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囚往事:因為在監獄裡交了好朋友,我被所有人孤立

女囚往事:因為在監獄裡交了好朋友,我被所有人孤立

犯罪入獄後,李玫見過犯下各種罪行的女囚。女子監獄像一個獨立的小社會,女人們在這裡贖罪,也承受著彼此的惡意與善。

女囚往事:因為在監獄裡交了好朋友,我被所有人孤立

2015年3月初,我在老家過完年回北京,剪了一頭幹練的短髮,在陽光照耀下呈現出淺淺的酒紅色。鏡子中,我瘦了不少,膚色白了,整個人看上去氣色不錯。如果不說,沒有人知道這個32歲的女人剛出監獄。

我是湖南人,在北京讀大學,畢業留京。我笑點非常低,笑起來臉上會露一道橫印,有時脾氣火爆,如同一個假小子。

2013年8月,我所在的廣告公司涉嫌非法經營,老闆和同事們都遭逮捕,公司也被查封。經過調查取證,確定主要犯罪嫌疑人兩個:老闆是主要責任人,我是實際執行人,負連帶責任。我被羈押到看守所,等待開庭審理。

遭逮捕那天,警車一路顛簸,開到一座看守所門口。下了車,我看見一堵三米高的土褐磚牆,牆頭圍著一人高的鐵絲網。正中一扇藍色鐵門,上面排列著矩形的立體方塊,像巧克力板。

女警帶著我到一個房間門口,門上面印著數字,還插有一個紅色小旗子,上面寫著“文明監室”。

監室的門共兩層,外層是一扇鐵門,中間有個方形的孔洞,內層是一扇鐵柵欄門。兩名女警開啟門,解下我的手銬:“你是8號板,進去好好讀一讀監規,要全部背下來。”

我進入監室,環顧這個不到20平米的空間。房間是長方形的,鋪著淺色地板磚,位於她左側的是半米高的大通鋪,白牆上印著1-10的數字。有9名身穿橙色號服的女嫌疑犯盤腿坐在鋪上,她們看到我,微笑著對我點一下頭,大部分人面無表情。

這時候,我的大腦從一片空白逐漸清醒過來,心裡五味雜陳。我從來沒想到自己會身陷囹圄,在這逼仄的房間度過漫長的時間,而這將會是伴隨我一生的“汙點”。

女囚往事:因為在監獄裡交了好朋友,我被所有人孤立

按照規定,嫌犯之間不能交頭接耳,可還是有人會小聲聊天,嫌犯們互相打聽著彼此,比如叫啥名字,哪裡人,犯了啥事,諸如此類。

剛進去的時候,有個人小聲問我:“妹妹,你叫個啥啊?”我小聲回答:“管教告訴我現在不能說名字,就叫我xxxx吧。”指了指胸前的號碼。

“你在外面犯了啥事啊?”那個人依然好奇地追問。

“案情也不能說,因為還在調查階段。”我說完,將領的生活用品塞進了鋪板下面的空檔裡。整理好被褥,我像其他嫌犯一樣,在鋪板上盤腿打坐。這是看守所規定的標準坐姿。

當天下午,快到吃晚飯的時候,一個女嫌犯突然對我說:“嘿!新來的,你去點條魚吧!”

我有些驚訝:“啥?還可以點菜呢?”

“是的,新來的嫌犯頭一天都可以點一條魚吃,這是裡面的福利,真的,只有這一次,你不點可就浪費了!”

