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明:死後是非誰管得

蔡邕應該是三國故事的形成過程中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南宋即有以他為主角的南戲《趙貞女蔡二郎》,宋代陸游詩中說:“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大概指的就是此戲。

常明:死後是非誰管得

蔡邕塑像

元代關於蔡邕的戲曲頗多,以之為主要角色且流傳至今者有高明《琵琶記》、鄭光祖《王粲登樓》等,而《琵琶記》尤擅盛名,其中的主角蔡伯喈正是以歷史上的蔡邕為原型的,以至於後來負心狀元的故事多以“琵琶記”為題,如著名的《鍘美案》就曾以《三官堂陳世美琵琶記》為題流傳於世。

也許正是出於這個緣故,《三國志演義》在敘述蔡邕侍董的故事時,介紹其名之後,緊接著便言其字——

初,李儒薦蔡邕曰:“伯喈非常人也,若主公用之,大事可就。”卓使人徵之,邕託疾不起。卓怒曰:“我能滅人九族,犯者無素休。”人報邕,邕急往。卓拜邕為祭酒,甚相敬重,恩賜不少。三日之間,周曆三臺,遷為侍中。

《三國志演義》中對蔡邕描寫雖談不上濃墨重彩,但至少是在關鍵章節總會有他的戲份,如在勸諫漢靈帝時,收錄了蔡邕一篇完整的奏章,但到了毛宗崗父子改作時,便將奏章悉數刪去,只寫“議郎蔡邕上疏,以為蜺墮雞化,乃婦寺干政之所致,言頗切直”。

《三國志演義》中寫董卓欲殺盧植、袁紹時都是蔡邕救下的,但毛宗崗父子就把救袁紹的許多話歸在了李儒和伍瓊名下。雜劇《錦雲堂暗定連環計》中蔡邕對於計策的制定有不可或缺的推動作用,《三國志演義》雖未接受這個成說,但卻直言董卓對“朝廷舊臣宰盡皆委用,此是蔡邕之薦也”,到了毛宗崗父子手中,這句話已經完全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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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中郎集》

畢竟“朝廷舊臣宰”中不可避免地包含司徒王允,如果這一論據成立,則王允誅殺蔡邕便成了忘恩負義的小人,毛宗崗父子決意要將王允刻畫成忠貞不二的良臣,自然不會為他保留這樣一個“不義”的過往。

自然的,這也是毛宗崗父子處處以史家自居,擅用春秋筆法、妄加臧否的心態作祟。又如《李傕郭汜寇長安》一節中寫蔡邕因對董卓伏屍痛哭被武士擒拿後又被王允責斥,《三國志演義》寫道——

邕伏罪曰:“邕雖不智,猶識大義;古今安危,耳所厭聞。邕豈敢背國而向卓也!狂瞽之辭,謬出於口,身雖不忠,願典首刖足,繼成漢史。”

這一段是從謝承《後漢書》直接轉錄下來的,但毛宗崗父子把它改為——

邕伏罪曰:“邕雖不才,亦知大義,豈肯背國而向卓?只因一時知遇之感,不覺為之一哭。自知罪大,願公見原,倘得黔首刖足,使續成漢史,以贖其辜,邕之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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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邕《熹平石經》拓片

“狂瞽之辭,謬出於口”意思是自有道理,但不必明說——王允同樣是被董卓徵辟,位至高官,與蔡邕原無不同,且二者同樣在董卓麾下保持了自己的獨立性,只是王允籌謀政變而蔡邕保全大臣而已。

不過,相形之下,王允對董卓的姿態似乎保持得更低,在現有的史書中還可以找出一點端倪,如《後漢書·王允傳》中說他:“允矯情屈意,每相承附,卓亦推心,不生乖疑”,如果這些事情交給與他同世且書法不隱的蔡邕來寫,恐怕是醜態畢至。所以王允一定要殺蔡邕,又稱絕不能讓他寫成《史記》一類的“謗書”,柏楊先生推測他是“預防蔡邕洩漏他的底細”,是非常合理的。

蔡邕決心以與王允對等的地位與他商榷自己的結局,是因為他對這種結局已有所預見,但到了毛宗崗父子手裡卻變成了“自知罪大,願公見原”,變成了認罪伏法後的討命之辭。

此外,《三國志演義》中寫皇家師傅(太傅)馬日磾營救蔡邕——

太傅馬日磾謂允曰:“伯喈曠世逸才,多識漢事,當使續成漢史,為一代大典。且邕忠孝素著,若以微罪殺之,毋乃失人之望乎?”

