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文學巨匠與山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今年是魯迅先生140週年誕辰。魯迅先生的身世、經歷、修養、學識、文字、作為、品格等都凝結成一種精神,決定了他是一部厚重的歷史大書。這位文學巨匠與山東,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從幼時讀聖人文章到關注山東礦產,從收集漢畫像石到關注青島乃至山東半島的命運,從全過程關注《子見南子》戲劇風波,到與在山東的作家交往,再到大量作品被山東的進步師生廣為閱讀、傳播,魯迅先生與山東的交集可謂深廣。先生一直關注山東,甚至有數次擦肩而過的經歷。

“蓋自利氏遊歷以來,膠州早非我有矣”

魯迅最初深切地瞭解山東,是透過地質學。在成為一名醫學青年、文學青年之前,他最早的身份是“地質青年”。1898年,18歲的紹興青年周樟壽考取了江南水師學堂,並依“百年樹人”改名為“周樹人”。次年,又改入江南陸師學堂附設的礦務鐵路學堂。

這礦務鐵路學堂是洋務派張之洞奏請光緒皇帝批准開辦的,“仿照德制”,課程以開礦為主,鐵路為輔。魯迅在全班年齡最小,學習十分刻苦,是唯一獲得金質獎章的人,以一等第三名的優異成績畢業。正如魯迅在《而已集·革命時代的文學》中所講的那樣:“我首先正經學習的是開礦,叫我講掘煤,也許比講文學要好一些。”

1901年11月,在礦務鐵路學堂畢業前夕,魯迅曾到南京東南的青龍山煤礦挖煤,歷時13天。這個煤礦十分糟糕,管理混亂,條件異常惡劣。他後來在《朝花夕拾·瑣記》中回憶:“我們下礦洞去看的時候,情形實在頗淒涼,抽水機當然還在轉動,礦洞裡積水卻有半尺深,上面也點滴而下,幾個礦工便在這裡面鬼一般地工作著。”

1902年,魯迅赴日本留學。1903年10月,他以“索子”的筆名,在《浙江潮》上發表了《中國地質略論》。在這篇文章中,魯迅如是評說李希霍特芬的地質報告:“……惟扼膠州,則足制山西之礦業,故分割支那,以先得膠州為第一著……蓋自利氏遊歷以來,膠州早非我有矣。”

魯迅文中提到的“利氏”,即李希霍特芬。他已經看到李希霍特芬如狼似虎的眼睛,在山西與膠州之間,畫了一條直線,使膠州灣直接暴露在包括德國在內的西方列強面前。此時的山東,在魯迅眼裡有著其經濟、軍事上的戰略地位。同時,他還簡明論述了煤炭與國家經濟命脈的關係:“石炭者,與國家經濟消長有密切之關係,而足以決盛衰生死之大問題者也。”

在《中國地質略論》的基礎上,1906年,魯迅與學友顧琅共同編寫了《中國礦產志》一書。該書一問世,便得到政府部門及社會各界極大重視,接連再版。為何要編纂這部書?正如序言中所講:“……羅列全國礦產之所在,注之以圖,陳之以說,使我國民深悉國產之自有,以為後日開採之計……用心至深,積慮之切……深有裨於祖國也!”

該書分章記述了當時18個省的礦產資源概況,每章又分為金屬礦和非金屬礦兩節,按不同礦種、地區(州縣)詳加介紹,摘引舊志及有關著作原文,註明出處。其中,山東所列金屬礦有金礦、銀礦、硃砂、銅礦、鐵礦、錫礦、鋁礦等,非金屬礦有煤炭、水晶、明礬、硝石、鹽、石膏、石棉等。

在山東的礦產中,魯迅最為關注的是煤礦。在“青州府博山縣、登州府招遠縣、萊州府濰縣、濟南府淄川縣”等後面,他特別標註“現德人辦”;而在“泰安府萊蕪縣”後面,他標註了“德人慾攬辦”等字樣,意在提醒國人提防列強的狼子野心。

特殊時代背景下的批覆古

在魯迅一生中,有一位山東人是繞不開的,他就是孔子。青年時期的魯迅,就“絕望於孔夫子”。

“考察魯迅的舊學學歷,可以發現周家的教育很特別:不隨大流,不追時尚,敢於標新立異,有自己的理念。周家與眾不同,魯迅的開蒙第一書是《鑑略》。讀完後,才開始讀‘四書’。”南開大學教授、魯迅研究專家李新宇介紹。魯迅雖讀過聖人書,但他另闢蹊徑。尤其在留日時期,魯迅接觸到章太炎以“復古”立場對孔子以及儒家“作偽”傳統的批判言論,並深受影響。

魯迅對孔子信徒的批判,有著特殊的時代背景。在北洋政府時期,袁世凱在1914年舉行第一次祀孔典禮。魯迅在日記中多次記載評論,“袁世凱也如一切儒者一樣,最主張尊孔……大概自以為維新者出則西裝而鞠躬,尊古者興則古裝而頓首。”在《從鬍鬚說到牙齒》一文中,魯迅更是諷刺極度尊孔者。在他看來,批判這些人的目的,是從根源上清理儒家文化“偽”的一面。

