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她是受盡恩寵的皇后,卻在生辰當天私會戲子,只為請求廢后
被封為皇后的時候,我以為我會和他一直恩愛下去
可在我四十歲生辰當天,他卻將我禁足在宮內
只因我將我倆的長子給打了個半死,並一手弄進了天牢……
封后大典當日,蕭逐塵攜我手走過長階,立於丹陛頂端。
這一日,風和日麗,晴空萬里。
我想起與蕭逐塵初遇那一日,也是這樣一個好天。
一晃眼輾轉半生,我與他都已不再年輕。
底下山呼海嘯的稱頌聲中,我轉頭看蕭逐塵,發現他也在看著我。
我好奇發問:“陛下,這世上有你絕對不能吃的東西嗎?”
他想了想,道:“苦。”
“還以為陛下到死不能吃一絲虧。”
他輾然溫笑,袖下握住我手的指尖微涼。
“折在皇后手上怎能算是吃虧,朕求之不得。”
這一句,至我與他決裂那一刻為止,我一直是信的。
1
今是我四十歲的壽辰。
按照往年慣例,必要在祈歡殿大宴三天,百官齊賀一場。
但今年不一樣。
七日前我與蕭逐塵大吵了一架,吵得闔宮人盡皆知,蕭逐塵本就在病中,被我激得嘔了血。
他暈倒之前,下令我禁足思過。
而我與他吵架的原因,是我將我倆的長子給打了個半死,並一手弄進了天牢。
蕭逐塵責我心狠手辣,我責他心慈手軟。
我與蕭逐塵成婚將近二十載,共育兩子一女。
——次子應煜,乖巧懂事。
——小女兒德柔,活潑伶俐。
這倆孩子基本沒用我們操過心。
唯有長子應鴻,性情乖戾,是個曠世的魔王。
當初群臣上書要求立太子,蕭逐塵來找我商議,我就猶豫過。
大魏祖訓是立長立嫡,這兩樣應鴻都佔。我和蕭逐塵不是將死規矩看得那麼重的人,尤其蕭逐塵,因一些年少往事,使得他很不敬畏蕭家祖宗。
需知選定一國儲君,沒有應不應該,只有合不合適。
是蕭逐塵勸我半宿,下半宿拿美色誘惑我,才讓我打消了顧慮。
美色誘惑是次要的,主要是他的言辭起了作用。
他說孩子慢慢教育就是,你若今晚錯過了我,往後半月就別想得到我。
那我這暴脾氣,我能輕易受他威脅嗎?
當即將他撲倒,狠狠報復。
報復的結果是次日蕭逐塵罷了一回朝。眾臣見怪不怪,下午摺子文書抬到寢宮,我坐在床邊,一份份念給蕭逐塵聽。
蕭逐塵靠在床上軟枕,臉色尚未恢復紅潤,斜睨我的目光含怨,青絲如墨披散,堪堪遮掩了頸間醒目紅痕。
陛下要臉,死活不肯帶著“印章”示人,你說這能怪誰。
到這,分歧尚未出現。
應鴻從小到大,我和蕭逐塵在對他的教育上雖然常有意見不合,也不至於決裂。
我奉承的是“說不聽就揍”,孩子不能太慣縱。
蕭逐塵走的是“慈父”路線。孩子們在我這裡捱了揍,往往奔去他那裡,蕭逐塵溫和笑一笑,三言兩語說得孩子們心服口服。
等我反應過來蕭逐塵是個不折不扣的白蓮花,三個孩子已經跟他格外親了。
直到今年,蕭應鴻滿了十八歲。舞象之年,叛逆狂妄,我能理解。
畢竟都是打那時候過來的,我也曾揹著父母寫日記,對月強抒懷,有不願說出口的秘密,跟父母較勁,讓往東絕對往西。
過後回想,雖則傻缺,卻也是值得一段懷念的光陰。
一個人一生只有一次青春年華,蕭應鴻的叛逆期要比尋常孩子來得更猛烈一些。
面對他突然的沉默寡言與嗆毛豎刺,我放下笤帚疙瘩,主動對蕭逐塵道,我們要對阿鴻多多包容。
蕭逐塵深感驚訝,驚訝過後點頭贊同,“很是。”
我又道:“帳先給他記著,等他弱冠那天,一起清算。”
“……”蕭逐塵無奈失笑。
時值秋風蕭瑟,他臉色日益蒼白。
蕭逐塵年輕時候身體受過重創,手腳筋斷了一遍,後來被我師父用蠱蟲替他接續上了,每逢秋冬,蠱蟲蟄伏,蕭逐塵便格外難熬,有時到了難以下床的地步。
孩子們不知其中緣故,只道父皇身體不好,秋冬時候易發作反覆。
德柔年方八歲,尚且知疼惜她父皇,午飯過後拎著兩條錦鯉,說是自己下水摸的鯽魚,送給父皇補身體。
我與蕭逐塵沉默一霎,反應不一。
蕭逐塵:“你下水了?”
