謎徑上的辛瑞系列故事之一(下)

婚宴上的女人(下)

謎徑上的辛瑞系列故事之一(下)

辛瑞的書房中央有一張很大的木桌,木桌旁邊的牆上是一塊貼著便利貼的塑膠白板。辛瑞喝了一口杯子裡的咖啡,然後將咖啡杯放在木桌上,從桌子上的筆筒裡,抽出一支訊號筆,在白板上呈三角形寫下,李林、白衣女人、簡希三個詞,然後盤腿坐在白板前的小方凳前,閉上眼睛開始了她的冥想。

與其說這是辛瑞解決問題時的習慣,不如說這是一個她喜歡的儀式。她很喜歡瑜伽,但她的目的似與旁人不同,她並非想讓自己達到多高的瑜伽技能,她不過是想透過瑜伽找到沉澱思緒的捷徑而已。她的瑜伽課老師,非常讚賞她喜歡上冥想的行為,說她真是有悟性,直接便領悟到了瑜伽的精髓,因為冥想便是瑜伽的終極之態。辛瑞很想告訴她,她只是想透過冥想讓自己快速進入狀態而已。有些事物,形式便決定了內容。她喜歡透過冥想開啟她對疑問的解答之旅,這也算得上是形式決定內容的事,因為冥想常讓她的腦細胞在集中注意力的高速運轉中炸出些平常絕不會閃現的思想的火花來。

現在辛瑞的腦子裡已經清晰地立著兩個嫌疑人,一個是李林,另一個是婚宴餐桌邊的女人。辛瑞的腦細胞飛速地將這兩個帶進了思維漩渦,將其打碎、攪拌、抽離,然後再從那一絲絲遊離的線索裡,尋找她想要的答案。

假設那個女人是致使簡希過敏的原兇,那麼她有可能是直接與簡希有仇,或是因了李林而間接有仇。前一個因由應該大於後,這個判斷來源於簡希和自己都與那女人似曾相識。那麼會不會有第三個因由呢?也就是說,那女人直接與簡希有仇,但她透過李林來達到她復仇的目的……

假設李林是致使簡希過敏的原兇,他的動機無非是移情別戀而已,但這個問題已經透過自己細緻的觀察被自己否定了。幾十年來,辛瑞常與簡希在一起,也常去簡希的家,她這麼敏感的人,如果李林與簡希間有什麼改變,她相信在第一時間她便能感覺出來的。那麼,如果簡希過敏與李林無關,那他會不會是被人利用的呢?畢竟他是最接近簡希的人。如果是那個女人利用了李林,完全不顧這樣的利用會把李林置於懷疑位置,那隻能說明她並不愛李林,那麼這件事便不關乎情感,她只是針對簡希,她為簡希而來……

辛瑞睜開眼睛,她知道自己下一步應該怎麼做了。

辛瑞離開書房去了貯藏室,她從一個老式的樟木箱裡取出收藏在那裡的相簿,她想認真地梳理一下她和簡希的過往,而那些過往能夠被清晰記住的便只能是這些相片了。

辛瑞把有與簡希相關的相片從相簿裡取出來,拿到書房,鋪在那張寬大的書桌上。橫行豎直地排列整齊之後,又一張張地拿起來,目光如掃描機裡的紅外線射線一樣細細地掃過,再將相片歸到原來的位置。辛瑞和簡希真是少有的一對朋友,她們倆從上幼兒園便在一起。因為一次次的同班,兩個小朋友的家長也是朋友,所以常常相聚,也常常給她倆拍照。再大一點,她們倆也常會去照相館拍一張合影。但那些標準的合影不是辛瑞今天要考慮的範圍。那些太過格式化的背景,無法勾起或是刺激辛瑞的想象。她是想讓這些相片彌補記憶的不足,好讓她不漏過與簡希相關的一切,細細地編織一張記憶的大網,打撈起與那個女人相關的遊絲,最終找到那個女人與簡希結仇的根源。直到讓她再次順利抵達謎徑的終點,重拾輕鬆與快樂。

辛瑞和簡希的合影大約有幾十張照片吧,從幼兒園開始,直到上大學後。再後來的相片大都放在電腦或是移動硬盤裡。辛瑞想先把這些老照片梳理之後,再去翻電腦和硬盤裡面的與簡希相關的相片。