《三國志演義》介紹馬日磾時有小注:“日磾,音密低”,李卓吾版將小字混入正文,寫作“太傅馬日磾亦密謂允”,但有此手民之誤,則公開的營救在這裡變成了暗地裡的私相授受,營救蔡邕變成了見不得人的事情。

《三國志演義》寫蔡邕死後“當時士大夫聞蔡邕死,識與不識,盡流涕”,“識與不識”四字說明蔡邕的人望,也與《後漢書》蔡邕本傳中所說“搢紳諸儒莫不流涕”是一致的,但卻被毛宗崗父子刪去了,改為“一時士大夫聞者,盡為流涕”,彷彿只有與蔡邕熟識計程車大夫才會流涕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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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建平制蔡邕撫琴

此外,《三國志演義》評價說:“邕哭卓屍故自不是,殺之非罪”,將責任完全歸咎王允,而毛宗崗父子竟然說:“蔡邕之哭董卓固自不是,允之殺之亦為已甚”,將責任的一半推到了蔡邕身上,可算得上是唐突古人了。

相較於蔡邕,毛宗崗父子更致力於唐突曹操的形象。自北宋以來,曹操一直是一位在民間飽受非議的歷史人物,前文備引《東坡志林》“塗巷中小兒薄劣”一條便是證據。

北宋雖然一統五代,卻畢竟失去了燕雲十六州,得不到盛唐的舊土,與劉備以季漢正統自居卻無法“還於舊都”心有慼慼。北宋與遼朝為敵,一如劉備與曹操為敵,所以儘管《資治通鑑》尚能以史家的良知以曹魏為正統,但民間已公然視曹魏為敵對。

至於南宋,連唐代舊都長安、洛陽及北宋舊都開封都一併失去,自卑的心態更甚,因此朱熹《資治通鑑綱目》一出,幾乎把擁劉反曹的傾向徹底定調。

元代雖又一統,但曹操在戲劇裡的形象卻被鎖定了。《三國志演義》也是基於此種論調的,但相比之前的平話和劇作,《三國志演義》終究有一些史筆,除了前文說到的引用奏章原文及翻譯史書舊典之外,有時還別有引證,比如寫過蔡邕推薦朝廷舊臣宰之後,接著便寫董卓和皇甫嵩之間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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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間石灣陶曹操像擺件

忽一日,御史中丞皇甫嵩拜於車下。卓曰:“皇甫義真,你今日服我乎?”嵩答曰:“安知明公位至於此!”卓曰:“鴻鵠固有遠志,但燕雀不自知耳。”嵩曰:“昔日嵩與明公皆鴻鵠,不意明公變為鳳凰耳。”卓大笑曰:“義真怕我乎?”嵩曰:“明公以德輔朝廷,大度方至,誰不敬耶?君為酷法嚴刑,天下皆懼,豈獨嵩乎?”卓又笑。

這一段話一樣出自《後漢書》,寫盡了皇甫嵩在董卓面前的不卑不亢,也是漢末魏晉時期人對答的風氣,同樣被毛宗崗父子刪去了。

對於曹操的部分,《三國志演義》也不是完全做反面角色處理的,此前已寫過曹操破張梁、張寶兄弟,也寫到他作為謀臣勸阻何進滅宦官、用董卓等,但在這兩個故事中,曹操始終是被動的角色,只寫到了他的能力和智慧,並沒有寫到他作為一個人的個性。所以作者在“謀殺董卓”這一節中用特寫的視角描述了曹操的個性。

然而《三國志演義》終究是民間一般說話家的作品,不可能脫離人們所知的曹操白臉奸臣的形象而另外塑造一個曹操,所以終究還是要寫到他的陰險和決絕。於是作者在這一節中安排了兩個故事:對董卓獻刀寫出曹操個性裡的周全和姦詐,殺呂伯奢一家寫出他的狠毒與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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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勁松繪曹操

曹操刺殺董卓一事於史無徵,孫盛《魏氏春秋異同·雜語》倒是記載過他潛入張讓臥室一事:“太祖嘗私入中常侍張讓室,讓覺之;乃舞手戟於庭,逾垣而出。才武絕人,莫之能害。”其實不過說明曹操武功之好,而且潛入張讓臥房也未必就是刺殺,也許是想獲取什麼資訊或是檔案。

《三國志演義》把件事安排成刺殺董卓,和《三國志平話》的傳統是一貫的——後者曹操的出場正在於討伐董卓的時候,將之穿插在袁紹反董和三英戰呂布中間,實在是為了承上啟下。董卓在廢立皇帝時,袁紹公然與之對立——

