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故事 七奶

人生故事 七奶

七奶是個狠角色,在老家方圓幾十裡都是有名的。

但凡吵架幹仗,七奶不光聲音大、眼光毒、氣勢兇,更要緊的是,她總是能精準地抓住對方的痛腳,隨即給予迎頭痛擊,嘴巴噼裡啪啦地不容對手有任何喘息的機會,到最後好像總是她佔理。提起七奶,各個都頭痛。

第一次當面領教七奶的厲害,是在我讀小學二年級的那個暑假。那一天,我和哥哥、還有比我大一歲的小叔三個人到七婆太嶺上鉤油(採松香)。中午時分,轉過七奶家屋背下來,我們盯住了她家門口田坎底下的那棵柚子樹。已是初秋季節,樹上的柚子圓碌碌、黃澄澄的,十分誘人。雖然七奶厲害,可是說不定她不在家或者發現不了呢?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柚子的誘惑戰勝了心裡的害怕。我們商量好,由擅長爬樹的我上樹、小叔望風、哥哥負責撿柚子。可是,沒料想我剛剛爬到樹幹半腰,耳邊就傳來了七奶那母老虎一般的一聲大吼“你們幾個鬼崽崽在做什麼?還不給我快點滾過來。”我心中一顫、手腳發軟,差點掉下樹來。

跑肯定是不敢跑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七奶是誰?她能善罷甘休嗎?她要是把狀告到奶奶那裡去那還得了?我們三個人老老實實地走到七奶跟前,站在她家大門口的屋簷下,等她發落。七奶不說話,鷹一般的眼睛盯著我們掃了一遍,轉身進屋拿出來三個魚鼎,給我們一人一個,“你們幫我把坎根底的柿子摘下來。”

七奶家門前的土坎下種著一排柿子樹,這時候正是柿子成熟的季節,樹上的柿子黃中透紅,非常漂亮。滿以為會挨一頓牛枝鞭,沒想到會是罰摘果。我們三人心中歡喜,把魚鼎背在屁股後頭,手腳麻利地爬樹摘果。不到半個鍾,樹上的果子差不多都摘下來了,滿滿的裝了兩菜籃。這時候,我看見樹枝頂端還有幾個紅柿子,可是樹枝太細、試了兩次都沒有摘到。我正準備冒險伸手再試一次的時候,耳邊傳來了七奶柔和的聲音:“那兩個不摘了,留著給鳥崽吃吧。”

後來奶奶告訴我,七奶攔住我不摘樹頂上的果子,其實是怕我從樹上掉下來。

摘完柿子,很意外地看到了傳說中厲害無比的七奶臉上綻放著微笑。她拿出來一個小籃子,裝了滿滿的一籃子柿子,讓我們帶回家裡去。

秋去冬來。一次和七奶一起摘紅花草籽的勞動,我完全被七奶震倒了。

紅花草又名紫雲英,是豆科黃芪屬越年生草本植物,多在秋季套播於晚稻田中,作早稻的基肥,是稻田最主要的冬季綠肥作物。與其說是草,我更願意說是花。初冬時節,連片的稻田裡紅花草翠綠柔嫩、像一塊塊綢緞,紫紅色的小花零零星星地點綴其間,微風吹過,綠浪湧起,好看極了。

為了節約成本,每年冬天紅花草成熟的時候,生產隊都要組織人手採摘紅花草籽,以備來年播種。這種活路(工作)最適合老人和小孩來做。

那天下田剛剛摘了半籃草籽,浪石口的振嫂表嬸說話了,“七嫂表姑,講個古(故事)來聽下子。”七奶一邊摘草籽、一邊問,“講哪一段咧?”表嬸說,“講花花蛇。”七奶應了聲要得,然後慢條斯理地開講。她的聲音清晰明亮、抑揚頓挫、極富感情,而且她很善於把握故事的起承轉合,要緊的地方環環相扣、絲毫不亂,故事裡人物的喜怒悲樂被她演繹得活靈活現。我萬萬沒有料到,鋒利如刀子的七奶的嘴,竟然能講出如此

優美

動人的故事。

“花花蛇”是當地流傳很廣的一個民間故事。上大學以後聽老師講民間文學,我惡補了一番功課之後認為,其實“花花蛇”就是《蛇郎》在我們當地的一個版本。大概的情節是,有個老漢在山裡摔傷為一條大蛇所救,為報恩他答應把自己的一個女兒嫁給蛇郎。姐姐不願意嫁,妹妹無奈嫁過去意外地過上了富足的

