,是一種特殊的力量。有愛、沒愛,生命感受截然不同。

伯父說:“選擇做醫生,就被賦予了‘白衣天使’之稱號,那就得讓自己是天使,配得上這個稱號。成為天使並不難,你滿懷慈悲,就是天使。技術靠學,慈悲靠修。在工作中,在面對病人時修。把愛帶進眼耳鼻舌身意,透過言行舉止,把慈悲丹藥傳給病人,廣佈人間。”

伯父的笑容、言語、神態,無處不透露出慈悲的力量。我想,那是他給病人的第一味藥。

伯父接著說:“剛才說,病人是犯人,其實,我才是。為啥?心裡有貪嗔痴啊!病人,是菩薩,化為病相,教育我,幫我化貪去痴,純淨心性啊。

“病人以性命相托,多大的信任,多大的責任啊!找我了,我不認為他有病求我,而認為,他是菩薩,是和我一樣本自具足的人,是來喚醒我慈悲心的人,是我要尊重的人,是要竭盡全力幫助的人。我們一大家子靠從醫活著——病人是恩人、貴人啊!”

伯父望向天空,抱拳在胸,唸叨著:“吃的醫生這碗飯,謝謝啊,謝謝!”

說到這,我想分享我小時候的一件事。

記得我6、7歲時,一天,從父親工作的醫院回家,邊走邊玩。路上,一位大爺問我是哪個村的,父親叫什麼。我回答之後,他竟熱情地問我餓不餓,要不要吃東西。記得很清楚,他蹲下來,扶著我的肩膀說:“孩子,記住,這一路,只要報上你父親的名字,到哪都有飯吃。”

當時小,不理解大爺的話。後來,才知道,父親年輕時,當地識字的人很少,醫生就更少了。作為醫生,父親幫助了很多人。是父親行善,為兒女積了到哪都有飯吃的德啊!

現在,我也時常告誡自己。要善念、善行,為我兒子積到哪都有飯吃的德。比如現在,我要全情投入,真心分享。

作為醫生的孩子,我知道,父輩們過得並不富裕,但足夠幸福。他們常說:“就看你怎麼比了。比健康、快樂,比安心、寬心,我們很富有。”

是的,他們很富有,這個富有錢買不來,卻能傳給子孫。

退休前,父親白天在醫院上班,晚上,時常有鄉鄰來看病,或來取父親幫忙帶回的藥。每當此時,父親就特高興,我們便跟著高興,家裡就充滿了為善之快樂。爸爸的善行,把家變成了天堂,把福氣帶給了兒女。

父輩們治病救人,也獲得了健康快樂,更給子孫後代積了德。作為中國人,“為父母爭光,為子孫積德”,這樣的理念,樸素,但入心。若都秉持此理念,會減少多少違法,增加多少善行啊!無論對誰,工作不僅是工作,工作是修心,是修慈悲之心,是積子孫之德——為自己的也為中華民族的子孫後代造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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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把醫院辦成學校  讓醫院成為慈場

記得那天聊得盡興,伯父還說:“醫院,不應僅是醫院,還應是學校;醫生,得是教員。

“學校裡,學習是學生的事,老師只能教導,不能代勞。醫院也應如此。好病應是病人的事,醫生只是幫助病人的。這是希波克拉底說的:‘最好的醫生是病人的本能,醫生是幫助本能的’。

“本能可不簡單,指甲蓋掉了能長上,骨頭斷了能癒合,都是它的作用!拿斷骨癒合來說,醫生只能把斷骨靠近固定,長骨頭,是本能的事。本能就是自愈力、免疫力,就是生命力。

“怎樣才能幫助本能?得先看用什麼剋制本能。貪、嗔、痴,怨、惱、煩,這些,擾亂氣血,遏制本能。而仁民愛物,開心快樂,氣血就流通,本能就能順暢地發揮作用。

“所以,醫生要做教員,要幫助病人認識並調動本能的力量,要教導病人調心養心,健康生活——要想身體健康,必須生活健康。這是從根本上救治病人。現在,醫生都學心理學,我倒覺得得學傳統文化,那是關於心的大學問,土生土長,適合老百姓。所以,醫院得是學校,醫生得是老師,這所學校要開生命教育的課,這裡的老師要傳遞健康、光明與仁愛。”

