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年:好詩是在田野里長出來的

劉年:好詩是在田野里長出來的

上個月在衡陽的第38屆“青春詩會”,第一次見到劉年。“青春詩會”是《詩刊》社組織的詩歌活動,作為第29屆“青春詩會”的會員以及《詩刊》曾經的編輯,劉年自然而然被邀為嘉賓。和別的詩人不同,劉年是騎著摩托去的衡陽。

劉年是個騎士,臉曬得黑黑的,非常有辨識度。

“現在邀請我參加什麼活動,不讓我騎摩托去,我就不去。我不喜歡在高鐵和汽車裡隔著玻璃一閃而過地看風景。”劉年說。

劉年還說,如果他覺得活動沒什麼意思,他可能還會提前騎著摩托逃跑。8月中旬在衡陽為期三天的“青春詩會”,劉年沒有逃跑,但他中途有脫離組織,騎摩托溜到湘江邊,而且還“以屈原的姿勢,衣冠整齊地跳進湘江/又以落水狗的姿勢,爬了三次,才爬上岸”。在記錄了他這次開小差的詩《湘江》中,他還寫到了烈日下騎車的感受,“就像衝進了一個巨大的吹風機/衣服和頭髮很快就烘乾了”。所以,當他一小時後在會場出現時,沒人知道他剛剛經歷過什麼。

劉年在這個世間的所有秘密,幾乎都暴露在他的詩中。

劉年:好詩是在田野里長出來的

“寫詩本身也是一個方向,是心的道場”

“你看我們的水泥廠,像不像教堂/如果那些煙囪,用尖頂來取代的話?/你看這水泥,像不像骨灰?/你覺得水泥抹平後,路面下的蚯蚓,會不會死?”中專畢業後,劉年被分配在一個水泥廠工作,他在詩歌《在水泥廠的日子》記錄了他作為普通“打工人”在日復一日流水作業的機器轟鳴聲中所積累的壓抑。還好,他最終從這種生活中解放了出來,而最終“拯救”了他的,是現在很多人都不看了的詩歌。

瀟湘晨報:最早你是怎麼開始接觸到詩的?

劉年:我是初中時候看《紅樓夢》,覺得裡面的詩又優美又好懂。那個時候就愛上了。但是那時沒有人告訴我這個你也可以寫,而且也可以寫得很好,憑著寫詩可以掙口飯吃。所以,自己學著寫了下但沒堅持,後來就考中專,考了個在湘潭的建材工業學校。那時考中專很難,考上就可以吃“皇糧”,為了減輕家裡負擔,我就上了那個學校的機械專業。畢業後分到廣東一家水泥廠做了三年。我不喜歡機械。機械和寫詩是兩碼事。機械要求動手能力強,寫詩要有想象力。我動手能力相當糟糕。到現在我都沒有動手能力,天天騎摩托但不會修,連扳手都不想帶,看到維修的事就煩。

瀟湘晨報:《紅樓夢》裡的詩是舊體詩,你之前也寫過舊體詩?

劉年:對,一開始就是寫舊體詩。然後,不知道我們現在的漢字古語發什麼音,覺得格律和平仄是自欺欺人,就把它們去掉,就這麼寫。我真正寫詩是2008年,那時我的生活比較安定下來了。那時,我已經辭職回了永順,連身份證和戶口都沒有,什麼能掙錢就做什麼。

瀟湘晨報:現在回過頭來看,你對詩歌的認識有沒有發生什麼大的改變?

劉年:我對詩歌的認識以及詩歌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一直在變。一是2008年開始有空閒時間就寫,當作一種愛好、消遣,寫著玩玩。2011年去了雲南,覺得寫詩是我以後人生的方向。後來,詩歌在我生命中的比重越來越大,到現在,詩歌幾乎成了我的信仰。現在我百分之八十的時間和精力都用於詩歌,想在這一行業中做到自己最滿意的地步,寫出自己最滿意的作品。

瀟湘晨報:你在你的自述性文章《命》裡曾說你不鼓勵你兒子寫詩。不鼓勵是因為寫詩的過程曾經很苦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劉年:寫詩是一件很危險的事——雖然說詩歌是一種藝術,但在我看來它更是一種“道”,它已經超出了技術的範疇,是一種道場,需要犧牲精神。出於私心,自己的孩子不鼓勵他去寫詩。這種犧牲,像苦行僧一樣,很辛苦。這是我當時的想法。後來覺得其實寫詩本身也是一個方向,是心的道場,這其實是挺幸福的一件事。心安了,有自己的方向和目標,知道什麼輕什麼重、什麼緩什麼急,就不會慌張,不羨慕別人。所以,我現在很鼓勵兒子寫詩。

瀟湘晨報:去年還是今年初,我在朋友圈看到你在鄉下集市上擺攤賣詩集。那個時候你有跟人家說你是詩人嗎?

