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修了二十年長城,“一磚一石沒人比我更熟悉”

他修了二十年長城,“一磚一石沒人比我更熟悉”

“我對長城的喜愛,已經到了痴迷的程度,長城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沒人比我更熟悉。”程永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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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報記者 彭鏡陶 實習生 崔健 蘇磊 編輯 劉倩 校對 盧茜

程永茂的辦公室裡,處處都是他修了近二十年長城的痕跡。

門後的角落裡,放著十來根自制的登山杖,是他用灌木枝燒製而成的;門邊,放著他往常做瓦匠時常用的工具;北牆上掛著明長城箭扣段總平面圖、懷柔區明長城已修繕段總平面圖,上面清楚地標著各處敵樓和關卡,以及長城各處景緻,都是程永茂用電腦繪製的。

正對著寫字檯的牆面上,還掛著一幅他和三位多年並肩作戰的同事的合影。照片上,四個人站在長城上,穿著工服,手裡拿著登山杖,笑得很開心。這張照片是在2017年修繕箭扣長城“鷹飛倒仰”段時拍攝的,右下角標註著“愛我中華,修我長城”。

從2004年的黃花城,再到慕田峪、青龍峽、鷂子峪,直到現在的箭扣,程永茂和他的團隊修繕長城的總長度已經達到二十公里左右。這些圖,不僅是他畫出來的,更是他這些年親自“走”出來的。

“我對長城的喜愛,已經到了痴迷的程度,長城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沒人比我更熟悉。”程永茂說。

他修了二十年長城,“一磚一石沒人比我更熟悉”

▲程永茂在辦公室。新京報記者 彭鏡陶 攝

新京報記者 彭鏡陶 實習生 崔健 蘇磊 編輯 劉倩 校對 盧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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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年66歲的程永茂仍保持著每週至少爬一次長城的習慣。

8月8日,星期一早上六七點鐘,他就到了辦公室,之前查了天氣預報,特意選了不冷不熱不下雨的一天。他套上藍馬甲,戴著安全帽,穿了一雙老北京布鞋,拿上登山杖,叫上司機和下屬,“去箭扣!”

他今年負責的是箭扣長城修繕四期專案,目前已經修繕到了北京結至西大牆段。如今已經是懷建集團古建公司常務副總經理的他,瑣事繁多,卻仍然堅持親力親為上長城,“我光聽電話彙報,和我親自去檢視,那能是一回事嗎?”

車輛行駛過一圈又一圈的盤山路,箭扣長城漸漸浮現在遠山之上。這一路,程永茂不時還會要求停車,獨自下車到路邊拍攝各個角度的箭扣長城。有時候,車上帶著領導和記者,程永茂熱情洋溢地向他們介紹遠處的箭扣美景,“你看,左邊是小布達拉宮,右邊就是鷹飛倒仰。”

大概四十分鐘,程永茂一行抵達了箭扣長城山下的雁棲鎮西柵子村,和負責質量監督的同事們會合,換車上山。順著狹窄的羊腸小道,一路顛簸,他們到達箭扣長城的正下方,也就是騾子背料上山的起點。“再往上,車沒法開上去了,修長城要用的磚和灰,只能讓騾子背上去。”程永茂解釋說。

上長城的山路崎嶇不平,行至陡峭處,甚至需要攀扯兩側的樹枝才能爬上去。程永茂說,這段路連騾子走起來都很吃力,上山速度很遲緩,得一步一個腳印才行。等到了城牆邊,卸完貨,騾子要下山吃飼料了,它們就腳步輕快地小跑下山,一溜煙沒影了。

箭扣長城牆體遠比山路更加險峻,有的坡度能達到八十度,幾乎是垂直於地面,臺階上全是碎裂的搓腳石,踩上去很容易打滑。而程永茂幾分鐘就上去了,“我從小上山砍柴,這對我來說跟平地沒區別。”程永茂的微信暱稱叫“程老劍客”,他說,因為他爬長城比年輕人還快,朋友說他好像飛簷走壁的俠客,給他起了這個外號。

走到施工隊所在的地方後,程永茂低下頭來認真檢查上個星期的工作成果。他拿著數碼相機,將他認為修得好或不好的地方拍攝下來。工人正忙著搬牆磚,看到程永茂,紛紛過來打招呼,“您看看,上週這麼幹行不行?”程永茂就和工人探討起了業務。

他要求工人必須將長城上原有的碎磚復位,儘量將碎磚拼成一塊磚石,“如果實在找不到了,再用咱們的新磚填上空位。”每次遇到他認為古人修得格外精巧的地方,就會停下來欣賞良久。

該專案的專案經理趙小杰從2004年修黃花城段時就開始跟程永茂合作了,在他眼裡,程永茂性格隨和,從不擺領導架子,“上班的時候他是我們的領導,下班了我們就是兄弟。”但程永茂也容不得一點馬虎,有一點幹得不好的,都要求返工重來。

“他對長城是真有感情,砌磚都親自上陣指導,幹起來沒有黑夜白天,過節都不能耽誤他上長城。”趙小杰說。

他修了二十年長城,“一磚一石沒人比我更熟悉”

▲程永茂正在長城上檢視牆磚。新京報記者 彭鏡陶 攝

每週至少爬一次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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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夢都沒想到自己以後會幹長城修繕工作。”程永茂說。

1956年,他出生於北京懷柔農村。1972年,為了有一門傍身的技藝,只上到小學五年級的程永茂開始跟著舅舅學習瓦匠活。“那時候能學一門技術,是很值得驕傲的事。”經過二十多年的磨鍊,程永茂熟練掌握了砌、抹、壘、溝等瓦作技術。1991年,他進入北京懷建集團園林古建公司,參與了紅螺寺大雄寶殿古建的復建工程。