群臣惶怖,莫敢對。座上一人應聲而出曰:“太甲不明,伊尹放之;昌邑有罪,霍光廢之。今上富於春秋,有何不善?汝欲廢嫡立庶,欲為反耶?”眾視之,乃中軍校尉袁紹也。卓大怒,叱之曰:“豎子!天下事在我!我今為之,誰敢不從!汝視我之劍不利也?”袁紹亦拔劍出,曰:“汝劍雖利,吾劍豈不利也!”兩個在筵上敵對。

相比於袁紹直接和董卓在朝堂之上刀兵相見的莽撞行為,曹操早在獻刀之前已經兩次展現了自己的智慧:第一是在群僚相聚時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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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新我書曹操詩句

酒至半酣,王允舉盞,掩面大哭。眾官曰:“司徒貴降,不可發悲。”允曰:“老夫非賤降之日,要與眾官聚會,恐賊生疑,故推賤降。吾哭者,哭漢天下也。董賊勢若泰山,吾等朝夕難保。想漢高皇提三尺劍,斬白蛇,起義兵,子孫相承四百餘年,誰想喪於董卓之手。吾等舍死,無益於國。”眾公卿盡皆掩面而哭。坐上一人撫掌大笑曰:“滿朝大臣,夜哭到明,明哭到夜,焉能哭死董卓耶?”允視之,乃是驍騎校尉曹操也。

毛宗崗在此句中間添上了一個“獨”字,改為“坐中一人,獨撫掌大笑”,並評價說:“眾人皆哭我獨笑,的是妙人。”如果還原到當時的情境中,則反於常情。

王允能夠以過生日的名義把眾人邀請到家中,應該是早已決定宴會的目的即同盟反董,話還未講,先作大哭之狀,本身便具有表演性質,等待群僚來詢問。等到王允說出為漢家天下而哭時,眾人“盡皆掩面而哭”,自然也是虛偽的,只是用此種儀式表明和王允同一立場。所以曹操的獨笑才被王允視為刺耳之聲,以為曹操並非自己的一黨。

對於曹操而言,這笑聲卻是對眾人只表明態度而沒有方法的嘲笑,也是看穿了王允不過是借反董一事拉攏群臣,成為朝中另一派魁首的把戲。所以他的冷笑和直言都是對這種虛偽情境的不忿,一如後來酸棗群雄在孟津逡巡不前的時候他所說:“今持疑而不進,大失天下之望。竊為將軍恥之!”可以說,《三國志演義》的作者是把握住了曹操前期的個性的。

第二是小說裡的曹操早已預先為自己找好了退路,因此他才借用王允的七星寶刀——正如毛宗崗所說,“刺卓何必寶刀,其所以請寶刀者,預為地也。獻刀之舉,未必不在曹操算中。”這是他強於袁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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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濤繪曹操詩意圖

不過,作者顯然漏算了一旦曹操獻出王允之刀便是將王允牽連在內,無論以歷史上或小說中的曹操的智慧都不至於如是,除非他有意陷害,然而以當時的情景來講又實在無此必要,董卓在刺殺事件之後竟然絲毫未想到追查寶刀的來源,也尤為失真,這是作者的失算之處。

作者寫曹操要刺殺董卓,一定選擇在呂布前去牽馬的時候,及呂布回來時便連忙獻刀,說明在呂布面前,曹操絕不敢造次。緊接的一節便是三英戰呂布,寫桃園三兄弟直接同呂布對壘,早把生死置之度外,這是他們的忠君和仁義之處。

所以《三國志演義》一定要塑造這麼一個故事:曹操強於袁紹,劉備強於曹操。曹操強於袁紹在於智,而劉備強於曹操在於勇和忠。

曹操逃亡路上被中牟縣令陳宮捉住而釋放,京劇上稱為“捉放曹”,此事在歷史上應有其事,但捉他的並不是中牟縣令,而且當時的中牟縣令也不是陳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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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書滾雪

《三國志》正文說曹操在決心反董之後變易姓名,從小道東歸。經過中牟縣的時候,被一個村長(亭長)懷疑是逃犯,就把他羈押進縣城,正巧縣裡有曹操的熟人,便把他保釋了出來。這是可能的,曹操行跡匆匆,窮奔於途,自然有逃犯的嫌疑,但那裡並沒有認出他的真實身份,又是懷疑,所以一旦有人願意出面擔保,自然無罪釋放。

