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春意正濃,馮延巳卻一反常態,寫下了一首很孤獨很傷感的詞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馮延巳《謁金門》

眼前春意正濃,馮延巳卻一反常態,寫下了一首很孤獨很傷感的詞

這是南唐詞人馮延巳《謁金門》一詞中的開篇句,詞人以微妙的手法將朦朧的情感寄寓在眼前的一池被春風盪漾起波紋的水面上。

詞人沒有刻意地塗抹裝飾,也沒有刻意地雕琢刻畫,詞意卻宛如出水芙蓉一般清新自然,柔婉清雅,歷來好評如潮,成為蜚聲詞壇的千古名句。

據說南唐中主李璟看到馮延巳的這首詞後,便調侃道:春風吹皺一池春水,與你有什麼關係呀?馮延巳說,我的詞作所蘊含的情思還不如你的“小樓吹徹玉笙寒”呢,於是兩人相視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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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五代時期是詞的發展期階段,受“詞為豔科”和“娛樂至上”觀念的深刻影響,此期的詞大多描寫閨閣豔情或女性的容貌、服飾和儀態等等,呈現出一股香豔綺麗之風,尤以花間詞派為典型。

馮延巳的詞作雖然與花間派詞人的那種閨閣情調並無二致,有著娛賓遣興的文化審美特徵,但花間派詞人的旖旎香豔之氣並沒有影響到馮延巳的創作,馮延巳的詞作表現出的是柔婉清幽的優雅氣息而並非是低俗的豔曲。

馮延巳在外貌與花間派無大異的豔體小詞中,寄寓了士大夫憂生憂世的思想情感。

比起花間派詞人的娛樂性,馮延巳更多地表現了士大夫意識中的另一面,這樣就在同樣的題材範圍中開掘了思想深度,開拓了新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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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論馮延巳的詞作時說:“馮正中(馮延巳)詞與中主、後主詞皆在《花間》範圍之外。”

這一論斷精準地指出馮延巳詞在男女相思別離的花間題材之外,拓展了有關人生悲慨的題材內容而使其詞情感涵量深沉廣大

馮延巳是南唐著名詞人,偏安一隅的南唐雖然為詞人的創作提供了一個較為寬鬆的環境,南唐的地理位置正是今天江西、安徽、兩湖一帶,自然條件良好,物產豐富,另外從中晚唐時期中國的經濟重心就開始南移,而且這裡是風光秀美的江南水鄉。

可以說,環境與外部因素造就了馮延巳作品中那種江南小調一樣的委婉精緻,這也是馮延巳的詞作具有柔婉清雅特徵的外在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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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馮延己的詞中,他經常借用女子的口吻來表達情感,這一點已經超出了男子作閨音的傳統模式,在本應歡暢的環境中融入了詞人對個體與時代的憂思,表現出深沉的人生悲慨,是馮延巳自身計程車大夫情感,帶有文人的特徵,然而馮延巳在詞作中的情感表達是婉曲含蓄、纖細敏感的,呈現出柔婉清雅的詞體特徵。

也就是說,馮延巳能依憑類似於花間題材或豔情題材,書寫出與花間詞所表達的情感完全不同的詞作,寄寓和抒寫他對於生活和人生的那份特別敏感幽微的思索和心緒。

眼前春意正濃,馮延巳卻一反常態,寫下了一首很孤獨很傷感的詞

馮延巳秉持“我以我手寫我心”的風格,不再侷限於具體的男女情事和實在的生活憂愁,而是多寫一種無可名狀而又難以拋擲的情懷和心理活動,從而抒發對於人生更為深邃和執著的悲情愁緒。比如這首《踏鵲枝》:

誰道閒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 。

這是一首表達孤獨與惆悵的詞

。全詞所寫的是詞人心中一種常存永在的惆悵、憂愁,而且充滿了獨自一人承擔的孤寂與淒冷感。

詞作不僅傳達了一種感情的意境,而且表現出強烈而鮮明的個性,詞作意蘊深遠,讀來動人心扉。

眼前春意正濃,馮延巳卻一反常態,寫下了一首很孤獨很傷感的詞

開篇句“誰道閒情拋擲久”,大意是:誰說愁緒被忘記了太久?詞人用反問的句式把這種既欲拋棄卻又不得忘記的心情提了出來,這是一種複雜而又矛盾的心情,表現了詞人內心感情的波瀾起伏。