我:“閨女,這是錦鯉,不是鯽魚。誰告訴你鯽魚能補身體?”
德柔無師自通,“舅媽生了小弟弟,母后領我去舅舅府上瞧的時候,我聽底下人說要給舅媽喝鯽魚湯,說是大補。”
我樂不可支。
樂著樂著,聽蕭逐塵陰惻惻問德柔:“你什麼時候學會的泅水?”
德柔支支吾吾,眼睛不由自主朝我這裡瞟。
蕭逐塵:“母后說要對父皇保密,不讓你說?”
德柔點點頭,與我道:“母后,是父皇自己猜出來的,就不算德柔告密了吧?那明日說好的上屋頂看星星,還作數吧?”
蕭逐塵似笑非笑,“上屋頂?”話是問德柔,目光卻是灼著我。
我心虛別頭,撈起閨女拎出去,讓外頭候著的嬤嬤帶走,把遭殃的錦鯉放生回湖裡。
回來時蕭逐塵倚在榻上,捧著茶,面帶嗔怪。
我解釋,“是你說大魏的長公主要文武雙全,我不帶她飛簷走壁,她如何學武?”
“狡辯,”他一眼識穿我,“分明是你自己想上房揭瓦,拿孩子當藉口,還教她下湖……”
我打斷他,“四五個侍衛在岸上候著,還有人劃舟在湖裡等著,你閨女能危險到哪去。”
我不由分說除了蕭逐塵的外衣,將他按在榻上,蓋上薄毯。
“女孩子也不必保護太過,我像她這麼大,早被我爹散養在大漠自生自滅,與狼共舞,我不也長大了嗎?”
我拆了他髮簪,使他躺得鬆快些。
緞子似的一把滑涼青絲,從我手裡散出去。蕭逐塵側身面對我,揉著發僵的手腕,嘆了口氣。
注視我的眼眸明澈若雪,蘊著繾綣的意味,一根髮絲沾落在他薄唇,我伸手替他去撥,指尖劃過他臉,肌膚細膩可破。
我就納了悶了,同樣是四十歲的人,怎麼蕭逐塵全然不見老態,歲月除了添他端凝的氣韻,令他風度越發持重,其餘彷彿把他饒過了。
我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臉,決定今後每晚拿蛋清糊臉,兩個起步。
我氣不過,“蕭逐塵,你這把年紀了還這麼年輕好看,合理嗎?”
蕭逐塵聞言微怔,“有嗎?”
“你是真不知道自己招人垂涎,還是跟我在這裝大尾巴狼?
“遠的不說,單說上個月,齊太師八十大壽,咱倆去看他,你沒瞧見他家女眷的眼睛都快粘在你臉上了,特別是太師那才年滿二十的小孫女,太師巴巴叫她到你跟前奉茶,你不懂那是幾個意思嗎?”
“你這醋吃得好沒道理,”蕭逐塵捏捏我的臉,“我不是推託腕子疼,讓你替我接了嗎?”
我冷哼,“那是我去了,我若是不去,你是不是就自己接了?
“接了人家的茶,免不了就要搭上幾句話,一來二去的,齊太師三朝元老,趕話勸你廣納后妃,你答應還是不答應?”
蕭逐塵拿眼波橫我,“皇后眼裡,朕竟如此沒用,是旁人想擺佈就能擺佈的嗎?”