所有的相片細細地掃過之後,辛瑞長長地喘了一口氣,揣起咖啡杯,將已經冷掉的咖啡一口氣灌進肚子裡。一股正往外衝的懊惱之氣隨著冷冷的咖啡被帶到了能包容一切的暖暖的胃裡。辛瑞是真的有些失望,費了這麼大的勁,這麼大的功夫,結果一無所獲。

辛瑞拖著軟綿的雙腿正要朝臥室走,轉身時眼睛的餘光落在書桌一角的一張相片上,那張相片在一堆合影裡顯得有些突兀,因為只有簡希一個人。這張相片混在一堆合照裡,單調得頗有些醒目。相片上,簡希穿著體操服,站在平衡木上,一手在前一手在後高高舉起,一條腿高高揚起,甚是專業。辛瑞想起那年上小學時,學校選拔體操運動員,女同學對體操都挺痴迷的。但這項運動對身材的要求太高了。記得那天所有報名的同學被老師集合到操場上,每個人的手裡都發了一根木棍,那個從未見過的男教練,要求大家雙手握棍,然後將棍子從頭頂翻至身後。而雙手在棍子上的間距,便是這次的考核內容,當然是間距越短越好。那個教練模樣的人從每個同學身後走過,認真地看察看著同學們兩手間的距離。最後宣佈了進入體操隊的同學名單,僅僅只有六七個人合格。辛瑞不在其中,而簡希成功入選。為此,辛瑞心裡還生出些妒嫉,轉頭報名參加了乒乓球隊。許是心裡對體操的那人痴迷未了吧,小學畢業時,辛瑞和簡希互相贈送紀念品時,辛瑞要了簡希這張正在練體操時的相片。

辛瑞把簡希的這張相片從桌子上拿起來,捏在手裡的感覺似與剛才有些不同。她將相片翻來覆去地看了很久,就如同這相片的某一處留著什麼她想要的線索,印著什麼她能看懂的記號一樣。總之她覺得這張相片像藏著些什麼?可看來看去,這張黑白照片仍然如故,沒有一點可以讓她另眼相看的色彩。但辛瑞的直覺就是這麼強烈,她感覺這張相片一定能給正在謎徑上徘徊的她傳遞些什麼,從而讓她順利前行。

辛瑞小心翼翼地將相片夾在她隨身的筆記本里,然後將筆記本放進自己隨身的小包,又將小包掛進門廳的收納櫃裡,關好櫃子的門,又在櫃子門前發了一會呆,才轉身朝洗漱間走去。她想泡個澡,今天遇到太多事,神經一直處於緊張的狀態,她必須給自己鬆鬆綁才行。

浴缸放水的過程中,辛瑞的腦子裡還在想那張簡希穿著體操服的相片。繼而想到簡希是什麼時候放棄體操練習的,對呀,簡希為什麼中斷了體操的練習的呢,好像簡希去了體操隊沒多久,就不再去了。很快那個矮個的教練也從學校裡消失了。沒有人再提起過關於體操隊的一切,又或者說,是辛瑞再也沒聽到過關於體操的相關。簡希似也沒與她聊過關於體操隊的話題。辛瑞的乒乓球練得不錯,她越來越對乒乓球有興趣,也就淡忘了沒被選上體操隊時的挫敗感。“我是因為有挫敗感才不好意思與簡希提體操隊的事麼?那個時候那麼小,怎麼會有這麼些顧慮。那為什麼我的記憶裡,一點關於簡希離開體操隊的相關資訊都沒有呢?”越是疑惑,辛瑞也就越是覺得那張相片一定藏著極其隱秘的資訊,破解這些資訊,便可以破解那謎徑上的障礙,再次抵達謎徑的終點,讓她脫離謎徑對她的牽絆。