我心裡嘀咕著,還有這福利?那我就點吧,正好分給大家一起吃。於是站起來走到門口的通話裝置前,準備按下紅色按鈕。

“別按!她在騙你!”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那是一個眉頭緊蹙,表情憤怒的女孩。

“別聽她胡說!我剛進來的時候就被她騙了,說新來的能點麥當勞,我就真的點了,結果被管教一通教育。”女孩邊說邊狠狠瞪著那個女嫌犯。

“就你嘴欠!給我等著。”女嫌犯罵了一句,沒好氣地扭過頭。

女孩悄悄告訴我,幾乎每一個剛進來的人都被老嫌犯這樣捉弄過,每次大家都默不作聲,等著看那個人被騙被批評,然後開心竊笑。被捉弄過的新人,也自動加入下一次捉弄別人的隊伍。她說自己被捉弄過之後,就看不慣這樣的事情,所以站出來,因此也被大家孤立了,因為不合群。

女孩是重慶人,長相清秀,笑起來有兩顆可愛的虎牙,生氣時臉上一股殺氣。她比我小三歲,因為尋釁滋事被抓,兩人熟悉之後,我管她叫“阿麗”,她管我叫“玫姐”。

那個捉弄人的嫌犯,大約四十來歲,頭髮枯黃,駝背,嘴裡總愛罵髒話,因為電信詐騙進來,用阿麗的話講:一看就不是什麼“善茬”。

看守所的生活很規律,嫌犯們每天早上六點起床,排隊洗漱,六點半吃早餐,十點半吃午餐,十一點到一點午休,下午四點半吃晚餐,晚七點看新聞聯播,之後可以看一集電視劇,十點準時睡覺(冬天會向後調整半小時)。吃飯時不許說話,必須把飯盆放在鋪板上,蹲在地上吃。

週一到週五大部分時間都是“坐板”,就是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之外,只能老老實實的坐在自己的鋪板上,反思錯誤。週六日可以在室內自由活動。除了提審及會見律師外,嫌犯們24小時都不能離開監室,一直到開庭,宣判,下監,而在這之前她們都是犯罪嫌疑人,因此家屬也不能去探視。

坐板的時候可以看書,監室內有個放書的隔層,裡面大多是小說,有武俠玄幻類的,都市言情類的,也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馬克思主義概論》、《紅巖》這樣的書。娛樂設施就是撲克和象棋,到週末,總會有人湊在一起將上幾局。

我所在的是“文明監室”。每隔一段時間評選一次,沒有出現違反監規的,就會被評為文明監室,一旦有人犯錯誤,例如打架、辱罵管教等,馬上就會取消,重新進行評選。整個女號就一個文明監室,所以被評上的女嫌犯們都儘量保持,生怕小紅旗被取走了。

文明監室可以獲得一定的“獎勵”,比如伙食改善,到院子裡鋤草,還可以領到針線,手巧的人可以做一些私人物品。

監室裡有一個女孩手很巧,她之前是名會計,因為涉嫌挪用公款而進來的。她將飲料瓶子上面的塑膠紙撕下來,再用手撕成很多細條,然後編製成一個精緻的“卡包”。

每個嫌犯都會有一張儲值卡,家屬可以定期往裡面存錢,但每週只能存500元,一個月最多2000元。看守所裡提供採購服務,每人每週(有時會延長時段)可以買一次東西,有飲料、零食、生活物品等。女嫌犯只需將所需物品在單子上打鉤,然後交給看管人員,之後看管人員會刷這張卡並將物品送到監室去。

還有人拿舊棉被或布頭縫製一個“水包”,主要功能是將灌滿熱水的塑膠瓶子塞進水包裡保溫。監室每天上午十點提供一次熱水,很多人會拿塑膠瓶接熱水後,用水包保溫,這樣可以隨時喝到熱水,晚上還可以偷偷泡麵吃。看守所的飯菜很單調,吃膩了,泡麵就成了人間美味。

除了這些神奇的私人物品之外,我發明了一種“挖耳勺”。把剩米飯放在塑膠袋裡,用瓶子錘成泥,再搓成細條狀,放在隱秘的地方曬乾。這樣製成的挖耳勺很好用,很多女嫌犯效仿。後來被管教發現,狠狠地批評了我們一頓。