劉年:那倒沒人問我是什麼人。有人翻,也有人買,有人問是不是你寫的,我說是的。也有人講價,問可不可以少一點。來翻書和買書的人都挺尊重我。他們有人說看不懂,有人說寫得好。有個退休的老師翻了翻,說寫得好,然後問我可不可以少一點。我說不能少。他就走了。

我的詩集,我是不愁銷路的。去集市上擺攤,主要是為了好玩,也是一種行為藝術——我是想質問一下,諷刺一下:為什麼你們都不讀書了,不去想如何詩意地棲居,你們那麼忙,那麼勞累,有沒有想過詩意的棲居你們其實可以做到,詩歌離你們很近。我有個朋友曾說,我們這片土地上的人,最缺乏的,是詩意棲居的能力,也就是審美的能力,以及尊重生命、尊重自由的想法。很多人的審美都比較單一,很不包容。

劉年:好詩是在田野里長出來的

“人找回野性後,詩歌就會從身體里長出來”

“從枯木中取出自己的火,從堅冰裡煮出自己的水/小半天隔著冰面,與一隻火狐相望/小半天,用來羨慕那匹馬馱兩袋麵粉/被一個好看的女人牽著,翻過了白雪皚皚的山崗”。這首題為《遠》的詩,是劉年在騎摩托旅行途中“撞見”的,他有很多詩寫的是路上所見。作為一名騎士,一名行吟者,他很喜歡在路上的感覺。

瀟湘晨報:記得上個月《詩刊》在衡陽的“青春詩會”期間,我們閒聊時,你有說到很多詩歌不是你寫出來的,而是你在路上碰到的。

劉年:我寫作的一個方式,是注重田野調查。為什麼要注重田野調查?我覺得詩歌是在辦公室憑想象無法抵達的。好詩是在田野里長出來的;是在大自然里長出來的;還有一種好詩是在身體里長出來的。身體需要我在大自然裡找回它的本質,需要明白自己是人而不是工具。人的野性、純天然的部分找出來之後,詩歌就會從身體裡、從大地上長出來。我覺得優秀的詩歌是想象力無法抵達的。所以,我會不斷地去遠方,去和大自然接觸。田野調查是我終生要做的。

在鋼筋水泥的城市裡,作為一個工具、一個零件,戴著面具、穿著甲冑,這種狀態是很難讓詩歌從身體里長出來的。它會缺乏營養。

瀟湘晨報:所以,這是你這些年經常騎著摩托到處跑的原因?另外,你說詩歌是從身體里長出來的,是不是你不大讚成用到太多技巧?

劉年:對。別人看起來我好像是在旅遊,其實我在做功課。我把騎摩托旅行也看作是我寫詩的日常。我前面說的有百分之八十的時間在寫詩,是把騎摩托旅行也算進去了。

我曾經也試過不出門寫作,寫一個月、兩個月沒事,到第三個月、第四個月自然會用技巧去掩蓋生活的蒼白,你無法獲得更多煙火味的細節,只能憑技巧。平常的讀者讀不出來,但行家讀得出來。技巧,在我看來,所有技巧都只是輔助。初學者可以用到技巧,但,寫到一定程度後就要摒棄技巧,儘可能直白。直白寫好了,那種撲面而來的感染力是那種隔山打牛的詩歌難以比擬的。

劉年:好詩是在田野里長出來的

瀟湘晨報:我剛剛看你的公眾號才知道原來你在衡陽詩會期間也寫了詩,還跳進湘江去遊過泳。你那首《湘江水》寫澆菜的那個人“像在喂孩子”,這個“喂”讓天旱時農民對莊稼的憐惜躍然紙上。

劉年:你要是開著小轎車,衣冠楚楚的,就不可能跳入湘江——《湘江水》裡面那個“喂”是整首詩的詩眼。我看那個人澆菜看了很久,還拍了影片。以至於那幾個農民以為我是鄉鎮幹部,圍上來向我反映情況,說村裡缺水。我就跟他們講我是老師。我不大會跟別人介紹我是詩人或作家。說詩人,人家要想半天你是幹什麼的。再說,我本身就是老師,大家對老師這個身份還是很有好感。