真的談不上她對那條謎徑的痴迷,但她知道,每一次踏上這條謎徑,她都只能往前走下去,不然她是做不了別的什麼的,包括睡眠和飲食都會受到嚴重的影響。至今她都對非常的困惑——這麼多年來,她成了別人眼裡的破案能手,究竟是因為她著迷於破案呢,還是被那條謎徑牽引著不得不破案。為此她去諮詢過做心理醫生的朋友,朋友的回答是,這與原生家庭有關,她既然生在一個刑警之家(她的爺爺和爸爸都是刑警),便註定一生會與刑事案件打交道。有些隱形基因,或者說還沒有被科學證明的基因鏈,註定了一個人生的走向,就如同那句老話“環境決定性格,性格決定命運。”辛瑞對此解釋有些不以為然。按照她自己的理論,她覺得這應該與她性格中的偏執有關,她就是一個偏執的人,就如同她至今不曾結婚生子一樣,她就喜歡去挑戰那些未知,比如一個沒有婚姻,沒有子女會怎樣。

辛瑞想得太專注了,浴缸滿了,水溢了出來,坐在浴缸邊緣的辛瑞在嘩嘩的流水聲中清醒過來,快速脫掉身上穿的衣服,翻身浸進浴缸裡。溫熱的水從四面八方湧來將她淹沒。她屏住呼吸,將頭埋進水裡,這是她從小喜歡玩的遊戲,似乎將自己全都沒在水裡,她便與這個世界沒關係了,水如同屏障將她與周遭徹底隔離。她可以暫時不用去想那條謎徑,她可以什麼都不想。也只有這樣,她全身的細胞才能徹底放鬆,她才能不被胡思亂想纏繞,思緒才能步入正常的軌道,從而快速地抵達謎徑的終點。她的頭從水裡抬起頭來的那一剎那,婚宴餐桌邊的那個女人的臉與那個矮小的體操教練重疊在一起……

十一

第二天一大早,辛瑞就從一堆混亂的夢裡醒了過來。她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但她知道她的視線是不聚集的。她其實什麼也看不見,但她看得見過去……

辛瑞想起那個矮小的體操教練,她之所以還記得他的臉,是因為那一次挑選體操隊的隊員時,他曾昂揚地從辛瑞面前走過,辛瑞從未見過如此矮小的男人,似乎與她一般高。因為離得近,她的目光平視,便能看到他的側顏。她一定是看得太過專注,那體操教練一定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他走過辛瑞身邊不到兩步,便退回來,把辛瑞從頭到腳掃了幾個來回來。他一定是看到辛瑞捏著體操棒的兩隻手相距有五十六十公分的距離,便不屑一笑,轉身朝前走去。辛瑞記今天住了那一笑,雖然她還不懂那笑的含意,但她知道他肯定是不會選她進體操隊的了。很快,辛瑞看到那矮小的體操教練將簡希從隊伍里拉出來,帶著她一起到了前面的臺階上,他讓簡希將雙手並在一起捏著那根體操棒,然後舉過頭頂,再翻轉到身後。同學們見狀,都張大嘴巴,一聲聲的驚歎從那些張大的嘴裡傳出來。簡希就這樣進了體操隊,可她什麼時候離開體操隊的,且為什麼離開,辛瑞是一點都不記得了。但她記得那張臉,她也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覺得婚宴餐桌旁的那個女人不陌生了,因為她臉上的五官與體操教練真的很相似。

辛瑞睜開眼睛,從床頭櫃上拿過手機,再次調出相簿裡她偷拍的那個女人的相片,認真地端詳了一會,最後確定這張臉的確與體操教練相似。她終於找到之所以覺那女人不陌生的因由了,一切全都出於她對於體操教練的記憶。那麼簡希也如她一般麼?在辛央的記憶裡,她和簡希從未聊過關於體操教練的話題。最初是因辛瑞被那教練淘汰了,她覺得傷了她自尊而不願意聊。簡希最初不願意與她聊這個話題,應該是出於對她自尊心的維護。那麼後來她們倆為什麼沒有聊起那個體操教練呢?辛瑞感覺如同跟隨一隻艘船航行到了蒼茫的大海上,除了海與天的交匯之處,一切都蒼茫得無邊無際。