郭攽的《魏晉世語》則直接說中牟縣令懷疑過曹操是逃犯,並將他拘留在縣監獄。那時候董卓發下的公文已經傳達到了縣政府,所以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功曹)便猜測這人就是曹操,主張當此亂世,不應該拘留天下才俊,所以說服了縣令,把曹操放了過去。

這個邏輯便似乎不甚成立,畢竟私放通緝犯是一項很大的罪名,所以裴松之說:“頒撰《魏晉世語》,蹇乏全無宮商,最為鄙劣,以時有異事,故頗行於世”,故此種說法也未見可信,《三國志演義》安排陳宮為此棄官與曹操同行,邏輯上確是合理的,只是此時的陳宮尚在兗州州長(刺史)劉岱手下,距離其歸降曹操還有三年的時間,當然是不會到中牟去當縣令的。

但惟其如此,才能使陳宮成為曹操的恩人,也能讓其居於道德的高地對曹操敗壞德行的事情進行批判。

第一件批判的事情便是曹操斬殺呂伯奢一家事。此事也不見於信史,王沈等人所著的《魏書》上說:曹操一行經過成皋的時候,經過老友呂伯奢一家。呂伯奢不在,他家的兒子和賓客一起劫持曹操,想要盜取馬匹、財物,曹操手刃擊殺數人。

《魏晉世語》上也說曹操路過呂伯奢一家時,正巧呂伯奢出行,他的五個兒子都在,盛情款待了曹操。但曹操畢竟沒有接受董卓的人事安排,所以十分敏感,懷疑這些人算計自己,受持寶劍,連夜殺了八個人便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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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畫《陳宮和曹操》

孫盛《魏晉春秋·雜記》說:聽到呂伯奢一家整理食器的聲音,以為他們要暗算自己,連夜把呂伯奢的家人殺掉。之後神情悽愴地講道:“寧我負人,毋人負我!”便走掉了。

此外,《三國志補註》上還有一條引用梁祚《魏國統》的說法,說曹操路過呂伯奢家的時候正是日暮,路上遇到了兩個人,容貌威武。曹操故意躲著他們,二人笑說:“看你的樣子,似乎是在逃亡麼?”曹操才開始注意到自己的問題,便將自己的身世悉數托出,臨別的時候,解下佩刀對二人說:“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兩位千萬別對別人講。”

《三國志補註》是清代杭世駿的作品,《三國志演義》的作者當然不及見,且其身份是說話藝人,不是歷史學家,未讀過《魏國統》等書也不足為怪,他以前述三條材料展開故事也是應有之義,但經過其改造之後,曹操的行跡卻變得陰鷙起來。

故事裡為數不多可靠的地方是曹操並非一人去呂伯奢家,《魏書》說曹操是一行人一起經過成皋,《魏晉春秋·雜記》也說曹操殺人之後神情悽愴地講話,自然是身邊有隨行者,只是《三國志演義》將這個人定位成了陳宮。

其它的事情便完全是說話家的刻畫,例如呂伯奢本是曹操的故交,而《三國志演義》改為曹操父親的拜義弟兄,這是在曹操殺其全家的“不仁”、“不義”之外,又平添了一條“不孝”的罪過。

在這些史料裡,呂伯奢早就遠行而去,所以曹操雖殺害了呂伯奢一家,卻並沒有殺掉呂伯奢本人,但《三國志演義》中呂伯奢的遠行變成了特意為曹操買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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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辰生繪《捉放曹》

呂伯奢騎驢,是閒適之人過閒適的日子,古人有“細雨騎驢入劍門”之說;曹操、陳宮一行騎馬,是將軍在馬上,走的急切、防範的緊密、做人的勞累。兩人路上相逢,正是誠意之人遇上無義之徒,有情之人遇上無情之輩,暖面之人遇上冷血梟雄。所以在呂伯奢一回頭時,曹操便將他斬落驢下。

作者深恐讀者錯過這一關節,所以借陳宮之口問道——

宮曰:“恰才誤耳,今何故也?”操曰:“伯奢到家,見殺死親子,安肯罷休?吾等必遭禍矣。”宮曰:“非也。知而故殺,大不義也!”操曰:“寧使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陳宮默然。

“寧我負人,毋人負我!”只是就事論事,為自己找的一個並不高明的道德藉口。但《三國志演義》中加上了“天下”兩字,便把奸雄心事說得一乾二淨。毛宗崗評論道:“曹操從前竟似一個好人,到此忽然說出奸雄心事——此二語是開宗明義章第一。”

奸雄的個性算是立住了。而後《三國志演義》便回到對桃園兄弟的刻畫上,重新刻畫起英雄的個性來。