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居住體驗到視覺記憶:一個“新上海人”的上海生活智慧

夏佑至有兩個身份,一是他的正職——上海大學的老師,教學生們傳媒方面的知識,另一個則是城市觀察者和評論人,一些媒體稱他為“城市專欄作家”。2021年,夏佑至出版了第二本反映城市變遷的書《蒙塵記》,書的版式、體裁和風格都與2019年出版的《上街》有些相似,整本書像一本雜誌或畫冊,在城市中拍攝的照片和短篇散文交替出現,形成一種侃侃而談的氛圍。

當代人體驗城市的方式紛繁複雜。網路上的種種“梗”和傳聞、親友和同事的話語、自己的親身感受,構成了豐富的層次。像一份蛋糕,一層層的麵餅、奶油、堅果堆起來,頂端一枚漂亮的新鮮水果代表願景和希望,最底下厚厚的蛋糕胚則像是每個人真正在過的日常生活。

從租住到買房,從獨身、經常出差時對上海的陌生甚至眩暈感,到兒子出生後一家人在小區中的生活,再到開始思考個人體驗與城市歷史的關係,夏佑至在《蒙塵記》中呈現了大都市生活的酸甜苦辣和冥神靜思。

從居住體驗到視覺記憶:一個“新上海人”的上海生活智慧

《蒙塵記》

夏佑至著

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8月版

適應大都市始於與灰塵共處

《蒙塵記》主要寫的是夏佑至來到上海以後的居住體驗,尤其比較詳細地記述了他對社群居住、交通出行和子女成長方面的見聞與思考。都市大,居不易。外來者都會以自己的方式,逐漸建立起一套在這座城市生存的經驗模式。這種被動形成的生活方式,很容易成為外來者理解這座城市的基本素材,人們往往也是在這種適應、比較、改進的過程中,慢慢地融入這種城市,消除陌生感,找到有親切感的社群。

“灰塵本來是許多有差別的事物變得無差別之後的存在形態。灰塵就是空間本身。”《蒙塵記》的書名就來自對灰塵的感覺。夏佑至的兒子是過敏體質,出生以後就經常去醫院。儘管他和妻子都非常在意家居清潔,甚至連書架上的每一本書籍都被認真擦拭,但一家人對灰塵還是無可奈何,最終只能與灰塵共存。夏佑至與很多朋友聊到這個問題,尤其是一些有孩子的朋友,一些人不以為然,一些人則深有同感。

在與書同名的文章《蒙塵記》中,夏佑至順著來到上海之後先後住過的地方,來尋找灰塵的痕跡。

他租的第一間房是一棟三層別墅的二樓,一樓有小花園,穿過花園走進大門,左邊是一間很大的客廳,右邊是廚房,客廳和廚房中間是樓梯間,每層樓都有兩間房和獨立衛生間。房東住在一樓和三樓,夏佑至住在二樓朝北的小房間,朝南的大房間住一對年輕夫妻。那時他在報社工作,早出晚歸,週末要麼加班,要麼聚會,沒有多少時間在家。這種生活狀態,對家的需求很簡單,滿足睡覺、洗澡、存放物品等最基本的需求就可以了。

搬走前那天,因為沒去上班,他看到了與平常完全不同的場面。屋子裡有一層薄薄的灰塵,均勻地覆蓋著地板。從門口到房間正中,在灰塵中間,有一條他日積月累踩出來的路,並且有分岔,通往床和衣櫥。在媒體工作的那段時間,他經常長時間出差,在上海的時間並不太多,對上海更明確的印象也是在結束那段生活狀態之後才陸續形成的。從對生活軌跡的感知來看,對灰塵的適應也是他對上海逐漸適應的過程。

從居住體驗到視覺記憶:一個“新上海人”的上海生活智慧

“日常生活中這些小的困擾,它們的存在無法消除,也無法找到原因。這種困擾一方面來自個體差異,另一方面也是經驗決定的。在城市的小區裡面生活,很多的情況都是這樣,像與鄰居的關係,也是很難去拿捏尺度。小區裡的老人都很愛打聽,想知道你是哪裡來的,賺多少錢,這種對隱私的好奇是很難對抗的,他一定有方法瞭解你,時間長了把你瞭解得清清楚楚,他對你才放心。”夏佑至認為,無論一個人習慣的尺度是遠是近,在高密度的環境中生活久了以後,都不得不接受這種新的關係變化。這就形成了新的生活經驗,把這種新經驗貫徹到日常生活中,既是更適應這座城市的表現,也是一種無奈的精力消耗。

買房買的是大都市的機遇

說起第一個房東,夏佑至仍印象深刻,稱他“判斷力驚人”。2003~2004年間,這位快要退休的老機修工人,給不安分的兒子找了一份有編制的工作,並把他的工資牢牢管在手裡,攢出了買一套房子的錢。大寧一帶,當時還屬於閘北區,有很多已停產、尚未拆除的工廠區,地段較差,房子的單價僅幾千元一平方米。老房東前後買了幾套該地段的房子,三四年後,價格飆升,這幾套房子成了他們一家最主要的財產。之後老頭一邊帶小孫女,一邊把這幾套房子先後出租,管理房子的設施維修等,安享晚年。