手裡手機的鈴聲突然刺破了辛瑞寂靜的臥室,握著手機的手,慌張地顫抖起來,辛瑞心裡突然也一陣慌張。她看了下來電顯示,是簡希家的電話。

“喂!”李林的聲音從手機的聽筒傳過來,低沉而沙啞。

“喂,出什麼事了嗎?”辛瑞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掩蓋不住的慌張。

“別緊張,想請你到家來一趟,方便嗎?”李林努力裝著氣定神閒的口氣,讓辛瑞的慌張又增添了幾分。

“好,馬上到。”慌張的辛瑞其實很想立即知道簡希家那邊究竟出了啥事,但轉念一想,無論什麼事都不如自己當面去弄個明白。

掛了李林的電話,辛瑞快速衝進洗漱間衝了個澡,又快速給自己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塊麵包,便出門了。剛走進電梯,辛瑞又退了出來,開啟房門,在門廳的櫃子裡拿出那個隨身的小包,開啟小包拿出小筆記本翻開,看到那張相片,才將懸著的心放下,重新走出了門。

簡希家離辛瑞的公寓不遠,也就十幾分鍾車程。但今天的這十幾分鍾,越顯得如此漫長。長得可以讓辛瑞把她和簡希在一起的那些過往,如電影一般在腦螢幕上又過了一遍。就像是一部老電影,所有的情節都因熟悉而無比順暢,唯獨卡在考體操隊那段,來回閃了幾次,那矮個子教練不停地在腦螢幕上晃——從辛瑞面前走過,又退回來丟給辛瑞幾眼不屑的目光。他來來回回地在辛瑞腦螢幕上晃著,很快那對充滿不屑的眼睛便與婚宴餐桌邊的那個女人的眼睛重疊在一起……

“也許簡希也想起那個女人的來路了吧,她會把與體操隊相關的事告訴我麼?無論她告不告訴我,我今天都必須得問她——當年她為什麼要退出體操隊。”辛瑞越來越清晰地看到那條謎徑上的霧靄正一點點的散去,終點隱約可見。

十二

簡希家在清晨的光亮裡燈火輝煌,每間屋子的窗戶都有燈光如太陽的光亮一般明晃晃地亮在辛瑞的眼前。

“大白天的,為什麼要開那麼多的燈?”辛瑞對來為她開門的李林說。

李林無奈地搖了搖頭,先讓辛瑞在客廳沙發上坐下。沉吟了一會兒,李林對辛瑞講述了今天早晨發生的一切。

李林和簡希同住一間臥室,但像大多數上了年紀的夫妻那樣,他們並沒有睡在一張床上。臥室很大,擺了兩張大床,間隔有一米左右的寬度,像賓館的標準間那樣的擺放。

李林因為昨天操勞過度又驚嚇過度,晚上強撐著看到簡希熟睡,他才悄沒聲地鑽進被子裡,直到不知什麼時候,被臥室和走廊上的燈亮醒。他不知道簡希是幾點鐘把家裡的燈全開啟的,他醒過來的時候,看到簡希整個人縮在被子裡發抖。他趕緊上前摟著她,但她卻聲嘶力竭地讓他走開。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好給辛瑞打電話求救。他也給阿杰打了打電,阿杰正在來的路上了。

辛瑞拿出手機給阿杰打了一個電話,她讓阿杰放心,他媽媽現在很好,讓他在家陪新娘,這邊有她和他的爸爸,他不用急著過來。有事再和他聯絡。辛瑞想靜靜地和簡希呆一會兒。從李林剛才的敘述來看,簡希這個時候一定很想獨處,人多反而誤事。辛瑞放下電話,用眼神與李林會意,用手指了指臥室,李林會意,衝辛瑞點了點頭。

辛瑞轉身進了臥室,站在簡希的床邊,用手輕輕地在被子外面拍了拍,聲音溫柔地叫了一聲簡希的小名:“希希。”簡希聽到辛瑞的聲音,猛然掀開被子,眼睛直直地盯了辛瑞一眼,就朝她撲了過去,緊緊抱住辛瑞,神情緊張地說:“我做了一夢,我知道那個女人是誰了。”簡希說完,將頭從辛瑞的肩頭抬起來往後仰了仰,找了一個合適的距離,與辛瑞對視。