瀟湘晨報:這個月初,李元洛先生和我談到詩歌時,認為現在的人很難寫出好詩是因為大自然遭到破壞,沒有以前那麼好了,還有就是現在很少有人經歷血與火。

劉年:這個我大致認可。我甚至覺得現在歐美很難再出現好詩,他們生活太平靜了,缺乏跌宕、缺乏起伏,缺乏血與火的洗禮,他們現在的詩歌在我看來不痛不癢,遠遠不如我們的唐詩宋詞。像李白和杜甫,是用生命在寫詩。現在歐美那些發達國家的詩人,是用思考在寫詩,雖然寫得很深邃,但是感染力和震撼力不夠。

瀟湘晨報:在你的詩集《世間所有的秘密》封底,看到雷平陽說你是他認識的當代詩人中“最具騎士精神”的,你怎麼理解他的這個評價?

劉年:騎士精神在國外是牛仔精神,在中國可能就是武俠精神,對正義、自由、公平、是非看得很重。

雷平陽這麼說的時候,我還沒有什麼名氣,還在苦苦為生活奔波,沒時間到處騎摩托、騎馬,我不知道他怎麼會這麼說。我覺得他是懂我的,挺感謝他,有段時間自己很迷茫,是繼續寫詩歌,還是寫散文和小說,他就給我鼓勵,說你就寫詩,你的詩歌很牛。後來發現他是對的,的確在寫詩的時候,我更自信,從來不知疲倦,而寫散文和小說覺得挺辛苦。

瀟湘晨報:但是寫小說和散文,回報會普遍比寫詩要好一些。

劉年:我知道你所說的回報是指物質回報。對我個人來說,金錢已經限制不了我了。當然,這並不是我實現了金錢自由,家人還需要用錢,而我,比如說我在野外經常吃餅子,一天花不了30塊錢,睡的也是一百多塊錢的賓館,在我看來,這和五星級賓館沒什麼區別。我對物質的要求一點都不高,我愛人也沒有把物質看得很重。

“一寫到湘西我就柔軟起來”

“還想做個土匪/獨霸這方山水/賦稅不許進來/風光不許出去/早晨東山采薇/黃昏南山採菊/晚上那樹梅影/可做壓寨夫人”。這是劉年的《湘西》,作為一個湘西人,他的“野心”和他對湘西的愛在這首詩裡暴露無遺。

瀟湘晨報:你在去過那麼多地方以後,回頭再來看湘西、看你的出生地,是怎樣的感覺?

劉年:我覺得湘西的文化對我影響很大。湘西是巫楚文化。我寫詩和很多詩人不同的是,當大家都在敘事的時候,我竟然抒起情來;當大家主張零度寫作的時候,我竟然還講究情懷,把我對生命的愛、對大自然和這片土地的愛傾注在我的寫作中。這是被先鋒寫作很瞧不起的。但,這才是我想要的東西。從屈原開始,這片土地就是“哀民生之多艱”、帶點悲觀主義的,它是柔軟的、多情的,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離騷》。

生在這片土地上,你經歷了很多紅白喜事,那些道士、算命先生,從小他們就無形中在你的血脈中注入了這樣的基因。所以,我雖然在雲南開始成名,但我的寫作和雷平陽他們是不同的,我是受湘西這片土地影響的,而且一寫到湘西我就柔軟起來。這種影響對我是有益的,讓我的詩和西南的詩、中原的詩區別開來。

瀟湘晨報:湘西是個很神奇的地方,出了沈從文、黃永玉、蔡測海、田耳、田愛民等很優秀的作家,當然也包括出了你這樣的詩人。湘西為什麼能夠這麼神奇?

劉年:湘西的巫楚文化看起來好像是落後於現代文明、落後於市場經濟,但我覺得相反,這是一種永恆的東西,也是我想在詩歌中恢復的一種傳統或者說秩序。我覺得沒了那種秩序會很慌張,無論物資怎樣滿足都不會讓幸福感增加。反而湘西被稱為落後的這種巫楚文化,給我們這片土地帶來了安定、安寧的因素。另外,湘西的“落後”,還讓它保留了一定的野生狀態,這在整個世界的現代文明中顯得別具一格,這是我所喜歡的。

劉年:好詩是在田野里長出來的

瀟湘晨報:喜歡湘西和你騎著摩托到處走並不矛盾。

劉年:不矛盾。我現在大學裡教書,生活比較單一,處在一個衣冠楚楚、彬彬有禮的環境中,不接地氣。假如我現在生活在一個村莊裡,我反而不會到處跑。我要寫作就必須跑出去沾點菸火氣。