號裡的日子也是生活,也要一天一天捱過去,人總要給自己找點事情做,打發無聊的時間。

女囚往事:因為在監獄裡交了好朋友,我被所有人孤立

女囚往事:因為在監獄裡交了好朋友,我被所有人孤立

每個監室裡都分為三個工作小組,每組3-4個人,“板組”負責鋪板的清潔衛生;“飯組”負責給每個人盛飯及收拾餐具;“地組”主要負責室內地板和廁所的清潔衛生。

每個監室都有一個組長和一名副組長,組長睡在靠近門口的鋪位,被稱為“頭板”,副組長睡在靠近窗戶的鋪位,被稱為“末板”。由於我表現良好,沒多久就被管教安排在末板位置上。

號裡每名嫌犯都是因為不同原因進來的,經常有“新人”被送進來,也有“老人”被叫出去,可以說是“鐵打的監室,流水的嫌犯。”

嫌犯們在這裡等待開庭,管教通知誰的案子要開庭了,那就是一個好訊息,大家都會祝福對方。當事人祈禱自己能夠被判得輕一點。大部分人通常在幾個月或一年左右就會離開看守所,當然,也有呆了幾年的老嫌犯。

慢慢地,我和同號們熟悉了起來。

有個涉嫌組織賣淫和非法交易進來的女嫌犯,綽號叫“白晶晶”,四十歲出頭,看上去很年輕,面板白白嫩嫩,頭髮烏黑,就像二十歲的小姑娘。她很會保養,每天拿維維豆奶做成面膜敷臉。買一袋水果,只吃其中外皮完美的,有蟲洞或爛的直接送給別人。

白晶晶最大的愛好就是把撲克牌擺在板上給自己算命,經常算了半天之後,緊鎖的眉頭一下子展開,噗嗤地笑了,嘴裡唸唸有詞:“嗯,不錯,老子馬上就要出去咯!”其他女嫌犯也會找她幫忙給自己算算,她給別人算的結果大都是:“快了,快出去了,很快就開庭!”

沒多久,白晶晶真的被通知開庭出去了,大家說算的還真準。可是當天下午她回來的時候,卻哭成了一個淚人。她邊收拾東西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哎呦,沒想到竟然判了老子12年,太重了哦。”然後當天就離開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號裡還有個“神人”大姐,好像有特異功能。因為監室裡沒有掛鐘,也不讓戴手錶,大家都不知道具體時間,每次坐板的時候,這個大姐就會突然來一句:“同志們,馬上就要開飯了!”果然,沒到一分鐘,管教人員敲門說開飯了。每次她都能說的很準確,彷彿腦袋裡裝著一個鬧鐘。

大家很好奇,她究竟怎麼知道時間。後來,她終於向大家坦白了這個秘密。她坐板的時候會盯著地上一個矩形的亮塊,那是陽光透過窗戶打在地板上的,她根據這個亮塊與瓷磚的位置判斷,當移動到哪一塊瓷磚的哪一條縫隙,就是午飯時間,再走到哪個位置就是晚飯時間。當然,這個“特異功能”趕上陰天下雨就失靈了。

號裡年紀最小的是一名16歲的女孩,她是一名體校生,人長得很帥,英姿颯爽,性格也像男生。在體校時,很多女同學和她走得親近,男友常吃醋,兩個人多次爭吵。有一次,兩個人吵急眼,女孩順手拿起了一把水果刀捅了男友的大腿,刀子恰好插在大動脈上。男孩最終失血過多死了,女孩因涉嫌過失殺人而被捕。

年紀最大的是一名70多歲頭髮花白的老太太,不知道啥原因進來的,據說她已經進出過很多次了。

還有因為販賣藥物、走私、組織傳銷等原因進來的。可以說魚龍混雜,什麼樣的人都有。大家閒得發慌,經常會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情吵架,甚至會動手。

有一天早上起床後,嫌犯們按號碼排隊上廁所蹲坑,有個人內急,憋不住了,脫下褲子直接在地板上尿了起來。“地組”的人就不幹了,讓她擦乾淨,她偏不擦,說前面的人太磨嘰了。後來兩人撕扯起來,被趕來的管教及時制止,“文明監室”的小紅旗因此丟掉。