辛瑞看到簡希的目光裡,充滿惶惑而堅定的神情,心裡已經明白了七八分。她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問簡希究竟做了一個什麼樣的夢,而是從隨身小包裡拿出筆記本,然後將夾在裡面的那張簡希小時候穿著體操服的相片遞給了簡希。

簡希疑惑地從辛瑞手裡接過相片,目光剛落在相片上,就如同被火燎了,或是開水燙了一般,“嗖”的一下便閃開了。然後顫巍巍地說:“你怎麼會翻出這張相片,你是不是也……”

到底是幾十年的朋友,兩個人再次心有靈犀地走到一個頻率與頻道上。“讓我先說吧。”辛瑞率先將“體操教練”這四個字說了出來。只是她沒有想到的是,簡希顯然對“體操教練”四個字非常敏感,辛瑞的話音未落,她便倒吸一口氣,將雙手蒙在了臉上。這讓辛瑞更加想知道簡希與體操相關的一切。但看簡希現在的情形,她現在也許還不想涉及以“體操教練”這個話題。

“你為什麼要把家裡的燈全都開啟?你昨晚做了一個什麼樣的夢呀?”辛瑞語氣輕鬆地想轉移下話題。

簡希慢慢地將捂在臉上的雙手移開,又慢慢地抬起頭,看著臥室屋頂上的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後說:“我為什麼怕黑,你可能不知道原因。而這原因,我父母在世的時候告誡過我,不要告訴別人,包括你。”簡希頓了頓,將頭靠在辛瑞的肩頭上說:“還記得我們上小學時的那個體操隊嗎?”辛瑞點了點頭,“我沒考上嘛,那個教練嫌我太硬。”簡希冷笑一聲,“可是你知不知道,雖然我在他眼裡有非常好的做體操運動員的條件。他是這麼對我父母說的。他說我只要好好地練下去,我是可以去奧運會上比賽的。”辛瑞沒想到那個教練竟然給簡希畫了這麼大一個餅。她低頭看了看簡希那張穿著體操服相片,想象著她站在奧運賽場的樣子,畫面清晰而完整。

“他經常單獨留我訓練,直到有一天……”簡希的語氣變得遲疑起來。

“你如果不想說,可以不說。”辛瑞理解地抱了抱簡希的肩頭。

“都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我都以為我忘記了,可是昨晚我又夢到了那個場景……”簡希閉上眼睛,轉瞬之間,夢裡的情景又在她的腦海裡展開,那是沉睡在她記憶裡幾十年的一個場景。

寬大的體操練習館,三面牆,一面落地窗。與窗戶相對的牆上是整面的鏡子。鑲嵌在屋頂的日光燈將刷著白色乳膠漆的牆體照得如同白晝。穿著黑色體操服的簡希正在練高低杆。她像個影子一樣在虛無的白色空間裡飄來蕩去,上下翻飛。那個矮個子教練穿著一身白色的運動服,與白色的牆體融為一體,像個隱形人。

“如果不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也許我會把體操練下去的,因為體操真的很美,我們學校那間體操練習館也很美,白色的牆、白色 的落地窗,那麼亮的燈……”簡希陷在幾十年前的回憶裡。

“你夢到體操練習館了麼?”

簡希點點頭,神情緊張地說,“但夢裡它不是白色有光的樣子……很黑、厚重的絲絨窗簾甚至擋住了窗外原本可以透進來的那淡黃色的月光,讓那間房子就像個黑洞……而一支手拉著我,我覺得自己在墜入深淵……”簡希的聲音顫抖起來,她發白的嘴唇不由自主的抖動著,喉嚨裡再也發不出聲音。

辛瑞站起身,一隻手將顫抖的簡希攬在懷裡,另一隻手不停地撫著她的背,“你不要說了,不要再想了,我明白了!”

