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這個說法

作者:劉洪波

“現代”是一個明顯的時間性詞語,但在理解上,常常不全是時間化的,而只是時標化的。

通常,人們把現代社會所呈現的一些特徵,作為構成“現代”這個概念的一些基本內涵,這些特徵,既包括思想、觀念、道德、制度、文化,也包括器物、工具等等。火車、電報、報紙、愛因斯坦、電子學、政黨、議會制度、迪斯科舞等等,總之,那些誕生於“現代”的各種東西,共同構成了人們對“現代”這個詞本身的理解。如果只是從這一角度來談論“現代”,“現代”就只是一種自我定義。

人們也可以從馬車、烽火臺、羊皮紙書籍、柏拉圖、幾何學、君主制、長袍馬褂等等來理解古代、過去,透過這些不屬於“現代”創造的東西對比,得出“現代”之所指,這似乎就不再是自我定義,而是透過古代這個“他者”來區別出“現代”來。但這樣,我們仍然只是接觸到了一些表徵,一些具有時標特性的現象,而且哪些東西能標誌“現代”,還要以“現代”這個概念得到確認為前提。而“現代”究竟是什麼,從什麼時候算起,憑什麼,仍然不明確。

有些人會說,我們不必離開現象去探求本質,所以不必離開“現代”的各種表徵去尋找“現代”的意思是什麼,我們稱為“現代”的本質,就在現代的各種東西里面。這樣,就又回到了自我定義上來。問題是,在“現代”這個說法裡面,存在的不只是關於時代的判斷,還存在著一種褒義性,一種認同感,我們正是在某種自我嘉許的態度上,使用“現代”的說法,以自己身為現代人、處於現代、屬於現代而自豪。如果現代只是一種自我定義,這份自豪有什麼理由?

我想,要問現代憑什麼讓現代人產生一種自豪乃至自負的感受,肯定可以列舉各種進步的指標來,但是如果另外來一批人,指出現代也有太多的問題,從環境惡化、資源枯竭到戰爭、掠奪、疾病的全球化,以及大屠殺的規模化和技術化,還有抑鬱病、自殺潮、精神焦慮等等,難道不也是事實昭彰嗎?

在上面的談論中,“現代”一直伴隨著引號,這是要表明,現代不應該是一個不言自明的詞語,尤其不應當是一個具有自聖化的概念。

現代與現在、當下有聯絡,當我們說到現代時,總是聯絡到現在所熟悉的那些東西,但現代又不是指現在和當下,存在於現在和眼下的事情,很多被認為是古代的、過時的、不屬於現代的。我們毫不猶豫地認為乾隆皇帝屬於古代,而與他差不多同時的華盛頓則屬於現代,因為他們分別代表著已成過去的東西和形成現代的東西。我們把“落後”的東西當成不屬於“現代”,甚至不應該在“現代”還有資格存在下去,許多傳統的東西,丟棄起來、拆除起來,我們一點心痛都不會有,但很快可能又感到那些被丟掉的東西其實在現代社會里仍有價值。

“現代”這一概念具有強大的力量,它事實上成了標準,幾乎沒有人自認不屬於現代並以之為榮。只有屬於現代的、在現代有位置的,才具有存在的必要,這幾乎是一種共識,即使自認為是古董,也總是在“現代社會也需要”這個定位下說明存在的合理性。這就跟民主、自由、發展、進步等等一樣,已經強大到具有一種使其對立形式被取消了合法存在權的程度。

對現代人來說,“現代”是一種強大的認同。這種認同在兩個方面表現出來,一個方面,是認同“現代”這個概念,只有把自己歸於這一類,才能使自己尋找到存在的合理性,一切合理性都在“現代”這個認同和定位下展開。另一個方面,是認同現代這樣一種時代特性,這跟孔子時代不一樣,孔子認為要恢復三代,希臘人也認為最美好的時代是已經過去的黃金時代,而現代人普遍認同已經存在的現時代並且期待不確定的未來。

現代意味著對變化的肯定,甚至主動追求,由此,變不僅僅是一種事情都在改變這樣一種客觀狀態,而且成為一種價值標準,所有東西都會改變、要改變,這才叫“化”。把所有東西都化於變之中,這就是變化的意思。變和變化的關係,正如現代和現代化一樣。

現代的最主要特性,就是變,客觀上是這樣,由不得人不變,從下一代人跟上一代人過不同的生活,發展到了一代人之內就要過不同的生活。世界潮流浩浩蕩蕩,變在其中。至於變好還是變壞,我們期待於變好,我們相信越變越好,直至我們相信變就是好,變本身價值化了。

變,意味著節奏、速度等時間性概念的地位上升。一切都可換算成時間來結算。所有的“增速”計算,說到底無非是一天等於多少年;證明我們在前進,總是電燈普及用了多少年而電腦普及僅用幾年;證明科學進步,無非現在一年生產的文獻等於過去多少年的總和。

從時間本身來指認現代,則可以說,現代開始於時間從空間中解放出來的時候。歷來,時間與空間不可分割地扭結在一起,時間得自於四季變化、日月執行,所有的時間都是地方時間,來自於何時天黑、何時太陽當頂。而機械計時的出現,使時間掙脫了天體來計量,把時間從龐大空間“運送”到純粹的節律機械裡面;標準時間使時間從地理空間變成了純粹的算術。從時間解放於空間開始,時間掙脫了附屬地位,並漸漸上升為主導。

現代開始於何時,不同學科有不同的說法,如果用一種客觀、純粹和共同的尺度,那麼機械計時的出現不僅出現在我們所認為的“現代”的初期,也因機械計時作為機械時代的先聲而具有足夠的象徵性。鐘錶指標同時是一個把變化本身作為基準的裝置,它代表著“變”成為一種意識形態,一種時代徵候。(劉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