“別的事情上是不能,美色當前,誰知道了?話又說回來,蕭逐塵,你有沒有後悔這輩子只娶了我一個,沒有像別的帝王那般三宮六院?”
蕭逐塵眯眼思忖,“是有些後悔。”
我:“……”
我猛地起身,起到一半被他摟著勾在榻上,吻纏綿的落下來。
不知過去多久,他氣喘吁吁放開我,“滿意了?非要把自己醋到動怒,你可愈發穩重了。也不想想,我這輩子哪能逃出你的手掌心。”
我仍小心眼地道:“趕著年輕,你現在選秀還來記得及。”
蕭逐塵含笑看我,“可惜朕誰也瞧不上,就算旁人傾我慕我,不過因為我是皇帝,有地位加持,於她們有利益牽扯,哪像皇后,什麼也不圖,單純貪圖朕的美色。”
這倒是。
今日份的沒事找事達成,我好了。
重新扶他躺平,我道:“將養著吧,回頭變成殘廢,就嫌棄不要你了。”
說完,替他揉搓手腕。
他半闔著眼,反手在我手背拍了拍,低聲道:
“方才只是說笑,你在蕭逐塵一無所有時收留了他,從那時起,他心裡除了你再也裝不下別人,莫說什麼三宮六院,立你為後他都覺得委屈了你。
“雪棠,不妨再小氣一點,掌心攏得再緊一點,不許把我丟給別人。”
我竊喜一陣,突然尋思過來,“說誰小氣呢?!”
他笑著閉上眼睛,打算小憩片刻,下午大抵還有政務。
我在旁守著他,嬤嬤卻立在外間朝我招手。
——德柔把大她四歲的親哥蕭應煜架到樹上,下不來了。
2
阿煜這孩子哪哪都好,就是膽小,斯文得過分了,半大小子,小老頭一樣沉穩,比他妹妹還要端莊。
也不知隨了誰。
首先可以排除我,我活了四十年,不知“老實”為何物。
他父皇也不這樣。
蕭逐塵年輕時候,一度是我的勁敵。
我是前朝北月侯之女,自小對武學興趣濃厚,六歲那年,我爹從江湖上請來一位隱世高手,授我武藝。
十六歲,我小有成就,入了高手四大境地的“指凡境”。揹著所有人離開北月,女扮男裝,去江湖新秀比賽上拿了個天下第一回來。
可把我得意壞了。
我自詡舉世無雙,沒得意超過一炷香,一盆涼水兜頭潑下。
我師父是個酒桶,在旁邊翻我白眼邊喝酒,道:“這就開始驕傲自滿了?”
他說他有個昔年好友,也是不可多得的高手,後來棄武從文,考取功名利祿,要當救世之臣。
師父道:“聽說他在京都收了個徒弟,人家與你同歲,十四歲即入‘指凡境’,比你還要早兩年,只不過人家低調,人家不愛現。”
我一萬個不服,“告訴我,這人是誰?”
師父道:“當今太子,蕭逐塵。”
“……”我默了默,“那您這位昔年好友是?”
師父:“當今太傅,李執。”
我道:“嘖。”
我長這麼大,除了去比賽那次,從未離開過北月,對李執李太傅只聞其人,不見其面。
我聽說他是個深受百姓愛戴的大能人,被天下學子視為師表。
我道:“師父,既然是好友,怎麼人家李太傅能武能文,功成名就,反觀您,除了每天偷喝我爹的好酒,啥也不是。”
師父舉著酒葫蘆攆我,氣的鬍子一抖一抖,“我呸,那是他愚蠢!非說什麼‘雖千萬人吾往矣’,也不睜眼瞧瞧這亂世,蒼生皆苦,他一個人救得過來嗎?!”
我聽我爹提過,今上寵貴妃,信奸佞,攪得天下烏煙瘴氣。紛爭迭起,群雄割據。
只是這些離十六歲的我太遙遠了,我們北月豐饒,兵強馬壯,我眼前所見,即是百姓安居樂業,不知外頭風雨如晦。
我心裡只有個人的勝負。
我以為師父是嫉妒李太傅。
我師父怒道:“還不是你這個當徒弟的不行,有本事你去打敗蕭逐塵,給你師父爭個光啊!”