過了好一會兒,辛瑞看簡希已經平靜下來,與她核實了體操教練與婚宴上那個女人的長相,得到與自己一樣的答覆後,她不再追問什麼。而是陪著簡希洗漱完之後,一起到了餐廳。

李林準備了豐富的早餐,但簡希一點味口都沒有。辛瑞逼著她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片全麥麵包,又陪她去臥室躺下。辛瑞開啟音響,放了一首舒緩的音樂。

“你最近在讀什麼書?”辛瑞邊問邊朝床頭櫃上那一堆書看過去,放在最上面的那本夾著書籤,她將書拿過來,看了看封面,是馬可。奧勒留的《沉思錄》。她翻到夾著書籤的那一頁,快速地看了那一頁的文字之後對簡希說,“我給你讀書吧。”。這是喜歡閱讀的辛瑞和簡希從小玩到大的遊戲,她倆像比賽一樣,把自己喜歡的詩或是喜歡的文字讀給彼此聽。

“哲學家說,每一靈魂都不由自主地偏離真理,因而也同樣不由自主地偏離正義、節制、仁愛和諸如此類的品質。總是把這牢記在心是很有必要的,因為這樣你就將對所有人更加和藹。”辛瑞讀完這一段,抬起頭來朝躺在床上的簡希看去,發現簡希也看著她。

辛瑞沒有理會簡希的目光,因為她也不知道應該在這個時候說些什麼才好。“在任何痛苦中都讓這一思想出現,即在這痛苦中並沒有恥辱,它並不使支配的理智變壞,因為就理智是理性或是社會的而言,它並不損害理智。”

“你不用勸解我,這件事早就過去了,我只是受到驚嚇,並沒有受到什麼傷害。只是我父母對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再也不讓我練體操了。而且他們還去學校反應了這件事。他們怎麼也不相信那只是一場停電引發的事故,他們認為是那個體操教練是別有用心。”簡希顯然已經從惡夢中徹底清醒了過來。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體操教練了,他辭職了嗎?”辛瑞終於問起了這個收藏在她心裡好多年的問題。

“他不是辭職,他是被學校開除的,在我父母的強烈要求下。你知道,他們只有我這一個孩子,視我如掌上明珠,容不得一點點的玷汙。雖然只是在黑暗中不小心碰觸到了我,但在他們看來,也是極罪惡的。”簡希終於可以把自己藏了那麼久的事講出來,這是她第一次對旁人說起這件事,就是自己的先生李林,她也沒有講過。

“我敢肯定那個婚宴上的女人,一定是體操教練的女兒,她的動機我也清楚了,她就是來報復你的。但我現在還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是她害你過敏休克的。雖然現在還不知道造成你過敏的青黴素是怎麼近了你身的,但怎麼說她都值得懷疑。我去找找警察局的刑警隊長阿新,他是我徒弟,我讓他去好好查查這女人。”

“你去吧,我現在好多了,我再睡一會兒。你自己當心,這件事有危險,還是交給警察去辦。”簡希不想自己的好朋友為自己的事處於危險的境地。

“你放心,我這不也是為了讓自己走出謎徑嗎,你知道我若不走出謎徑,什麼事也做不了。”辛瑞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簡希知道她這幾十年,是怎樣被那條謎徑糾纏的。

“我們都老了……”

“不是越老越有經驗的嗎?放心,我不會有事的。”辛瑞站起來,給簡希掖了掖被角,“你快睡吧,我把窗簾給你打開了,現在外面的光線很柔和,不會影響你的睡眠的。好好睡一覺,我會把事情搞清楚後再來見你的。”

“別呀,我現在好好的,你別太執拗了,有些事情可能只能用時間來證明和解決,我可不想太長時間見不到你。”簡希從床上撐起來,對辛瑞強調。

“放心放心,你看我破一個案的時間長過麼?這一次也不會太長。等著我告訴你一個鐵定翻不了案的真相吧!”辛瑞對自己什麼時候會拖延從來就神速的呀,不會太久的。”辛瑞突然想起那麼多次踏上謎徑,但次次都能衝破迷霧抵達終點,心中一下充滿了信心。她果斷轉身離開了簡希的臥室。只是她沒想到,再見簡希,已經是一週後的事了。這個世上,輕而易舉從來就是最難的事。

十三

辛瑞的徒弟阿新,透過警察局的網路與人臉識別系統,找到了那個婚宴上的女人。她的確就是體操教練的女兒丹妮。但是丹妮否認她與簡希的過敏休克有關係。

阿新做了些努力,但的確沒能找到什麼證據可以證明丹妮與簡希的過敏性休克有關。阿杰把結果告訴辛瑞的時候,辛瑞冷笑了兩聲,問阿杰能不能去婚宴的酒店排查一下當天的為婚宴服務的服務員。阿杰同意之後,辛瑞將排查的方式告訴了阿杰。