其實整個上片的情感始終緊扣開篇句,這一句也為全詞定下了一個基調。

開篇句雖然僅只七個字,然而卻寫得千迴百轉,表現了詞人在感情方面欲罷不能的一種盤旋鬱結的掙扎與苦悶。而對此種感情的由來,詞人並沒有明說,而是隻用了“閒情”兩個字。

這種莫可名狀的情感才是最苦的,而這種莫名的情感對於某些多情善感的詞人而言,是與生俱來的,是讓人無法擺脫的。

詞人在此一句詞的開端先用了“誰道”兩個字,表達出原以為可以做到,誰知竟不能做到的狀態。

有了這兩個語氣助詞,於是下面的“閒情拋棄久”所表現的掙扎與努力就顯得那麼蒼白而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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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情感呢?連詞人自己也無法為這徘徊不去的哀愁命名,只能將其稱為“閒情”,然而這“閒情”真的無法命名嗎?其實詞人心中的閒情是隻要一閒下來就無端地湧上心頭的一種感情,也就是一種無可名狀的情思狀態。

這“閒情”並非空無依傍,甚至可以確切地說,這閒情正是詞人那排遣不去 、欲拂還來的孤獨感。

有人說孤獨是一種態度,寂寞是一種想法。也有人說真正的孤獨是很精緻的獨處。或許馮延巳對孤獨的體會格外深刻,由於環境的造就、自身的敏感、時運的蹉跎,他對孤獨的體驗愈是深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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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這是詞人的內心對白:每當初春降臨,我的惆悵心緒一如往昔。此時春已綠遍江南,戶外是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滿眼的絢爛和生機,江南的春天每一年都是這樣讓人沉醉。

在這美好的初春時節,本應是人們出遊踏青的好時節,然而對天性敏感又被孤獨環繞的詞人來說,卻是另一種體驗:

他害怕這讓人心醉的初春的溫柔,因為詞人是孤獨的,他因孤獨而敏感,因敏感而使自己更容易感受到孤獨。

如果春遊踏青的話,他一定會看到林間的戲蝶,看到空中的飛燕,看到水中的禽鳥,這又會進一步加劇他內心的孤獨感。

這裡已融入了詞人對於人生或生活更普遍而又更深厚的情感體驗,即隨著季節的推移而迴圈出現的人生無常感、孤獨感、憂鬱感。

眼前春意正濃,馮延巳卻一反常態,寫下了一首很孤獨很傷感的詞

詞人為什麼會有這種孤獨的體驗呢,如果從知人論世的角度看待詞人的愁緒的話,就不難理解馮延巳的填寫此詞時的心態了。

原來這與他的人生際遇是有關係的,馮延巳雖然在南唐擔任過宰相,但他的仕途之路卻是跌宕起伏的,他曾因兵敗而三次遭到罷相,他內心的挫敗感和失意感積聚得越來越多,卻無人可以傾訴。

南唐由盛轉衰,和馮延巳的兵敗有著直接關係,他成為眾矢之的是在所難免,同事的冷落帶給馮延巳孤獨和痛苦,利益衝突的存在使得爾虞我詐、相互攻訐十分常見,馮延巳對此感到十分痛苦。

但若從馮延巳的角度想象當時的處境,不難體會那複雜的感受,這就決定了馮延巳的詞必然蘊含一種深沉的哀思

眼前春意正濃,馮延巳卻一反常態,寫下了一首很孤獨很傷感的詞

靈魂深處的孤獨與寂寞,總需要一個人來讀懂,可是詞人身邊沒有這樣的人,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孤獨吧。

所以,詞人在沉浸式的孤獨體驗中,寫出了“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顏瘦”。

春天本是桃紅柳綠的時節,應該與友人或愛人一起賞春才是,可是他卻一再用醉酒的方式獲得暫時的安寧,或許醉酒是詞人排遣愁煩心緒的一種方式。

在詞人心中,生機勃勃的春天不但不能賦予他昂揚向上的生命力,反而成為了觸景生情、借酒消愁的傷心季節。

下片,詞人以“河畔青蕪堤上柳”一句起筆,在這首詞中,只有這一句是純寫景的句子,詞人描述的是河岸邊青草翠綠與河岸上柳樹成蔭的美麗景象。

正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細細品味的話,這一句也不是單純寫景的句子,而是以景物為依託抒發內心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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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品詞句,詞人筆下的這種綠遍江南的春色,這種隨風飄拂的纖柔的柳枝,它們所喚起的,或者所象喻的,該是一種何等綿遠纖柔的情意。