雖說是“文明監室”,但和諧的表象下,總有一股暗流在湧動。在這裡能交到真正的朋友太難了,阿麗算是一個。後來,我又交到了另一個朋友。

女囚往事:因為在監獄裡交了好朋友,我被所有人孤立

我交到的第二個朋友是個蒙古人,名叫“瑪雅”,三十五歲左右,圓臉,虎背熊腰,體重大約180斤,她的鼻樑骨有些歪,眉骨上有一個明顯的疤痕,她涉嫌盜竊罪,比我晚進來一個月。

瑪雅只會說幾句簡單的中文,和別人交流起來很費勁,剛進來的時候,她有些孤僻,大家也不怎麼搭理她。

她是外國人,早餐標準和其他人不同:中國女嫌犯的早餐是粥饅頭和鹹菜,而外國人的早餐是牛奶麵包和雞蛋。號裡10個人中,只有未成年人和外國人才能每天吃到雞蛋。這引起很多人的嫉妒。

瑪雅的飯量很大,愛吃肉,可是號裡的午飯晚飯基本就是白菜、蘿蔔和零星幾片肥肉,很清淡。瑪雅把卡里的錢都買了各種副食,香腸、豬頭肉之類的,很快花完了。後來再也沒看到她買過任何東西,也沒有人給她寄東西,每天只能吃看守所提供的號飯。

有一次,午餐是土豆燉牛肉。“頭板”負責為每一名女嫌犯盛飯,每個人都很開心,因為一個月才能吃一次牛肉。輪到瑪雅,“頭板”一勺下去只盛了土豆卻沒一塊牛肉。瑪雅看著飯盆,急忙比劃著說:“要那個,我要吃那個。”“頭板”搖了搖頭,又盛了一勺,只有兩塊牛肉。瑪雅繼續用蒙語和漢語混著說,意思是肉太少了,再來點。“頭板”擺擺手,告訴她沒有了,就這麼多。瑪雅急了,一把搶過飯勺。“頭板”楞一下,伸手去搶,兩個人眼看著要扭打起來。我上前勸解,說自己的牛肉可以分給她吃。管教及時制止了這場紛爭,批評“頭板”和瑪雅。

“頭板”狡辯說:“我真不是故意不給她肉的,就是正常盛的。”

我知道,大家就是在孤立瑪雅,主要原因就是她每天都有雞蛋吃。

負責盛飯的“頭板”也很雞賊,拿著飯勺當令箭,和誰關係不好,就不給對方盛肉吃,菜裡有瘦肉,她先放到自己碗裡,肥肉留給別人。

沒想到那頓午餐過後,好幾個人都拉肚子了。大概是因為平時大家肚子裡的油水很少,一直吃的都很清淡,那天突然吃了那麼多肉,難怪就消化不良了。

這次事件之後,管教向上級申請,為她們的監室多爭取來了幾個吃雞蛋的名額,大家每天輪著吃雞蛋。後來,看守所整體改善伙食,每個監室都有雞蛋吃,每天也都能吃上肉了。

一個週末,我在看英文原版書,瑪雅看到了,便上前用英文問我:“你會說英語嗎?”我回答:“會啊。”於是,兩個人就聊了起來。

瑪雅是兩年前從蒙古來到中國的。已婚,還有一個可愛的女兒,和丈夫感情不合,兩個人經常吵架,被丈夫打折了鼻樑骨,她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了。

瑪雅先去了香港打工,沒賺多少錢,後來經別人介紹又去了深圳,在東門町附近開一家服裝店。介紹人是盜竊團伙的一員,他們將偷來的奢侈品牌服裝和皮包,在瑪雅店裡銷贓,然後給她分成。就這樣幹了沒多久,被人舉報了,瑪雅因涉嫌盜竊罪而被抓捕。

瑪雅說剛進來的時候,以為沒幾天就能放出去,因為自己不是直接偷東西的,罪行應該不重。所以進來沒多久就把卡里的錢花光了,她沒有通知自己在蒙古的親人,只能等著開庭宣判,服完刑後遣返。