第二天,阿新帶了兩個警員直奔婚宴酒店。第一步先查明瞭那天為婚宴服務的幾個服務員,並讓酒店經理通知他們到了一間小會議室。只是他們不知道會議室的監控影片連著酒店隱秘處停著的一輛警察局的監控車,更不知道,辛瑞正坐在監視機前。

最終,辛瑞如願以償地將丹妮與其同夥捉拿歸案,再次成功地走出了謎徑。

當辛瑞一週後見到簡希時,她將逮捕丹妮的整個經過對簡希逐一講述。

“那個叫丹妮的女人的確是體操教練的女兒。她因為父親因你而被學校開除而記恨你。因為他父親離開我們就讀的那所小學校後一直沒有工作,丹妮的母親因此帶著丹妮離開他。幾年之後,他抑鬱而亡。不過他臨死前告訴前來探望他的丹妮,他是被你和你的父母冤枉的。因為那天因為偶然停電,他為了保護你才在黑暗中碰觸到你身體的敏感部位。你父母無意間聽你說起體操房停電之後,只有教練和你在那個地方,便向你詢問了當時的詳細的情況。他們覺得教練的行為已經侵犯了你,且是故意的,第一,單獨留你練習,第二故意造成停電。於是向校方舉報了你。我們現在就不要費時辨明當年的事件吧,也許這中間會有一些誤會,但無論怎麼說你父母的出發點是沒有錯的。他們向校方反應情況應該沒有什麼錯。而校方在不聽他辯解的情況堅持開除他,也是為了不給自己招惹太大的麻煩,畢竟我們就讀的那間小學是傢俬立小學,他們為了生源而害怕有一點點不利於學校的一點點資訊……”

“這就是丹妮要迫害我的動機麼?那為什麼要選擇現在才下手呢,那可已經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簡希聽辛瑞講到這裡,突然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你的問題也曾經困惑過我,後來阿杰告訴我,丹妮之所以選擇現在才對你實施報復,全因她一直沒有找到你。中學畢業後,你隨父母去了別的城市,她找你已經不容易了。”問題看上去挺簡單。

“你是說,她其實一直在找我嗎?”一個人四十幾年一直在尋找一個,這讓簡希覺得不可思議。

“這四十多年,她也許沒有專注於找你和你父母這一件事,但找到你們一直是她堅持的一件事。一有與你們相關的點滴資訊,她都會去核實。如果你的父母還在世,她也會對他們下手的。她覺得是你們一家讓她沒有了家,沒有了童年的幸福。而且她父親臨終時的悽慘讓她一直耿耿於懷。這些情況都是阿新告訴我的。”辛瑞的聲音一點點地低沉下去。

“那她最後透過什麼找到我的呢?”簡希無比疑惑地問到。

“你還記得你為了在阿杰婚禮上穿鞋穿漂亮禮服而去的那個瑜伽館嗎?丹妮是那間瑜伽館的合夥人,她在會員名冊上看到你的名字,然後親自到了這間瑜伽館看過你本人。並開始關注與你相關的一切,當然也包括我。只是這樣的關注都在隱秘處進行的,所以,我們都沒有察覺。”

“太可怕了,我都不知道我在處在一個的窺視之中。”簡希倒吸一口氣。

辛瑞停頓了一會,深吸一口氣後說:“最可怕的,是她透過與你身邊的人聊天,而獲得了你青黴素過敏的資訊,你是不是和你的那些瑜伽朋友聊過你青黴素過敏的事兒?”

“啊……”簡希的驚訝聲無比的悠長,就在她拖著“啊”這個音節釋放驚訝之時,她迅速地將與青黴素相關的記憶從腦回路里認真地打撈了一遍。還真是有那麼一天,她遇到一個好久都沒來上課的夥伴,問她為什麼好幾天都沒來上課,她告訴簡希她上呼吸道感染嚴重,醫生開了一週的青黴素肌肉注射,搞得她臀部肌肉疼得沒法上課。簡希便告訴她說自己青黴素過敏的事。大家於是在開課前就青黴素過敏的事聊了好半天呢。

“丹妮一定是聽到你們的聊天,或者有人告訴她你青黴素過敏的事。那個人應該是無意的,沒有人會注意到自己身邊的人會心懷復仇的目的。”辛瑞沉浸在對案件的覆盤之中。

“那她是怎麼讓我接觸到青黴素的呢?”