而根據《論語》和《史記》的記載,孔子周遊列國期間來到衛國。當時衛國實際的掌權者是衛靈公的夫人南子。南子妖媚,名聲不好,不過她仰慕孔子的能力和品德,知道孔子來了便很恭敬地請孔子去與她會見,於是就有了“子見南子”這一段往事。1928年10月,林語堂編寫了《子見南子》獨幕劇,由魯迅和郁達夫主編的《奔流》月刊第一卷第六號刊出。

1929年6月8日,地處曲阜的山東省立第二師範學校舉行遊藝大會,將林語堂的獨幕劇改編後演出,引發軒然大波。當時,二師的學生在設計孔子與南子的舞臺裝扮時,故意使孔子出場時“抹著滿臉鍋灰,畏畏縮縮”“樣子和大成殿裡孔子塑像截然不同”,與南子會見時,孔子為南子的美色所動,魂不守舍。

不僅如此,二師的師生還有意地向孔府挑釁。他們的舞臺道具中有不少直接借自孔府內宅,這種實與虛、歷史與現在、嚴肅與戲謔的拼接組合與反差,更構成了強烈的諷刺效果。此事引起孔氏家族的強烈不滿,孔家以“孔氏六十族人”名義控告二師師生“侮辱宗祖孔子”。國民政府派員調查處理,將二師校長宋還吾撤職,並開除了兩個在劇中擔任男女主角的學生與教師。

對這一事件,魯迅自始至終高度關注,並將整個事件的有關材料進行整理,在《語絲》雜誌上發表。作為反封建鬥士的魯迅,對這一歷史事件的看法帶有強烈的政治情感因素。他在《關於〈子見南子〉》一文中認為,孔府的呈文中可見“‘聖裔’告狀的手段和他們在聖地的威嚴”,而國民政府對“子案”的最後處置結果,表面看是“息事寧人”之舉,而從校長被“撤差”、學生被開除來看,依然是“強宗大姓的完全勝利”。字裡行間的批評顯而易見,但更重要的是,魯迅看到了案件背後的政治經濟鬥爭的資訊,曲阜孔氏實質意義上的勝利被理解為“地方大族”的勝利。

與青島擦肩而過

除了到山東旅行,魯迅先生也多次由津浦鐵路經過山東,只是極少駐足。而他與地理空間的青島相遇,更可謂擦肩而過。1913年8月3日至4日,時在北京“做官僚”的魯迅,從上海返到北京,乘船路過青島,在青島海濱待了18個小時。這是魯迅一生中唯一一次與青島近距離接觸。魯迅在日記裡記載:“三日,晴。在舟中。夜十二時抵青島。四日,晴。在舟中,下午三時發青島。”

早在德佔時期,青島殖民地的景象就深深地觸動了魯迅先生的愛國心。他曾在《黃禍》一文中寫道:“我們一方面在做‘黃禍’的夢,而有一個人在德國統治下的青島所見的事實,卻是一個苦孩子弄髒了電柱,就被白色巡警提著腳,像中國人對付鴨子一樣,倒提著而去了……‘黃禍’可以一轉而為‘福’,醒了的獅子也會做戲的。當歐洲大戰時,我們有替人拼命的工人,青島被佔了,我們有可以倒提的孩子。但倘說,二十世紀的舞臺上沒有我們的份,是不合理的。”

1922年,《中日解決山東懸案條約》簽訂,中國恢復對青島行使主權,對這一堪稱為“五四”運動餘波的外交勝利,魯迅極為重視。時隔十一年,他在雜文《說面子》中還提及當時的一則趣聞:“袁世凱將要稱帝的時候,有人以列名於勸進表中為‘有面子’;有一國從青島撤兵的時候,有人以列名於萬民傘上為‘有面子’。所以,要‘面子’也可以說並不一定是好事情——但我並非說,人應該‘不要臉’。”

1928年5月,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籌辦國立山東大學;6月,省立山東大學由濟南遷至青島。“青島大學已開。文科主任楊振聲,此君近來似已聯絡周啟明之流矣。此後各派分合,當頗改觀。語絲派當消滅也。陳源亦已往青島大學,還有趙景深、沈從文、易家鉞之流雲。”1929年7月21日,魯迅在致章廷謙的信中說。

國立青島大學給魯迅印象最深的,莫過於該校圖書館發生的“逐書事件”。當時,身為圖書館館長的梁實秋主持成立圖書委員會,其絕大多數成員是新月派,對當時左翼文壇推重的書籍往往不能認同。魯迅作品在這裡並沒有得到重視,以至於傳出梁實秋將魯迅作品從圖書館中清除的傳言,即所謂的“逐書事件”。

除此之外,魯迅參與的幾件文人交際、紛爭與觀念交鋒,或多或少都與青島有關,包括宋還吾、王統照、楊振聲、梁實秋、臺靜農、沈從文、老舍、臧克家、於黑丁、王亞平、蕭軍、蕭紅、張友松、汪靜之、馮沅君、華崗等。

1936年7月11日,魯迅在給好友王冶秋的信中說:“事情真有湊巧的,當你的《序跋集》稿寄到時,我已經連文章也無力看了,字更不會寫……青島本好,但地方小,容易為人認識,不相宜;煙臺則每日氣候變化太多,也不好。”

甚為可惜,魯迅先生再次與山東擦肩而過。三個多月後,他在上海病逝。(大眾日報客戶端記者 盧昱 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