我覺得她蠻可憐的,經常拿自己的卡,買來東西一起吃。一袋豬頭肉,兩人狼吞虎嚥一頓就給幹完了。別的嫌犯買豬頭肉都會省著慢慢吃,有的都放變質了也沒吃完。

瑪雅的父親是電視臺的,母親是教師,家裡條件不錯,長這麼大從來沒吃過這種苦。她不會要求我給她買什麼,只有一樣東西除外,就是她洗頭要用沙宣洗髮香波。我前後幫她買過好幾瓶,每瓶89元。

自由活動的時候,瑪雅教我學蒙古話,我教她中文,兩個人關係越來越好。我沒想到在這裡還能交到外國朋友,更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被孤立。

女囚往事:因為在監獄裡交了好朋友,我被所有人孤立

女囚往事:因為在監獄裡交了好朋友,我被所有人孤立

進來兩個月,我已經有了兩個好朋友,瑪雅和阿麗,號裡我們三個人關係最好,經常湊在一起聊天。

阿麗家是農村的,老公也被抓了,關在另一個看守所,公婆在老家帶兩個孩子,沒有人給她匯錢,我經常幫她買一些生活用品。阿麗很過意不去,卻無以為報。有一次天氣很冷,我剛睡下不久,發覺有人在撫摸自己的腳,睜眼一看,原來是阿麗正在用雙手幫我暖腳。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每天按部就班的打坐、吃飯、睡覺,重複又單調的生活讓她覺得度日如年,猛然回頭看,竟不知不覺過去四個月,已經是新一年了,時間似乎流逝得很快。

轉眼到大年三十。這天晚上,看守所給嫌犯們包餃子吃,每人一大碗,豬肉大蔥餡,大家覺得格外香。有人邊吃餃子邊哭,我也很心酸,想念家人,想吃媽媽做的紅燒魚,想回去熱熱鬧鬧過大年。

吃完餃子,“飯組”負責洗碗,“板組”負責擦鋪板,大家看春節聯歡晚會。看到沈騰的小品時,笑得前仰後合,還有人在拍手。當王錚亮的《時間都去哪了》歌曲響起時,整個監室沉默了,很多人都在抹眼淚。

每到法定節假日,看守所給嫌犯的福利就是可以全天(除了吃飯和午休時間)看電視,可以從早上一直看到睡覺前,那個春節我連著看了七天電視。

春節過去不久,有一天我見完律師回到監視,發現阿麗的鋪板空了,聽說阿麗被轉到另一個區的看守所去了。沒來得及和朋友告別,我只好在心裡默唸了幾遍阿麗的電話號碼,她說過,出來後一定和我聯絡。

阿麗被判了一年零七個月。

阿麗走後,我明顯感覺,監室的氛圍有些不太對勁。除了瑪雅之外,所有人都不和我說話,週末也沒有人和我玩。我問別人,沒有人回答她,只是笑著搖搖頭。

我馬上意識到被大家孤立了。瑪雅聽不懂中國話,也不知道咋回事。我想了想,並沒有得罪誰,一定是有人看我不順眼,既然不是自己的問題,索性坦然面對。

又過了一個月,慢慢地有人開始私下主動找我玩了,但並沒有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過了幾天,有一個女孩終於忍不住悄悄告訴我,原來是“頭板”故意讓大家孤立我。頭板是組長,所以大家誰也不願意得罪,就默默接受了。

我直接去問“頭板”:“我哪裡得罪你了?為什麼要孤立我?”

“頭板”說:“我觀察了你一段時間,覺得你不是那樣的人。”

我有些不解:“哪樣的人?到底啥意思?”