生活

。姐姐後悔且妒恨,把妹妹推到井裡淹死自己取而代之。妹妹死後變成鳥罵姐姐,被姐姐打死做成菜,蛇郎吃著香、姐姐吃著就臭。後來,妹妹又經歷了變成樹、變成床架、變成木梳等一系列曲折的變化,最後姐姐飽受精神折磨死去,妹妹還陽和蛇郎過上了

幸福

的生活。

我是第一次聽七奶講古,而且是那麼精彩的一個長篇故事,一下子就被她完全征服了。我緊跟在七奶的身旁,邊聽講邊摘草籽,經常聽得入迷而忘記手上的活路。

聽七奶講花花蛇已經是50多年前的事了,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七奶講述時的情景。故事本身的精彩自不必說,七奶的語言是那麼的生動美妙。比如老漢問女兒誰願意嫁蛇郎的時候,姐姐說“我愛我們爺,不愛花花蛇(桂柳話xie)”妹妹只好說“我愛花花蛇,不愛我們爺”。姐姐取而代之去見蛇郎的時候,蛇郎感覺不對,問姐姐“你臉上怎麼有個疤”,姐姐回答“我回家看爸爸煉油渣”。蛇郎又問“你臉上怎麼有個痣”,姐姐回答“我回家看爸爸煉豆豉”。變成小鳥的妹妹站在窗前的枝頭嘲笑姐姐,“羞羞羞,拿老妹來洗油頭”。這些對話極富韻律,像詩一樣優美,令人如痴如醉,深深地刻印在我的心裡。

七奶還有好多故事,有名字的沒名字的,好像永遠也講不完。印象深的除了《花花蛇》,還有《一幅壯錦》《崩山塘》《觀音趕海》等等。故事的內容有些是神話、有些是傳說,有教人行善行孝的、還有教人誠實信用的等等,每次聽講都有所

感悟

。去生產隊做事,回回我都盼望著能夠和七奶在一起,這樣總有精彩的故事聽。

我至今依然認為,是七奶打開了我內心向往文學的那扇大門。

七奶讓我感恩銘記還因為她的善良和仗義。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我們家經歷了一場劫難。我公被大隊裡一幫當權者害死了。

出事的那天,公一大早被民兵喊去大隊部開會,奶奶和母親被勒令不準參加。天擦黑的時候,母親在河邊收被子,隔壁的親戚幸災樂禍地回來報信,在河對岸喊道“秋秋,你老子腦殼開花了哦。你看拿來哪門搞哦!”母親早料到了可能會出現這個結果,心中悲憤、惡狠狠地回了一句“拿來哪門搞?拿來吃”,轉身回到家裡,和奶奶抱頭痛哭。80多歲的太婆和年小的我、哥哥、弟弟,還有小叔都嚇壞了。

埋葬了公以後,家裡邊悽悽慘慘,悲涼的氣氛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那是一種極度的悲傷、無助和絕望的情緒,就像是黑夜裡走路,似乎永遠看不到頭。母親把大門關上,用兩根粗大的木棍撐在門背後,再壓上一塊頂門石。一家人圍坐在灶門口掉眼淚,誰也不說話。

這時候,忽然聽得吊樓上一聲輕響,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之後,上邊傳來七奶的大兒子秤養小叔的聲音。他平靜地說:“姑孃,我嬸(當地對母親的稱呼)喊我來陪你們守夜。”然後就是搬禾草鋪墊的聲響,再後來就聽得呼嚕聲響起。

秤養小叔的到來,讓我們全家驚喜萬分。那種感覺就像是在冰冷的風雨中看見了灶膛裡溫暖的火光,又像是走在漆黑的夜路望見了指路的明燈。全家人冰凍的心裡似乎陡然間升起了一股暖意,彷彿一下子有了依靠。奶奶和母親沒有答話,眼淚刷刷地往下掉。

第二天大清早,秤養叔起身悄悄地離開了。從那以後,每天夜晚他都悄悄地從吊腳樓爬到我家裡來,在樓上睡一覺,第二天早起悄悄地離去。他一直陪了我們一個月。

此後艱難的歲月,時不時都有七奶和她的兒子秤養、石生兩兄弟伸手幫忙。當我們家像是麻風病一樣被人遠遠地躲開的時候,是他們走過來,帶著笑臉和溫暖;當我們家被看作是無底洞誰也不敢牽扯的時候,他們送來了幾斤米、半筐紅薯、一塊八毛……

七奶在我上大學的那一年過世了。我很後悔沒有能夠在她有生之年,請她把肚子裡的精彩故事都講給我聽。村子裡一下子似乎

寂寞

了不少。田裡的紅花草也沒有人種了,幾個老太太帶著一群孩子收草籽的情景再也看不到了。老人在給孩子們講故事的時候,偶爾會有人想起,講古還是七奶講得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