老房東當時曾力勸夏佑至竭盡所能也買一套同地段的房子。回想起這一幕,夏佑至說:“他對兒子財務能力的擔心,最終導致家庭財產狀況發生很大的變化。我跟房東當時的關係也很有意思,他很想把這種經驗傳授給我,幾年裡也沒漲過房租。”對城市變化過程中偶然性的預測,是一種無法找到理論依據的“玄學”,很多“後見之明”粗糙地描摹出了一條路線,彷彿可以教人更聰明地在大城市取得成功。

2013年,兒子出生以後,夏佑至的家庭生活真正在上海固定了下來,一家人買房定居,告別了隔幾年要換租一套房子的生活。租房與住自有房產,最大的區別是人與社群的關係深度。夏佑至說:“買房以後,首先要裝修吧?裝修就要與樓上樓下鄰居打招呼。老人也來上海幫忙照顧孩子,帶他們熟悉周邊的菜場、醫院、車站、公園等等,我也對社群瞭解得更細。”從那以後,夏佑至的心態發生很大變化,除了對周邊的興趣更濃,也對上海的城市歷史與個人生活之間的關係,開始進行挖掘。

從居住體驗到視覺記憶:一個“新上海人”的上海生活智慧

“建立起在規模這麼大的城市生活的合適心理尺度,需要一個過程。”不然,可能連找路、約人都會頻頻出錯。而這種適應過程,從歷史上看,一直是非常關鍵的。在查閱資料時,他發現,1949年以後,人對上海城市空間變動的感知是在不斷變化的,對這些變化的歷史記錄也並不均勻。

視覺記憶是城市智慧的證明

改革開放以來,上海的城市建設緊鑼密鼓,街道、建築變化很快,這段時間,城市變化的記錄主要是由人們的記憶承載,由於距今較近,系統性的研究記錄還不足。

夏佑至在2020年12月策劃了“穿城而過”多媒體展覽,呈現了攝影師許海峰、周平浪的攝影作品,以及由戚雅、Daniel Holmes導演的紀錄片。在展覽前言中,他寫道:“開發上海的經濟潛力是中國政府在1990年代推出的一項國策。這個過程徹底改變了上海的城市空間和功能佈局,並且塑造了上海今天高度現代化和全球化的城市景觀。”許海峰的作品呈現了淞滬鐵路沿線1990年代初平民社群的日常生活場景,鐵路隨後被改造為上海軌道交通三號線;周平浪的作品則記錄了上海地鐵大規模建設之後,圍繞地鐵站形成的新景觀。

展覽結束後不久,夏佑至就寫了一篇文章《公共機構應系統收藏陸元敏作品》,提出“城市應該如何儲存和展示自己的記憶”這一問題。因為“城市的記憶往往是視覺性的”,在特定時期拍攝的作品,就成了城市特定發展階段的重要證物。

從居住體驗到視覺記憶:一個“新上海人”的上海生活智慧

他說:“對於這座城市的很多歷史印記,大家已經有比較明確的體會,覺得已經找不到了,或者基本上瀕臨淡忘。有這個想法並不是因為我們是外地人,所以感覺很特別。在‘穿城而過’展覽的時候,一些老人在看展出的老照片,裡面有他們熟悉的場景,但是陪著來的子女卻認不出。”城市發展的偶然性決定了財富增值的機會,也在變動中對人的城市記憶、人與城市的情感聯絡形成了很大幹擾。

在《蒙塵記》中,夏佑至也用鏡頭和文字留下了兒子童年時期一家人居住在小區裡的各種記憶。他也在不斷地總結生活中體驗到的必然性與偶然性,繼續積累著經驗。書末的《樂高城市》一文,是他對上海城市邏輯的感性總結。像對抗灰塵一樣,用他的話來說,“家裡的用品修修補補,年頭長了,會形成一種生活智慧,體現出個人的閱歷和駕馭生活風險的能力。非常能幹的爸爸什麼都會修,這是一種中國式的男性氣質”。這種修修補補,體現到社群、城市層面,就是我們經常會看到的樓宇修繕、城市更新,做好這些事情則依賴城市智慧、社會智慧。

從街道、小區的設施,到工作者、制度和週而復始的運轉,這些要素“像樂高顆粒一樣互相拼接、嵌合、擴張,推動城市不斷向天空和地下延伸其規模”。高效的政府或說官僚體系的理性、意志和技術手段,維護著“樂高顆粒”的拼接組合方式和連通性。“模範樂高城市”很難複製,它可以拼接得很大,但“看不清底層構架,缺少必要的冗餘”,以至於生存其中的個人很難消除焦慮和緊張感。

《蒙塵記》中的文字和照片提醒我們,無論在城市中怎樣絞盡腦汁去打拼,“在視覺上、心理上都要留下線索,可以回溯探尋”,在如此高密度、高流動性的城市中,我們才有可能建立輕鬆駕馭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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