“是王笛告訴我的,說你在背後罵我,說我醜,是母夜叉。”

王笛就是我剛進來那天,想捉弄我的老嫌犯,原來是這個人在挑撥離間。“她瞎說的!我沒有說過你,不光是你,我沒有說過任何人的壞話。”

“其實王笛告訴我的時候,我也不太相信,但她很會編瞎話,說得就跟真的似的,你也知道她因為啥進來吧。”

“她為啥要這麼對我?我並沒有得罪過她。”

“可能是覺得你太幸運了吧,沒受過啥苦,於是就想整整你,她早就看不慣你了,覺得你有了好朋友,在搞小幫派。”

於是,我和“頭板”一起去找王笛,三人當面把話說開。後來王笛也就不再為難我了。這次孤立事件才算徹底結束。

我後來才知道,之前每當我被提審或去見律師的時候,就會有人在背後悄悄說我的壞話,阿麗聽到了,就會站出來為我說話,甚至還和別人吵過架。

沒過多久,瑪雅也開庭宣判了,最終獲刑九個月,服完刑後她就被遣返回蒙古了,並且五年內不得進入中國。

女囚往事:因為在監獄裡交了好朋友,我被所有人孤立

2014年11月,在看守所羈押了一年多後,我終於等到開庭的那天。

法庭上,我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法官宣判,我因非法經營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判決之後,我被轉送到郊區的監獄繼續服刑了。

回到看守所,管教帶我到住了將近500天的“文明監室”裡,讓我收拾東西。管教說:“李玫由於表現良好,積極配合,所以判得比較輕,過年前就能出獄,這是最好的結果了。”

同號們紛紛上前祝福我,送給我小禮物,號裡有個迷信的說法:只要有人把自己的東西帶出去,那自己也就快出去了。

下監後,我丈夫大壯終於可以去探視了,看到我變瘦,他很心疼。我卻很樂觀,說裡面吃得好住得好,每天都有自由活動,不必擔心。畢竟很快就出來了,心裡的石頭落了地,說著兩個人隔著玻璃竟樂了起來。

在看守所羈押的時間也算入刑期,我在監獄只服刑了三個月,2015年2月刑滿釋放了。

那天,大壯凌晨四點鐘就到監獄門口等著我,七點鐘,我出了鐵門,兩個人深深擁抱,沒有痛哭。這一切終於結束,我又迴歸正常的生活。

出獄後,大壯先帶我到洗浴城洗了個澡,又去理髮店剪髮,我將頭髮染成酒紅色,丟掉所有從監獄裡帶出來的衣物,換上一身新衣,和大壯回湖南老家過年去了。

朋友問我:“這段時間,最讓你難忘的事情是什麼?”

我說:“印象最深的是隔壁監室的死刑犯被押送去執行死刑。”

有一天凌晨,我突然聽到隔壁監室開鐵門的聲音,沒一會兒,就聽到“嘩啦嘩啦”金屬與地面摩擦的聲音,那是死刑犯的腳銬。聲音在走廊裡迴盪,越來越遠,快要消失的時候,走廊盡頭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

當晚我失眠了。過了很久,還會夢到慘叫聲,彷彿就在耳邊。

我聽同號一個女嫌犯說,那個死刑犯殺了有外遇的丈夫,用剪刀捅死的,她家沒有錢賠償給公婆家,也沒有取得被害人家屬的諒解,有這些悔罪情節,沒準她就不會死了。

回想起來,看守所的生活就像做了一場漫長的噩夢,現在夢終於醒了,但屁股上因坐板磨出來的繭子提醒我,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說來也奇怪,有時還挺懷念裡面的日子,但是這輩子我絕對不會再進去了。

出獄不久時,我還有一些“後遺症”。晚上吃泡麵,喜歡拿著塑膠瓶子往碗裡面加熱水;在外面走路時,只會走直線,拐彎也是拐直角;有時還喜歡獨自在床上盤腿坐;有一次半夜醒了,我竟然說,輪到自己值班了。

2019年8月8日晚上8點,我和瑪雅、還有阿麗,在火車站相聚。

*本文根據當事人口述,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 END -

撰文 | 馬鳴

編輯 | 李一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