還有一個原因,人在一個地方待久了,就會有飯局、會議,有朋友。這些飯局,你一參加就會發現所有人都試圖在規劃你、磨損你。這種磨損非常強大,逃不掉——當所有人站起來打圈敬酒的時候,你一個人不敬酒是不禮貌的,是無法在這個環境生存的。這種事情做多了,你就會被磨損,磨損多了,你就開始平庸、墮落,你就開始包容和理解很多東西,開始失去了憤怒,沒了憤怒,沒有堅決的恨,你就沒有堅決的愛,就失去了一個好詩人應該有的心態。所以,我會選擇騎摩托出去,例如騎到青藏高原,沒一個人認識你,你就可以回過頭想一些東西,反省自己在城市裡的生活,就會發現自己受到的磨損。我覺得我的每次出行都是在修復自己,回來仍是一個赤子——在雪山大地,天空地闊的地方,人太渺小了,這個時候就會想,人既然這麼渺小了,為什麼還要平庸、墮落,為什麼不堅持自己?是吧。當然,你在各種場合看到的我,表面上是溫馴的,但內心還在堅持自己。

“讀純正的漢語詩歌感覺詩人在桌前向你傾訴”

“有些石頭,因為吸收了太多的黑暗,慢慢成了煤/有些石頭,吸飽了月光,成了和田玉/信賴人間的石頭,孵出了一堆石頭/什麼都不信的石頭,孵出了蠍子/膽小的石頭,縮成了一團/更膽小的石頭,在風中,低低地嗚咽/一雙綠瑩瑩的狼眼,讓滿天的星斗,黯然失色”。劉年的這首《荒原狼》借石頭寫出了人在各種環境中的改變,他很慶幸現在無論面對毀還是譽,都能夠把持得住。

瀟湘晨報:你是餘秀華的伯樂之一,可以說是你和陳新文等幾個人把餘秀華帶入公眾視野的,現在你和餘秀華的聯絡還比較多嗎?

劉年:餘秀華成名之後,我基本上就離開她了,我覺得我要對她做的事情已經做到位了。陳新文也是這樣。大家都沒覺得餘秀華你成名了,我要和你綁在一起,都沒這個想法。

瀟湘晨報:像餘秀華,像你,這樣來自草根的優秀詩人挺多的。

劉年:我一直以來有這樣一個觀點,現在是個非常偉大的詩歌時代,當下活著且還在寫的,像顧城、海子這樣水準的詩人至少有不下二十個,例如張二棍、康雪等。他們得不到話語權——當然他們對話語權也沒有興趣,他們要是得到應有的舞臺,你會覺得中國現在的詩歌遠遠超過(上世紀)80年代。餘秀華只是其中一個,甚至還不是最優秀的。很多人不知道他們,我知道是因為幾年前我在《詩刊》做編輯,大量閱讀了來自民間的寫作。

劉年:好詩是在田野里長出來的

瀟湘晨報:在《詩刊》工作的那段經歷對你有沒有影響?

劉年:那段工作讓我對詩歌的發展脈絡有比較清晰的瞭解,這讓我的寫作有了自信,我知道自己現在的詩歌在整個漢語詩歌中是處於什麼樣的階段,在詩歌圈是處於什麼樣的位置,這讓我對自己有很清晰的定位以及清晰的方向——知道別人在寫什麼,別人走的路我就不會再走了,不會去做無用功。

現在很多人批評我寫得一無是處,也有很多人表揚我,把我捧上天,如果沒有在《詩刊》的經歷,就很難把持住自己。

瀟湘晨報:那些認為你的詩歌一無是處的,是因為什麼?

劉年:他們認為我不先鋒。我是很看重來自《詩經》、唐詩宋詞的傳統的,(我的詩歌)是它們的延續。所以他們批評我太傳統了。

瀟湘晨報:你喜歡怎樣的詩歌?

劉年:我喜歡純正的漢語詩歌,它的語言是我們平常生活交流的語言。讀這樣的詩歌感覺詩人就在桌子跟前向你傾訴,而不是喊口號或者朗誦。

瀟湘晨報:你現在大學裡面教詩歌欣賞與寫作,覺得現在的年輕人詩歌素養怎樣?

劉年:他們對當下詩歌的發展脈絡沒有什麼認知,讓他們寫,他們一出手就是模仿徐志摩、戴望舒或者海子,這和我們的詩歌教育、審美教育比較落後有關,他們覺得美就是唯美,就是視覺的好看,看不到詩歌的力量,看不到詩歌打動或者打痛人的那些地方。

瀟湘晨報記者劉建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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