我:“你當我不敢去?”
“你就是不敢去!”
“你看我敢不敢去!”
自那日起,我更加努力練劍,起早貪黑,廢寢忘食,託人尋了張蕭逐塵的畫像掛在房裡,激勵自己。
我娘以為我早戀了,盯我盯得死緊,指著蕭逐塵的畫像憂心忡忡,道:“蘇雪棠,你這個審美……你是不是有毛病?”
畫像上的蕭逐塵,豹頭環眼,虎背熊腰,虯髯茂密。
我熱血沸騰道:“沒毛病,他就該如此孔武有力!”
我娘要跟我斷絕母女關係。
一年後,我爹自北月封地前往上京,參加年祭。
我死活要跟著去。
入京以後,我隨父進宮,於宴上混跡,想方設法找虯髯大漢的身影。
趁人不備溜出來,誤入花園深處。
當時碧空如洗,繁花如錦,有一人立在花間小徑,低頭送一隻蝴蝶回花叢。
暖風撩扯他袍袖,鳳蝶振翅在他玉也似的的透明指尖,遲遲不願離去。
他另隻手小心翼翼趕了趕,蝴蝶便飛到了他肩膀。
他神情微窘,“我要去赴宴,你跟著只會被人捉走。”
我覺得這蝴蝶很有眼力見兒。
上前幾步,那人聞聲側眸,目光與我隔空相撞,我探問的話卡在喉間,忘了要說什麼。
倒是他先開了口,“你先過。”避身讓出路給我。
我道:“向你打聽個人,你知道去哪能找到太子蕭逐塵嗎?”
他一愣,嘴角綻開一點笑意,“你找蕭逐塵作甚?”
我不假思索,“打敗他。”
“……你與他有仇?”
“只要打敗他就沒有,事關榮譽,我要與他比劍。”
他笑容擴大幾分,道:“你可以先跟我比,我跟蕭逐塵差不多,打敗我就等於打敗他。”
“你?”我將他上下打量,目光停在他蜂腰,一定很好抱,“我不打花瓶。”
想來又是一個不知道蕭逐塵何在的僕從,算了,我繞過他,接著找。
走出兩步,倒退回來,那人站在原地目送我,肩上蝴蝶落回他掌心,我握住他手,驚走了蝴蝶。
我挑眉,“你不知道我有多厲害,傷了你就不好玩了,等我打敗蕭逐塵,你可願跟我回北月?”
他笑吟吟道:“你若能贏我,我哪裡都隨你去。”
懂了,此人的美貌是拿腦子換的,非要跟我打一架、受個傷。
我滿足他這個心願,“去何處領劍?”
他折下桃枝兩截,一截遞與我,“點到為止。”
我:“謝謝,這是第一次有人送花給我。”
他:“……”
與他過了不到十招,我輸得一塌糊塗。
我受到了衝擊,坐在花底下挫敗地哭,哭自己井底之蛙,在宮裡隨便偶遇個弱不禁風的“花瓶”都能將我打敗,那孔武有力的蕭逐塵得厲害成什麼樣?
這輩子我還有資格跟他比試嗎?
回去以後師父不得把我笑話死?
一腔努力付流水,我越哭越兇。
落花簌簌,那美人依坐我身旁,欣賞我流淚,笑道:“打不過就哭鼻子,北月的郡主這般沒有擔當嗎?”
贏了我不夠,還奚落我,報方才被我調戲之仇。
我後知後覺,這美人不是個省油的燈。
於是我不哭了,站起來道:“你若見了蕭逐塵,幫我轉告一聲,讓他明年等著我!”
他微笑點頭,從容文雅,彷彿方才殺招凌厲的人不是他。
我憤慨難當,猛地伸手抱了他的腰,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榮譽與美色,今日無論如何我得得逞一樣。
我走出很遠,回頭,美人還留在原地,手臂僵硬伸展,臉上寫滿震驚。
我心情好了很多。
回到宴上,有人自我身後經過,“老師那位摯友的徒弟我今日撞見了,實力不可小覷,但是比學生略遜一籌,老師可以放心。”
一個稍顯平穩的聲音回道:“既是贏了,你臉紅什麼?”