這綠遍河畔的草青,被春風裁出的新的柳葉是年年都有的,而且詞人筆下的春色便具有了一份綿遠纖柔的情意。

但是,詞人接下來說“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詞人憂傷地暗自思量,為何年年都會新添憂愁?“為問”、“何事”在行文上形成了一種強烈的疑問語氣,從詞人嘗試拋棄的徒勞與掙扎中,到詞人反躬自問。

在這強烈的追問之後,詞人卻忽然一筆盪開,不再膠著於眼前的景物,也沒有做任何回答。

詞人以為自己不會再為這愁情而傷懷了,可是這愁情卻偏偏拋卻不去。在這桃紅柳綠、春意融融的時節,他的憂愁也如同這春天新生的事物一樣生髮著。

孤獨是很難用文字表達出來的一種落寞的情感,孤獨是內心的思緒萬千,止於筆尖,欲發聲,終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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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人也很難將自己的孤獨表達出來,於是他以“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收束全詞,這是一個怎樣的畫面呢?只見詞人獨立在小橋的橋頭,清風吹拂著他的衣袖。當他轉身時,一彎新月從樹林中升起。

此時的時空已經發生了變化。時間由白晝轉入黃昏,月亮爬上枝頭,行人們都已行色匆匆地回家去了。而詞人卻獨自徘徊,當他來到小橋時,夜晚的清風徐來,吹滿了他的衣袖。

孤獨是一種有意識的悲觀,孤獨是無意識的自在獨行。這一刻的夜晚是孤寂的,可是固執的詞人,非要在這孤寂的夜晚中獨自徘徊,這是一種多麼孤獨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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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立小橋風滿袖”,就是詞人對孤獨的沉浸式體驗,孤獨是孤獨者一個人的體驗,是孤獨者在生命幽深之處的獨白。那裡沒有喧囂,沒有無謂的客套,虛假的微笑,強作的歡聲以及連自己都費解的恭維,不需以假面示人;那裡可以盡情追逐往昔,可以細心撫慰痛楚,也可以暢想來日。

正是憑著這份孤獨的體驗,詞人才可以找尋到一片慰藉身心、安放心靈的空間。

然而在訴說這種幽深的境遇時,詞人仍然遭遇到表述的艱難,他擔心自己始終未能把它說清楚,只是獨自一人低吟淺唱罷了,然而這正是詞人所選擇的面對孤獨的姿態,這也是詞人真摯情感的流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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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延巳的這首詞中滿是孤獨,滿是惆悵,滿是酒醉,滿是無眠。在他的筆下,春天常見的景、物經巧妙恰當地組合後便有了一種傷感美。

面對不可阻擋的南唐國勢和無可避免的人生悲劇時,馮延巳生活在長時間的孤獨和愁怨中,所以他的這首《踏鵲枝》中的每一句都是詞人心跡的寫照。

馮延巳詞作的情感世界是深沉的,既體現在詞作所蘊含的情感的深沉上,又體現在他的詞作所蘊含的深摯動人的情感上,更體現在詞作意境的深邃秀逸上。

眼前春意正濃,馮延巳卻一反常態,寫下了一首很孤獨很傷感的詞

清代詩人黃子云說:“詩不外乎情事景物,情事景物要不離乎真實無偽。一日有一日之情,有一日之景,作詩者若能隨境興懷,因題著句,則固景無不真,情無不誠矣。”

馮延巳的這首詞恰好是一首“能隨境興懷,因題著句”的作品,如果用黃子云的這句話來註解馮延巳的這首詞,是一點兒都不為過的。

馮延巳的詞作以淡淡的憂傷和朦朧的哀怨,鑄就了柔婉清雅的詞體特徵,在藝術技巧上和審美情趣上,成為時代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