伯父說:“蘇格拉底認為,教育的本質是喚醒。醫生要用自己的愛喚醒病人心中之良知良能。愛的力量煥發了,才是最好的治療。

我和伯父的一場關於患者與醫生的對話

“愛是正氣。正氣存內,邪不可幹!人要有正氣,醫生、醫院也得有正氣。所以,醫院,還得是‘慈場’——慈悲的場,正氣的場。自然界有磁場,進化到人,得把‘石’字邊變為‘心’字底。磁場到慈場,是真正的進化。如磁場能磁化一樣,慈悲的場也有慈化化育的功能。在慈悲的場中,病人自然心安氣暢。心被你暖了,信你了,藥效都能加倍啊!

“慈場,透過修養而來。心中充滿愛,目光和善,態度和藹,言語和氣,舉止和柔。如此慈心待人,自己就成了慈場,每個科室是慈場,醫院就成了大慈場!”

伯父說:“到醫院看病,有醫鬧的;到寺廟拜佛,沒有鬧的;到醫院,花錢,無可奈何;到寺廟,貢錢,自覺自願!原因何在?心啊!若醫生能以菩薩之心對待病人,以高超的醫術幫助病人,既治病,又暖心,醫生不就成了活菩薩?菩薩面前,哪裡有醫鬧?”

伯父繼續說:“我說的菩薩,不是寺廟裡的菩薩,而是滿懷慈悲的人。你想,病人進醫院,就進了慈場,就在醫生的慈悲心裡!把病人放心上,還鬧嗎?”

看到“心與心的距離有多遠”,就想起了伯父的話。我想,把病人放在心裡,心與心就沒有距離。

伯父接著說:“心有大愛,透過工作傳遞愛,在這個意義上,醫生的工作可不簡單。從小裡說,治病救人——為病人解除痛苦。往大里說,是為國分憂。《國語·晉語八》:‘上醫醫國,其次疾人,固醫官也。’醫生要有擔當,做為國的上醫。家庭是社會的細胞,治好一個人,就健康一個家,就為國做了貢獻啊。這麼想,心胸就大了,工作就有意義,有幹勁了。我做了一輩子醫生,不覺得辛苦,樂在其中呀!”

伯父說:“給病人摸脈,手一搭,就該讓病人感受到你的慈悲,生髮好病的信心。換句話說,你的慈悲、信心就該傳到病人那。傳遞慈悲,擴充善心,分享健康,共享和諧,這是在傳道,在發聖人之心,行聖人之舉啊!”

伯父的話讓我想起了宋朝大儒程顥之言:“先聖後聖,若合符節。非傳聖人之道,傳聖人之心也;非傳聖人之心也,傳己之心也。己之心,無異聖人之心,廣闊無垠,萬善皆備,欲傳聖人之道,擴充此心焉耳。”

聖心凡心,本為一心,中國文化是關於心的文化。人人都該擴充心中仁愛,讓社會更加美好。

一九九七年以來,幾乎每年我都應邀去東南亞及歐洲講學。每當站在講臺,就能感受到中國文化帶給我的自信。能感受到,祖國強大而給予的海外遊子的自豪。我們生活在偉大的年代,在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征程中,每個中華兒女,都應有所作為,有所擔當。

我和伯父的一場關於患者與醫生的對話

我想,如果在工作時有擴充愛心的覺知,有利益蒼生的覺悟,如果立志做用愛護生命的醫生,做喚醒良知良能的醫生,做新時代的醫聖,病人就會一直在我們心裡,心和心真的沒有距離!

伯父的話,說了他的行醫之道,也飽含對晚輩的關愛,對社會的祝福。心有仁愛,用愛護生命;愛,溫暖了他人,也溫暖了自己;利益了自身,也福廕了子孫;只有愛才能護得了生命,只有愛才能讓社會更加美好!

(以上內容根據傳統文化中外傳播大使、著名養生專家李宏詩老師在中南大學湘雅醫院講話錄音整理,題目為筆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