“……她耍流氓。”
“什麼樣的師父教出什麼樣的徒弟,我那位摯友……本來也沒正經到哪去。不過殿下,以你的功夫,難道躲不開她嗎?
“殿下,那小姑娘長得好不好看?”
“她幫我挽救了一隻無關緊要的蝴蝶。”
我心念一動,回頭去尋,但見人頭濟濟,場上喧譁,說話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我在京城耽擱十餘天,始終未能如願與蕭逐塵一見。
回去北月,果不其然被我師父笑話了一整年。
次年,我信心十足地再戰蕭逐塵。
於上京皇宮御花園,同樣的小徑,同樣的位置,美人如花隔雲端。
一時間我有種錯覺,他是不是專為在此等我?
四周悄然,貌似宮人們都被遠遠支開了,我近前,問道:“今年蝴蝶沒有纏著你不放?”
見到我那一瞬,他眼笑眉舒,“我在等它來。”
我折花兩枝,分一枝予他,“我先過你這關,再戰蕭逐塵。”
他接過,我道:“不客氣,這是我第一次送花給別人。”
他:“……”
這回,他贏我用了三十招。
我瞪著他,良久良久。他道:“你若不哭,來年我還折花送你,可好?”
我舉著花枝轉身走了,“明年,我必贏你。”
他在我身後道:“你不想見見蕭逐塵?其實……”
我頭也不回,“讓他等著我。”
此時再不知道這美人是誰,我就是個傻子了。
回北月以後,我把房裡那張上當受騙畫像的換下來,自己畫了一張貼上去。
我娘來看,道:“這門婚事我同意了,何時把這小夥子娶回來?”
我心裡攢著勁,一言不發地擦劍。
外出練劍時路過書房,聽我爹他們在其內討論時政,嘆息李太傅是撲火的飛蛾,想一手穩住動盪,談何容易。
聽到“太子”二字,我駐足扒窗戶,我爹回頭看見了,對我招手,“敢不敢進來聽。”
蘇家的兒女,沒有“女子無才便是德”這一糟粕觀念,我只比大哥小兩歲,我爹天天攛掇我趕超我大哥,“你大哥接觸的這些東西,你有沒有興趣也學上一學?”
現在我有了,我爹欣慰且莫名。
我在這間書房,知道了何謂“道義”,真的有人甘做旁人眼裡的傻子,逆流而上,千秋萬歲,本心無違。
每一位百姓都是一隻蝴蝶,有人漠視不管,覺得無關緊要,袖手旁觀;就有人赴湯蹈火,視每隻蝴蝶重千鈞,甘為天下溪。
我勸師父對李太傅好點,去京都請他喝杯酒。
我師父道:“打他不聽我勸阻,遠離江湖、躋身朝堂那一天,我就與他分道,沒有見面的必要了。”
話雖如此說,他卻和李太傅常有書信往來,多半是李太傅給我師父寫,信中說一說自身處境。
我師父回兩個字:活該。
回完又覺不妥,將信紙團揉了,再度提筆,思來想去,仍是“活該”。
“活該”的紙球散了一地,信紙剩下最後一張。
師父嘆口氣,寫:“江南不老,舊人未去,當善自珍重,以期來日,共飲桃花酒。”
師父寫罷,自己先不自在起來,把信胡亂塞給我,讓我幫他寄出去。
他拎著酒壺上了屋頂,對月獨酌。
北疆的月亮大而皎潔,師父說他和李太傅年輕時候的理想很簡單,青山可依,溪水可傍,結屋兩三間,足矣。
如果沒有這破世道就好了。
而今,世道澆漓,人心不古,國將不國,容不得人有理想。
這一年,對我來說分外漫長,發生了很多事。
皇后病重,年祭推遲,等我去往京都,春天已經離遠了。
花園裡的花開過了季,蕭逐塵消瘦許多,笑容裡帶著憔悴,我把手裡的禮物遞給他。
那是我用北月獨有的“桑離花”拼湊的蝴蝶,用水晶封存,可以看上一生一世。
我說:“今年不比了,明年等我。”
走前我抱了抱他,不耍流氓那種抱。