對程永茂來說,這是個陌生的領域。過去,他從事的多是民房施工,屬於小式瓦作,而紅螺寺大雄寶殿這類屋脊上帶有吻獸等裝飾,且使用琉璃瓦的古建,則屬於大式瓦作。

在此期間,程永茂遇見了對他影響深遠的師傅樸學林先生。樸學林出身瓦作世家,是故宮博物院高階工程師、興隆門瓦作第十五代景字輩傳人,而興隆門是明清兩代紫禁城及皇家建築初建與修繕的參建作坊之一。懷建集團園林古建公司特意請樸學林負責技術指導和質量把關。

程永茂生性要強好學,遇到這樣寶貴的機會,便虛心向師傅樸學林請教,從砌地基石、壘磚到挑頂封瓦,都親自動手。“樸先生手藝很好,手把手地教我,囑咐我要把基本功練好。”程永茂說。

1991年10月,北京市建築部門聯合開辦了一箇中國古代建築培訓班,主講老師正是樸學林。程永茂也參加了這次為期三個月的培訓班,系統學習了中國古代建築史,特別是明清皇家建築風格。“我雖然小學都沒畢業,但我本來就有實踐經驗,結合上理論知識,我的技術水平提高了不少。”程永茂說。他還學會了製作ppt、電腦繪圖等技能,跟有文化的年輕人相比,絲毫不落下風。

2004年,程永茂接手了他的第一個大規模長城修復工程——懷柔黃花城段長城。對他來說,長城熟悉又陌生。他童年生活在長城腳下的懷柔農村,是聽老人們講長城的傳說故事長大的,“最難忘的就是孟姜女和金湯長城的故事。”但是他又從來沒有專門去爬過長城。

第一次上長城,程永茂又驚訝又好奇,他很難想象古人是如何在山上修建規模這麼大、工藝又這麼精巧的建築的。

修建長城的經驗也是從零開始積累的。程永茂招聘了一支幾十人的施工隊伍,其中大多數人來自河北灤平、豐寧等多山的地區,擅長爬山下坡。“有的地方太險,普通人站都站不住腳,更別提幹活了。有工人來幹了幾天,腳疼得不行,走路一瘸一拐的,實在幹不下去了。”程永茂說。後來,在他的帶領下,工人們都對修長城這件事頗為自豪,“他們會跟老家人說我在北京修長城,有面子。”

比起人力,更難的是運料和用水。騾子不能踩踏長城,只能用捲揚機將材料垂直拉上來,再用人力搬運。一塊磚重二十斤到三十斤不等,工人們一人一次只能背兩三塊。長城海拔一千米左右,極度缺水,只能靠好幾個高壓水泵,用一根細細的白色水管,將水抽上來。

“修繕長城這件事,得用古人的古法,進行最小干預,急不來。”程永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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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扣長城。新京報記者 彭鏡陶 攝

從鄉間瓦匠到長城修繕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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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修就是接近二十年,程永茂團隊的長城修繕技術漸趨成熟。

程永茂總結了一套“五隨”法,即:隨層、隨破、隨彎、隨舊、隨殘。程永茂要求,修繕長城的過程中,要修舊如舊,保持古長城的風貌,修出遺址長城的風韻來。“殘破的地方要依舊保持殘破,一定要隨坡就勢,按照原有的山彎修建。”

保護長城遺址的觀念也在與時俱進。2017年,程永茂接手了箭扣長城的修繕專案。箭扣長城,一向被認為是明長城最險峻的部分,也是北京長城風光的集大成者。北京懷柔有這樣一句歇後語,“揹著梯架過箭扣——沒挑兒”,意思是這是一個挑著擔子過不去的地方。

程永茂和專家討論後決定,去除對長城本體有安全隱患的植被,酌情保留不影響長城結構安全的植被。即使是不得不去除的植被,也不能連根拔起,而是直接剪斷,避免牆體破裂。

箭扣長城中的“鷹飛倒仰”段,被稱為是箭扣長城最險的一段,這裡坡度接近80度,每一階臺階只有幾指寬,還全都是即將脫落的搓腳石。顧名思義,就是鷹飛到了這個地方,也要仰著努力振翅才能飛過去。這段的修繕,對程永茂來說是個不小的挑戰。

“鷹飛倒仰”段坍塌了大概四十多米的牆面,多個幾百斤重的石條滾落至幾十米深的溝底。人搬不動,騾子也拽不動,程永茂只好讓工人們用捲揚機拉住石條,拉個六七次才能使這些石條歸位。因此,程永茂驕傲地說,“在咱們懷柔,不管多陡多險的活,就沒有我們隊幹不了的。”

在這次修繕之前,“鷹飛倒仰”曾多次發生戶外驢友墜落死亡的事故。“我修完了之後,再也沒人墜崖死亡。”程永茂很欣慰。

程永茂記得,“鷹飛倒仰”修繕完畢後,他曾在長城上遇見特意來看修繕結果的遊人。遊人驚喜地跟他說,肉眼根本看不出修繕的痕跡,保留了古長城的原貌,但踩上臺階又感覺紮紮實實、穩穩當當的,不用再擔心城磚脫落了,“他當時就說,這救了多少人命呀。”

他修了二十年長城,“一磚一石沒人比我更熟悉”

▲程永茂和同事們的合影,右二為程永茂。新京報記者 彭鏡陶 攝

今年開春,程永茂又帶隊開始了箭扣長城修繕四期專案。年齡漸長,他覺得自己爬山速度不如從前了,但只要有力氣,他就儘可能多上長城,多去工地,多去看一看這座他深愛的古蹟。

“我會一直爬到老,直到我再也爬不動為止。”

“不管多陡多險的活,沒有我們隊幹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