“這就是她到婚宴的目的。”辛瑞已經成功抵達謎徑終點,現在她要做的就是要讓簡希明瞭這一切。

“可是我在婚宴上並沒有看到她呀?”簡希急切地想抵達真相。

“她也不會輕易讓你看到她的吧。據她說,她原本是想自己到婚宴上趁亂找個機會下手的,但後來到了現場,她發現四周都有監視器,她並沒那麼容易放手。於是她改變了最初的計劃。我在之前就確定她會有一個幫手,這個幫手必須是可以近得你身邊的。而在婚宴上能夠近距離或是零距離接觸到你的人,且能夠被她利用的人,首選婚宴上的服務員。”

“那可是五星級酒店的服務員呀,他們不可能那麼容易被收買的吧?”簡希對此有疑問。

“的確,五星級酒店的服務員都經過嚴格的訓練,且有著超嚴格的管理制度。想要保住這份薪資不錯的工作,就得嚴格履行相關的規章制度。可是人無完人,既然丹妮是有目的的接近服務員,她一定會選擇一個可以突破其防線的服務員。那天丹妮在婚宴後廚尋找機會時,在走廊的拐角看到一群人圍堵一個男服務員讓其還賭債。她當即用手機銀行為那個服務員還了錢,順理成章地,那個服務員按照她的要求,將摻了青黴素藥粉的一杯紅酒送給了你。”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詳細?”簡希繼續著她的不解與疑惑。

“你知道我專門修過心理學的呀,透過微表情,我找到了那個服務員。”

那天阿新讓為婚宴服務的幾個服務員去了酒店會議室,把幾張女人的照片分別給每個人看了一遍。監控車上,辛瑞透過微表情,確定了那個服務員,因為她在看到丹妮的照片時,臉部肌肉輕微地抽搐了一下,且眼睛又眨了眨,與他看到其它照片時平靜的表情有很大的不同。辛瑞讓阿新留下這個服務員,很快便從他的嘴巴里得知了真相。之後阿新迅速將丹妮請到了警察局,丹妮看到那個服務員,便把所有的事情招了。

“可是,那個酒杯已經找不到了,還是沒有直接的證據呀,證人證言不能定罪的吧。”簡希到底是大學畢業,又長年與辛瑞交往,對相關的法律條款自然不陌生。

“對,你說得對,服務員的證言還不能定丹妮的罪,但是他們倆站的地方正好有監控,而且阿新他們在丹妮家裡找到了剩下的青黴素,而丹妮又無法證明一整盒青黴裡缺的那兩支青黴素合理的去處。當然光是這些證據還是沒法定她的罪,直到我們將那盒青黴素與你休克時提取的血液樣本拿到司法鑑定所進行了物證鑑定。你知道青黴素是有批號的吧,這也就是說,每一個批次的青黴素都有一些些微微的不同……”

“正好是一個批次的……”

“對,證據鏈閉合,丹妮無處可逃了。”辛瑞有些得意,因為她再次快速地抵達了謎徑的終點。

而簡希卻哭了,她沒想到自己年幼時一次不準確敘述,竟然給他人帶來這麼惡劣的後果。她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自己在不經意間樹的敵,她擔心會不會某一天,也會在無意間再次遭遇青黴素過敏的威脅……

辛瑞似讀懂了簡希的那些眼淚的內容,她輕輕地擁住哭泣的簡希,沉穩地寬慰她到:“我們每個人都難以避免在無意間傷害他人,或是被別人傷害呀,但我們可以理智地或者說法律可以讓我們避免像丹妮那樣惡意沒有底線的報復,讓這個世界少些黑暗。”

李林聽從辛瑞的建議,帶簡希去夏威夷度假,他們都希望那裡燦爛的陽光能驅散縈繞在簡希心底裡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