次年,蕭逐塵的外祖父與母親相繼去世,他失去母族支援,在京都舉步維艱。
貴妃慫恿今上廢太子,立自己的兒子為儲。
今上允了,將蕭逐塵幽禁別宮。
不久之後,京都學宮翻出一篇討檄昏君的文章,今上震怒,查不出文章源頭,遷怒於闔宮學子,坑殺數百人。
李太傅當堂叱罵桀紂殘虐,被賜車裂之刑。
滿朝文武,人人只顧自保,無一人站出來為李太傅說話。
只有蕭逐塵站了出來。
今上親手割斷了蕭逐塵心底最後一絲血脈親情。
他被驅逐出京,未能走出城門,遭到新太子安排的數名高手圍攻,武功被廢,手腳筋被挑,下落不明。
等這個訊息傳至北月,已過去數月,我想去京都找他,奈何我母親病了,我脫不開身。
師父道:“我替你去吧。”
師父自從聽聞了李太傅的死訊,再也沒有喝過一滴酒,他無悲無喜,淡淡說:“順便把李執的碎屍收一收。”
師父走後,時局驟變,各地諸侯不再只是小打小鬧,紛紛爭搶地盤,打著推翻暴政的旗號,謀自己的利,誰都想稱王。
受苦的依然是百姓。
兩年後,北月桑離城被圍,父兄皆被隔絕在外,我獨自守城。
一連四十七天,矢盡兵窮,我手下僅剩百名將士堅守城門,城中百姓開始易子而食,我阻攔得了一個,阻攔不住十個、百個……
那是我一生中最絕望的時刻。
第四十八天,士兵告訴我,城門下有人。
我登上城樓,看見了蕭逐塵。
兩年了,他坐在輪椅中,風塵僕僕,形銷骨立。
他仰頭來看我,臉上掛著淺淡的笑容,不知為何,我一下子安了心。
他說:“路過此地,我來回禮。”
很多很多年後,憶起往事,蕭逐塵總說是我收留了他,其實若沒有他不遠千里的奔赴,蘇雪棠早已死在了桑離城。
他帶來了援兵,帶來了糧草,帶來了那隻“桑離花”做得蝴蝶。
我不知道這一切他是怎麼做到的,但如果是他,能做到也不稀奇。
援兵的領將蒙霍,後來成了開國元勳,位列大魏“龍虎榜”之首。
一個人得多自戀,才能給自己起名叫“萌貨”。
盛世太平,他僅剩的夢想是娶個媳婦,每天來我耳邊叨叨,“皇后娘娘,你什麼時候再給我介紹個物件?”
我給他介紹了很多,但他是個直男,死直死直。
這都是後話了,當下我推著蕭逐塵,在城中瘋跑,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激動個什麼勁兒。
我把蕭逐塵帶回家,他一眼看到了我房中的畫像,經年懸掛,有些褪色。
畫中男子長身玉立,風骨斐然不減。
再遮擋已是來不及,我索性大大方方讓他看,“看,我多掛念你。”
“是嗎?”他道,“還以為你是為了激勵自己。”
“……”我對著輪椅中的他,不覺悲從中來,蹲身撫摸他手腕,什麼安慰的廢話都是多餘。
他垂眸看我,目光柔軟,“這下我打不過你了,不該高興麼?”
“蕭逐塵,我想為你討個公道。”我道,“他們不肯好好聽你說,那咱們換個方式說,把刀架在他們脖子上,讓他們血債血償。”
蕭逐塵道:“正有此意。”
甚好,甚好。
我站起來,搓搓手,“蕭逐塵,我這人生性懶散,活在當下,沒什麼大志向,可我知道你有。你的志向借給我,我把江山打下來送給你。”
我眼睛眨也不敢眨,怕他被我嚇跑了。
“我娘生前曾指著你這幅畫像問我,我什麼時候把你娶回來,若我以江山為聘,你可願……可願……”話到臨頭我拐了彎兒,“可願隨我征戰四海?”
蕭逐塵將我的羞赧看在眼裡,笑道:“我說過,只要你能贏我,我哪裡都隨你去,此話如今依然作數。”
我:“那麼贏走你的心,算不算贏?”
他道:“算的。”
蒙霍那點兵不足以打天下,我從我爹那裡要走一半兵力,我大哥把我熊了一頓,說我腦子裡有漿糊。
師父江湖上歪門邪道的朋友眾多,從西域尋來一種蠱,接好了蕭逐塵的手腳。
此後七年南征百戰,荊棘塞途,苦頭吃盡,刀山火海一一淌過。
起初蕭逐塵是我的軍師,後來他是我的夫君。
戰中一切從簡,我倆婚禮操辦得倉促,好在洞房這個環節,我認真對待了。
……乃至過於認真了。
我和蕭逐塵二十六歲那年,四海平定,社稷一統。
我趕在蕭逐塵生辰當天攻下京都,權當送他的禮物。
老皇帝垂危,已然痴傻不認人。
他的弟弟——那新太子,居然不反抗一下,就束手就擒,好生讓我瞧不起。
蕭逐塵只看了這些人一眼,無視這些人的哭嚎求饒,輕飄飄地道:“全部處死吧。”
就因為這個,蕭逐塵登基以後沒少受人詬病,說他弒父殺弟,傷天害理。
聽得多了,很難不令人往心裡去。
有一段時間,蕭逐塵噩夢連連,我半夜醒來,看他在殿中來回踱步。
月光將他影子拉得瘦長,我將外袍壓在他肩頭,他回身抱住我,額頭抵在我頸間。
我順著他脊背,輕聲問:“又夢到了小時候的事情?”
他低低“嗯”了一聲。
蕭逐塵夢中的童年,總充滿溫情,父皇還是慈愛的,弟弟還是可愛的,小胖手牽著他衣角,哥哥哥哥地叫,得了糖不忘分他一半,踮著腳往蕭逐塵嘴裡送。
皇后嚴苛,倒是貴妃喜歡寵溺孩子,一手牽上一個,帶他們去放風箏。
這些人無一例外,最後都變成滿臉是血的惡鬼,伸著手來向蕭逐塵索命。
我輕吻他額頭,道:“你沒有錯,是他們先對不起你。”
那時阿鴻才六歲,不知怎麼也醒了,偷跑出來尋父母,我把小崽子扛回去,他軟趴趴伏在我肩膀,“我要跟爹爹孃親一起睡。”
我道好,把他放在我們的大床,床邊擺著應煜的小搖籃。應鴻愛極了他的小弟弟,覺也不睡了,一味晃著搖籃貪看。
我與蕭逐塵站在一旁看這兄弟倆,快要被可愛死了,果然孩子還是自家的好。
蕭逐塵道:“但願我們的孩子將來不必走我走過的路。”
我保證:“我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以後又有了德柔,三個孩子我們一視同仁,對待他們並無不同。
可是不是……正因為誰也不偏頗,反而才生禍端。
我不知道。
3
我兒應煜,在樹上手腳並用箍著樹幹,像只抱樹猴。
我上樹,避開他慘兮兮伸來的手,道:“少年,你有兩條路,一條是下邊有梯子,你自己爬下去。”
阿煜大眼瀅瀅,“孩兒選第二條。”
“第二條就好辦了,母后把你踹下去。”
他:“……”
“你看,這樹不算高,下頭還有青草地,你摔肯定摔不死,頂多斷條腿,養養就回來了。”
阿煜強忍不哭,“母后不能把我帶下去嗎?”
“能啊,母后不願意。”
“……”
德柔在下頭大喊,“母后,不許你欺負二哥!”
“二哥,你看我看我。”她身先士卒,在梯子爬上爬下,躥了好幾個來回,“很容易很好玩噠!”
成功讓她二哥生無可戀。
“這樣,”我循循善誘,“你若自己爬下去,母后就給趙爺爺寫信,讓他給你買一件墨家機關閣的機甲來,大件兒,帶暗器,還不告訴你父皇。”
趙爺爺就是我師父,老頭子這些年越發像個孩子,讓他在京城養老,他呆不住,號稱盛世承平,他要雲遊四方,動輒不見影蹤。
我命令他每年至少出現一次,讓我知道他還活著。他答應得很不情願,但還是會照辦,每次回來都給孩子們帶禮物。
阿煜正是被他帶上了不歸路,這孩子膽小卻心細,對機關甲械到了痴迷的程度,課餘時間能把自己關屋裡研究一整天,忘餐廢寢。
起初他瞞得嚴密,直到一日德柔偷溜進他屋子裡玩,不知觸動了何處機關,竟把自己困在了裡頭出不來。
德柔透過嗓門優勢,招來不少人,大家圍著屋子誰也進不去,德柔年紀太小,等得焦躁無比。應煜聽學未歸,我說不行就把房子拆了吧。
眾人正要動手,蕭逐塵下朝路過,上前看了一看,好不容易把德柔解救出來,利箭四面八方齊發射,給了蕭逐塵好大一個驚喜。
當時應煜還不滿十歲。
也就是我眼疾手快,要不然此時我已是太后了。
傍晚,應煜回來,見他父皇等在書桌前,桌上擺著一大捆箭,頓感不妙。
蕭逐塵道:“把門關上,父皇同你談談心。”
談心的結果是,愛好繼續保持,危險之物成年以前不準再碰了。
應煜從此只能做些會動的小貓小狗,逗他妹開心,好不憋屈。
我可憐他,時不時揹著蕭逐塵,託師父買幾件複雜機甲,哄一鬨阿煜。
正好最近師父給我傳信,說江湖上出了個神秘組織,我一定感興趣,讓我擇空出去看一看,我還沒來得及回信。
這個條件一開出來,阿煜眼睛鋥明瓦亮,道:“要帶雙重暗箱的,還要有木翼!”
我:“行。”
阿煜開始醞釀。
我也不催,靜靜等著。
半晌過去,他終於鼓足勇氣,伸腿,未及邁出一步,又把腿縮了回來。
我:“……”
自己生的,自己生的,自己生的,不能踹。
還是得鼓勵。
我道:“沒關係兒子,儘管磨嘰,錯過了晚膳你就餓著。”
德柔在樹下,攥著兩隻小拳頭替她二哥使勁兒,“二哥最棒!二哥最棒!”
阿煜:“……”
我想起一個問題,“你作何要爬上來呢?”
阿煜指了指我身後的鳥窩,裡頭雛鳥嗷嗷待哺。
“小鳥掉下來了,德柔不敢拿,又怕侍衛們粗手粗腳碰壞了小鳥……”
“所以你就替她送上來了?”
“嗯。”
我欣慰道:“這點你還真隨你父皇。”
“父皇也恐高?”
“那倒沒有,有一種輕功叫飛雲踏月,這棵樹你父皇年輕時候踩在腳底都嫌矮,接著克服吧,崽。”
“……”
阿煜千難萬險地下了樹,小臉慘白。
我拍拍他肩膀,“做得不錯,趕明兒挑戰個更高的。”
“兒臣告退。”應煜朝我行了禮,儀態不要了,發足狂奔。
德柔在後頭追,“二哥等等我!你答應給我玩那個木鳶大鳥!”
跑不幾步,小丫頭又跑回來,道:“母后,今日大哥同二哥吵架了。”
我道:“哦?”
“大哥好凶好凶,問二哥想不想當太子。”
“你二哥怎麼說?”
“二哥很生氣,問大哥此言何意……母后,大哥此言何意?當了太子可以多吃糖嗎?”
我緘默,心情複雜。
“二哥不讓我告訴你和父皇,說你們會生氣,”小丫頭語氣不安,感覺自己是小叛徒,“可我不想要大哥和二哥吵架。”
我摸摸她頭,“你倆哥哥鬧著玩呢,不打緊,你就當沒有這回事。”
“哦。”
小丫頭心大,得了這一句,追著她二哥而去,“大鳥大鳥!”
我來到東宮,把蕭應鴻身邊的人叫至跟前,問詢太子的近況。
不知不覺間語氣嚴厲了些,幾人戰戰兢兢,言太子除了日常課業與參與理政,往國舅府上去得較勤。
說話的宮人顧忌國舅是我親哥,未把話說通透,但不妨礙我自己明白。
我當然再明白不過。
我這位兄長,身居大將軍高位,已是位極人臣,然而……
人心不足蛇吞象。
4
我心煩意亂地回了寢宮,將將行至門外,內裡傳來一聲巨響。
緊接著是應鴻的質問:“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